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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055 ...

  •   白天?黄昏?这里漆黑一片。可以确定的是季节,夏日的溶洞阴凉潮湿,却没有寒意。
      当海水漫过小腿,前行的双脚不由放慢了速度,从脚尖开始试探。

      不算深的水潭,对于幼童的一双短腿却是未知的河渊。

      “安洁莉卡——听到我了吗?安洁莉卡!”
      涉水的男孩开始呼唤,声音撞上溶洞的墙壁,弹回来的只有空旷回音——安洁莉卡,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不在这里。男孩闷闷回头,来路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记忆的领域,艾格确认了。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盛夏群岛的溶洞长在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水声幽幽,石形新奇,处处神秘,是胆大包天的男孩早就看中的探险之地。

      男孩没有离开,而是卷起裤子,用自己的双腿丈量起水潭每一处的深浅,确认这里的水深淹不了一个小女孩,深处也没有暗藏的小路。

      气喘吁吁的跋涉持续了那么久,久到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光。

      溶洞在光亮里露出隐隐一角。
      那是墙面上巴掌大小的一个洞,洞口嶙峋,天光镶嵌其中,海潮声从内涌出,忽远忽近。
      就像怪谭故事里一个小小的秘境入口。

      男孩被吸引了过去,走进光的隧道里。洞口有点高,他得爬上一块石阶,踮起脚。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的时候,洞外的海面正绽放着整个群岛的盛夏。
      铺天盖地的光掩盖了黑发黑眼的深沉底色,海风藏起了浓郁的血腥,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朝地盘里的不速之客。
      谁也没有显露诧异。

      而一壁之隔,冒出来的是一双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阳下浅海还要浅的眼睛。那两汪碧绿在日光中泛着绒绒的金,干燥的睫毛像从未起飞过的雏鸟羽翼。
      幼崽。人类幼崽。

      鱼尾掸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进了水里。
      初次上岸的人鱼在灼热日光里不适地眯起眼——双鳃不动声色藏起,落下来的长发盖住两颊,除了过分苍白,深海来的异类几乎可以冒充一个人类少年了。

      红发碧眼的男孩丝毫不觉稀奇,视野有限,他最先观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后无处落脚的海面。
      “你好——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那边没有陆地,你是怎么过去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判断,“是落海了吗?你被困在了这儿吗?”

      洞内的苍白面孔一言不发,青紫嘴唇没有生气。
      换鳞期。每一条人鱼过渡至成年的凶险阶段。肌肉的萎缩与生长在同时进行,骨刺与鳍在变长变硬,鳞片一寸寸剥落,剥出长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猎杀者闻腥而来,无人的岸上成为了短暂的安全区。
      随之而来的是虚弱与饥饿,来自灵魂深处的、致命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喉咙滚动,瞳孔不自觉微微竖起,盯着误入领地的人类幼崽。

      幼崽开始问东问西。
      你困在这里几天了?有受伤吗?……是当地人吗?看上去不太像,怎么不说话,你听不懂通用语吗?他拧起一点眉头,回头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转回来,对上那双比溶洞更黑的潮湿眼睛。
      “别担心。”最后,他向那双眼睛保证,“我发现你了,你会得救的。”

      风和日丽中只有浪声在回应,在这种盛大的晴日之下,人们可以相信世间一切邪恶都不会发生,他不知道擅闯是禁忌,言语是束缚,毫无防备的保证将招来不祥咒语。

      “……待……在……这……里……”
      生涩的音节从洞外传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远的一句,那是自然生灵里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韵律。
      正要跳下石阶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脚,“你的声音……”思考持续了几秒,没有找到合适的赞美,“……真好听啊。”
      等了片刻,没等到声音的再次出现,又问:“你听过人鱼的故事吗?”

      志怪动物的鳃尖一动,就快要竖起,却听对面振振有词:“安洁莉卡总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鱼,他们的声音一定就像拉维尔唱歌的时候,哦,拉维尔是我们那儿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得来听听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听说盛夏群岛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鱼并不能很好地听懂幼崽在说什么,也无意听懂。但兴致勃勃的注视在表明,这里需要一个回应。
      “……不。”
      他盯着那双绿眼睛。

      “好吧。”男孩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沮丧,“现在也确实不是唱歌的时候,我得先搞清楚这是哪里,回去看看地图,让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群岛的岸线蜿蜒险峻,海面暗礁密布,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换做轮船,谁也不能确定需要途径的海域有多广大。男孩显然很有航行经验,一切井井有条。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会儿,因为我不熟悉这边的森林。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来点水和食物,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受伤吗?”

      这回人鱼听懂了。长尾在水中摆动,洗净冒出来新血。他依旧没有回答。

      人类幼崽主意很大,他当然没有听话地待在原地。
      “受伤的话,你可千万别睡过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证,“我马上就会回来。”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鱼闭上眼睛,静等返回的脚步。
      涨潮出现在无声无息间,潭水连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会淹没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后能够停留的仅有洞口高地。他会待在这里。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胁催生出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幼崽比成年人类脆弱,无法坚持太久。
      食物短缺的季节,海上的人们管这叫储备粮。

      脚步声回来了,比预料中的晚了太多。
      绿眼睛重新出现在洞口,蓬松的头发和睫毛全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他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
      “怪事,还没到太阳落山时就涨潮了,你们这儿的大海怎么不讲道理?还好我潜水的本事也不赖。”
      迎接他的本该是志怪动物不再遮掩的长鳃,冷冷的竖瞳,异类有意恐吓的面貌足够骇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第一幕恐惧的揭盘。
      “先来点果子,附近森林里只有这个。”

      比两鳃更先抽动的是鼻子,人鱼闻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来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涨下去,出去就有点难办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里面还有水蛭……你知道那种虫子吗,我刚刚还被咬了一下,挺讨厌的。”
      感受到对面无声的注视,男孩不由强调:“是讨厌,我不是说害怕。”

      闻到了。人鱼想说。恐惧,还可以再多一点。
      终于,细小的气息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仅仅是游丝般的一瞬,却被饥渴的嗅觉一丝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饿坏了……你……都不吐核的吗?”
      男孩望着虚弱的落难者将所有沙果一口吞咽,“不够的话我再去采,但你最好把核吐出来。”他模仿听过的长者语调,悠悠吓唬道,“不然种子会在胃里长大,撑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蜡的动物抬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鳍,慢吞吞吐出了一个核。人类幼崽的笨游戏。

      “嗯,手帕也得还我一下,那是安洁莉卡的。”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声调渐渐低了下去,递出果子的手再一次从洞口伸了过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弄丢了就麻烦了。”

      手伸过去的地方半天都没回应。
      许久之后,先是轻轻的嗅闻游动在掌心,接着,有道濡湿的触感舔舐过伤口,被树皮蹭破的皮肤吃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安……洁……莉……卡……”
      人鱼念出这个名字,双眼停留于沾染血迹的手帕。那是对血腥的本能探寻,也是对于某种端倪的敏锐捕捉。

      “一个总是乱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现在可能受伤了,手帕就落在森林里,也许是摔了一跤,也许……最好那个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样,被树枝刮了一下。”

      窄窄一个洞口,不安与忧虑占满了整张稚嫩的面孔。
      人鱼细细凝视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饥饿,死亡……还有泥塘里的虫子——和那些东西里诞生的不一样,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恐惧,更隐晦、更深切。太阳的气息在侵入皮肤,覆盖深海的温度,暴晒和饥饿带来同样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长尾开始为久违的进食微微颤抖。

      “可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准备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处找她。出门前她还大声嚷嚷,不要侍卫的跟随,因为故事里说了,遇到危险时虔诚的女孩自己能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多笨的小女孩才信这个?希望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冰凉涟漪在漆黑瞳孔里微微扩散。人类的交易向来如此吗?幼崽的鲜血,女孩的鲜血,鲜血没有一丝设防——是的,有祈盼在里面。

      人鱼闭上眼睛,嗅尽最后一丝恐惧。
      如果这是交易。

      诅咒与祝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风暴会被坏心情翻动,背负诅咒之人的恐惧会被掌控。但——恐惧也没关系,他暂时不会完全食用他的恐惧。暂时。
      洞内没有第二个储备粮。

      幼崽开始忙碌,天黑时离开,天亮时又回来。
      晨间的消息与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图上能够确认这里的位置,最迟今晚你肯定就会得救。终于找到安洁莉卡了,谢天谢地,她手脚完整,没有成为野兽的小甜点。

      然后是再次伸过来的手,“我带了新鲜的水果和食物,你先来点。”
      起初人鱼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着,在洞口另一边几乎强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苹果派、白面包……以及蜂蜜羊奶。

      对着始终沉默、还时不时闭眼养神的落难者,男孩时时提醒:睡着了吗?醒醒,你会掉进海里。
      于是落难者只能睁开眼睛,凝神去听。
      琐碎的夏日旅行,没有见过的椋鸟与彩贝,群岛盛产的瓜果,集市的马戏,剧院的歌剧,人类幼崽并不擅长分享事情,当成是功课一样,不停发出醒神的声音,东一句西一句讲完旅行,只能讲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乡,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满意地看到对面睁开眼睛看来,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男孩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等你得救,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次离开时,他跳下石台,又很快爬了上来。
      “对了。艾格·加兰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静潮湿的人影倒映在两汪碧绿里,由漆黑与苍白伪装而成。微卷的红发在额前随风跃动,金的,绿的,红的,各种色彩,还有光,细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闪在阵风里。
      长鳃被按捺在发间,深海动物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对峙,换来人类一句追问:“嗯?你的名字?”

      于是脑袋微微偏离,眼睛同时移开。人鱼看向鳞片斑驳的长尾,用熟练的沉默回答。

      被拒绝友谊,男孩有点不高兴了。
      “……好吧,高贵的蚌壳先生。”他抱起双臂,也别开脸,“那么,劳驾您再坚持一下,轮船马上就要到了。”

      但这注定是一场无用功。
      搜救船找对了位置,在空荡荡的礁石周边徘徊了三天,于一个雨夜最终离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阴暗潮湿一如往常,咸涩发苦的气味却越来越浓,游鱼与虫豸消失殆尽,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静。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注视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闷闷张望了半天,又跟随那个背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出溶洞,走进了盛夏群岛的无边阴云里。

      阴云之后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惧。
      恐惧——成年人鱼的第一次进食位于盛夏之岛庞大的礁群,轻松,漫长……索然无味。恐惧没有味道,被记住的只有鲜血的气息,灵魂的气息……人类的气息相似又迥异。
      背负诅咒之人对恐惧的致命一无所知。大海无尽深远,白帆就那么消失在天际。

      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远方。远方有多远?人鱼望着夕阳落于远方,圆月又从远方升起,如诞生后的每一个月出,渐渐沉入海底永夜。
      寂静与黑暗是鱼尾最自如的领域。人类的眼睛会在深海失色,声音会在浪潮间消逝,没有坚硬鳞片,没法控制恐惧。
      远方。远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样,危机潜藏于庞大的平静,每一条游鱼都比泥塘里的虫子凶恶百倍。而那种没爪没牙的幼崽,应该被放进——除了那些坚硬的化石贝壳,海里还有什么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断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轮船中有九艘都会发生偷窃。还有劫掠。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鱼尾在海底盘旋了一圈,逆着北方的洋流,寻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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