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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独一无二 ...

  •   我在岗上只刻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姓氏,无身份,也无人。
      今天又是新年了,梅花笑傲,鞭炮特别响。
      墓前撒了风入桃,祭了扇和笛,周围干干净净的,书页漫天翻飞,这些都是他喜欢的。这些都是我讨厌的。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他睡得太沉,怎么也吵不醒,唢呐、烟火、钟声,我还在等,等他想醒了,就闹着他给我写“福”字。
      日落入山,我在这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东海扬尘,西方晨曦,久到南尾雪花,北岸桑田,久到白云苍狗,黄土玄天。
      我与他交换了笛子和穗子。
      “你要是不肯换,就吱一声。”
      他没出声,依然一身白衣,面容安详。
      所以我就把“常赢”竹笛塞到他手里,把“明月”笛子留给自己。
      “陌上花开”的扇尾挂着雨霁千千结,砗磲串上的变成了缃色穗子。
      君自举远高飞,知他此去、萍梗何时息。雅阖幽窗欢笑处,回首翻成陈迹。小楷缄题,细行针线,一一重收拾。风花雪月,此生长是思忆。
      盖子合上了,我知道你不会醒了。不在了。死了。当我清楚意识到“死亡”真正的含义时,我以为会晕过去,眼泪会决堤,心会成灰,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瞬间的,身躯沉睡了,灵魂追着亡人去了,只是行尸走肉,无知无觉,无悲无欢。
      我该嚎啕大叫吧?吼我的无能,愤怒我的哀伤。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成了世间可笑的孤家寡人。我应该回青丘吧?应该完成所有的期待,到底是谁的期待。但可是,但可是!我守在这里,守在这座孤山,守着这块碑文,守着已经冰凉的躯壳。
      陌上花开,无人归。
      这是我所能陪今生的你,的最后一程了。
      “尚关不管尚输了。”风很大,我梦呓。
      曾有一个人来了世间一趟,生时清高出尘,走时纤尘不染。一生孤独,隐世而居,唯有几只狐狸作伴。他活在北宋,却像西汉的韩信那般,去守一份信,去尽一生忠,去为一个人。
      他住的是光尘舍,爱吃的是枇杷,总摇一把写着“陌上花开”的扇子,总是一身布衣荆钗,喜欢读书,喜欢说教,喜欢洗手做羹汤。一无所有,应有尽有。
      他叫尚关,他养的狐狸叫尚输,一个不留青史的书呆子,一只天打雷劈的狐崽子。干干净净的两位第一次相遇,眼有星辰,风光无限。
      你说,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一别怎么可能两宽呢?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你,各生还如何欢喜啊?
      沙子渐渐盖住了一切,地面渐渐平整,山上有处地方渐渐起了一个小坟。我讲了很多话,说的很快,怕盖完了,你就听不见了。
      我从清晨盖到深夜,又伴着星光奔向彩霞,接着烈日当空闷热难耐而云卷浪起凉风习习,直至月亮匿隐然后花鸡歌喉。可坟还是盖完了,可我还没说完。
      “我给你好多好多金银财宝,做人总不能寒酸,更不能身无分文。两袖清风是高风峻节,有钱在哪都好使,不然像我,连饭都吃不上跑去偷别人的芋头。”
      “你要是还活着,我就护你周全,等你去轮回了,我也会找到你每一世,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哪怕你不投胎,就当个孤魂野鬼的,我也渡你。我要三界都归命你,万物生灵都听你,无人再负你。”
      “我只是个庸俗之夫,我爱你,我吃醋,我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
      天空又下起了雨,白花花一片,飞流直下,根根银丝夹其中,杀人无形。顷时,水漫山头,地动山摇,身处汪洋,宛如天崩。刚盖好的坟散了,世间都倾转了。一把一把盖孤坟,声声泣,恸然雷动。
      我终日昏沉浑噩,心如枯槁。
      一开始我总是昏头大睡,一睡就是三五天,做梦就能看见你了。后来我发现喝酒更好,喝了天天都能找你玩去,于是我不断灌酒,喝完就睡觉,醒了继续喝,醉生能见你,梦死也能见你,多好。
      你走了之后我过的那些日子,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可我不能死啊,我还得给你守好墓。
      世间一切都似你,又全然不是你。
      我慢慢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远到你去的地方我涉及不了。
      给我报个信吧。石头积了灰,鸟雀啾啾叫,青草忽动,都是你来见我了。

      “怎么突然只剩我一个人了呢?”

      天上星星这么多,有的坠地,有的消失,有的亘古不变,说不清哪颗是你。我看着看着就涕泗横流,面目全非,“夫人!夫人!你在哪啊?你告诉我我去找你好不好?你都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尚关,我想你了,你来看我一眼,我很乖的,我听你话,你别不要我了,你回来牵我手......”
      他伸出手,只有晚风与他相拥。
      月色那么美,仿佛我许个愿,你就回来了。

      死亡、仪式、埋葬,全都结束了。转过身后,空荡荡,静悄悄,停了半响,树动似雨声。我忽然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抱着墓碑痛哭流涕:“我好想你啊。”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没有一天不爱你。与你相识七十八年,抵过我以往及未来的数百年。
      此后布帛菽粟,诗词歌赋,春夏秋冬,全是我在想你。

      我捧了黄沙,我跪了祭礼,我布了迷阵,我数了日月星辰七千六百六十五次。我看了五个春,过了五个夏,熬了五个秋,睡了六个冬,我守了你二十一年。
      “你看啊,枇杷的新叶黄了。”
      那天我最后一次吹响“明月”,最后一次荡了秋千,最后一次数整晚星星。那天与寻常无二,天气晴朗,秋色如水。
      我在人间用掉了最后一次法力,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那时满山花开,满树结果,满天雀鸟,满江金银珠宝。云霞为你抬棺,走兽为你开路,蜂蝶连城都来送你。星辰同辉,霜雪奏乐,千里怮怮,何以为家?我满心是你,我带你回来!
      山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狐,本相互陪伴的。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浮一没,交情乃出。金兰之交,休戚与共。
      “我们狐妖啊,没见过你这么弱的。”我笑着拍了拍墓碑,眼底满是睥睨天下之意。一如初见之时的他,清高惊艳,偏偏让人恨得咬牙。

      “来者何人?”
      一位青衫少年晃晃悠悠出洞,玉雕粉饰,左臂托腮,半倚石壁,一双狐眸甚是勾人,懒懒洋洋出声,悠闲惬意,颇有王者风范。
      一介布衣,弱冠之年,披星戴月,踏云而至,翩然似仙子,嘴角挂着的那抹笑让春山都柔了三分,站立成松,迎上少年的目光朗朗开口。
      “在下,也是狐妖欸。”
      再笑,流云便止住了。

      “等我。”我收回思绪,升起青雾转瞬消失。
      青丘,九十九年了。

      “所以,这就是你离开青丘的理由?”一直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却叹了口气。
      “是。日无边对不起青丘,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狐子们。离开前,我会把狐族给我的一切如数归还。”尚输抬头看她,“我想对得起他。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还?你还得清吗?”女人冷冷打断,“无知无畏,不知不怪。可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原谅你这一次,你就依然是狐族的狐子,甚至成王。好好想想。”
      “想了,想得太多,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很想再见一次。”尚输依然不断重复,“我以前觉得要美人不要江山愚蠢又自私,等我身在其中乐不思蜀后,便觉得要江山不要美人可恨可悲。江山易主,美人独属。锦绣千里不比暖香一缕。知其不可而为之。我若连一个人都护不住,要这江山有何用?我如有他,何需天下?”
      “荒唐!青丘何曾需要低三下四去求一位族长?既然你如此不乐意,我拱手相劝还显得强人所难了,遂你意去,青丘国再无日无边!”女人面带愠色,声音徒高,“世间这么多美女,你去爱一个男人?为了一个男人,你连养育你的故乡都不要了吗!你连日无边的职责都忘了吗!你根本不配当青丘的狐子,你一走,有的是前赴后继数以万计!”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罢了。”
      狐女说的什么话,他也不知道了,努力分辨出那段话的可听之处,倒了几遍,全是老套的怒气冲冲加夹痛心疾首,索性懒得再想。
      自身难保之际却还急于纠正话里的对错,“无关男人或是女人,只是他。”
      这些话听得狐女怒火中烧,“腾”一下站起来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乱世清心,太平为王。循规应天,无责有道’。狐族教的,你是丢了个一干二净。从人间历练一趟回来,输得一败涂地,还执迷不悟。狐族之首难道比不上一个凡人?你从小到大整整生活了九百年的地方还比不过一个只认识几十年的人?他有什么好的?他能给你什么?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让你三分面,是因为你曾是九九一代里我最看好的狐子!而今天,你太让我失望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尚输呢喃,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道不道,无所谓。脑海里回响自己当年说的话,一遍遍,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只有你,我只要你!”
      “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唯一一个,最后一个!”
      “全天下,不及你。千百年,我等你。”
      “尚关!我心悦你!”

      如我为青丘王,那族长夫人便叫尚关。如我当狐仙,那便要和尚关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成王,身边没你伸的手。成仙,转身无人再抱我。
      那我就负了这宝座,忘了那虚名,从此以后只跟我的卿卿白头偕老。
      我只想,醒来,睁眼,是你。
      “是我有错在先,事已至此,狐女又何苦多劝?日无边任凭处置,无话可说。”他还是一副死水般沉寂的样子,嗓音里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们口口声声说的一介凡人一直把我放在心尖上,倾尽所有,待我如宝。我吃过他亲手做的饭,听过他亲口吹的曲,满脑子都是他教过的诗词歌赋——我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所有,哪怕那只有七十八年,抵得过我在青丘的九百年!他哪里不好了?”说完,心好像如释重负地清醒了,索性强硬回到,“我终究没让他失望,那就够了。”
      “你说他会是希望你选江山还是选美人呢?”狐女冷冷问。
      “他只希望我快乐。”尚输现在敢说自己“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了。
      “我要亲口告诉他,没有他的话,我做神仙都不快乐!”
      “你应当知道后果。”女人缓缓走下阶梯。
      “我应当承受后果。”尚输目光随她移动。
      女人和他并排坐在依水而筑的亭台边,双脚轻轻撩拨水面,鱼儿荡着涟漪而来。
      “时辰还早,听段往事再走吧。”

      天又下起了雨,过眼云烟也煞是好看。带蓑笠的捕鱼人撑着小舟收回天网,背箭筒的狩猎者穿梭丛林查看陷阱,人界的孩童现在应该从学堂鱼贯而出,吵吵嚷嚷。
      青丘掀开了那件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荷叶摇了一池,水滴滚成明珠,座上的茶凉了三盏,心绪飘渺,也许后来,我也会成为故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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