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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情之所钟 ...

  •   尚府安静极了,经过这的人都放缓了脚步。厨子不再叱喝小厮,婢女也没有偷采荷叶。
      突然多了很多不常见的亲友来走访,大家都不说话,仰首阔步的样子像只大白鹅。
      门口站满了人,企足观望装模作样。好事者拼了命往屋里挤,口口相传着流言蜚语。
      “你这么顾影自怜的一个人,得多讨厌这种丑恶的场景。”尚小书站在长廊,外面空空荡荡的。

      算算日子,等明年开春的时候就是他俩新婚第两年了。
      今日是冬至,尚关从入冬开始就一直咳嗽,外面冷极了,他的感冒又加重了不少。
      尚输每天早晨起床后照常打好热水,然后细心地帮尚关描眉。
      “才刚过冬皮肤就开始糙了?”指腹刮蹭着脸颊,直把人看得双脸泛红才移开目光。
      他当时动用了第三次在人间使用法术的机会让尚关外貌永葆青春,却依然无法改变人的身体已到末年的事实。
      终究他们都是凡偶近器,哪怕他拥有了万人之上的法力,哪怕他能让人容颜不老,也永远给不了万人所求的长生。是这天道偏要让他看着对方生老病死,而自己不老不死吗?是这常理分明告诉他人妖殊途,他们注定阴阳相隔吗?
      每个人都知道,若万物不顺应天变,那就要变天了。可妖才不管会变成什么样呢,天给九尾狐的任务是让它当个祸乱,尚输在这方面做得可谓出色。他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才能给人延年益寿还不用遭天谴?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恨天道不公,情深不寿,泄愤似地亲上了尚关的唇,“下辈子还要不要跟我在一块?”
      “要。”尚关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还主动迎上去把人吻得娇无力,“下下辈子也要。”
      “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尚输神色不大自然的弯着腰合上匣子正欲离去。
      “夫君。”一声模糊不清。
      “嗯?”尚输立马笑眯眯地转身又坐下。“今天过冬想吃什么?羊肉?馄饨?汤圆?我给你做去。”
      “还没想好。”尚关今日有些反常,顶着大红脸开口,“就陪我聊会天吧。”
      “卿卿可要快些好起来欸,开春的时候我们就去西京。”尚输把他抱上床,近身贴面,似有意似无意,总在撩拨心弦,“等洛阳牡丹开得国色天香,白马寺下求子特别灵验。”
      他们踏遍大江南北,却极少在周边游玩,选的都是草原、沙漠、大海边,去过最人文的地方只剩长安了。
      “我们去长安可好?”
      “长安?”
      “长安。”
      于是他俩去到骊山找了很久的秦始皇陵,有个说找到了,有个又说没有。总之,尚关与尚输举着盏鲛人油灯爬到了华清池里泡澡……
      无论去到哪处,两位英俊潇洒,结伴而行的美少年总是吸引许多目光的,尚输无所顾忌地领着他走,走向东西南北,走过五湖四海,一双紧紧牵着的手谁也没有松开,尚关嘴角常扬笑,满眼都是他。
      尚关一听,脸更红得要滴出血,立马大声呵斥,“说来做甚?与我何干!”
      尚输捧腹大笑,卧倒在床上笑得浑身抖动,嘴上连连安抚还会嗔怪人的尚关,“卿卿,卿卿千万不要动气。你若是想啊,我可以化作女子,生或不生,全听夫人的。我们的孩子像你,将来必大有作为。不幸像我,可就闹心不已了。”
      “不想!”尚关只顾摇头,举起拳头要揍他,“养一个孩子多难,你若觉得好玩,你自己去生。我这一生唯独教了你,寒窗十年不知道教出了个什么学生。”
      “你让我自己怎么去?除了你的孩子,我才不喜欢小孩呢。”尚输握住尚关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现在嫌我了?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啊。”
      好似碰着了火,尚关忙抽出手。尚输又紧拉了过去贴着不让他乱动,“整个青丘就属我懂得最多,你以前还总夸人家厉害的,现在不夸了?”
      尚关才抬起那双如水眸子,“学不可以已。”
      尚输漫无边际地说着胡话,“我是觉得世上有很多东西都可以是我们的孩子,比如光尘舍呀,比如大山呀,比如书啊,只是如果我们有一个长了眼睛鼻子嘴的娃,一定要好好给它取个名,叫什么名好呢,让我想想......”
      尚关静静听着,几乎是立马接到,“叫‘光’吧,单字光,我喜欢光。”
      都说名之重命之要,我一生都带孤,遇着你了,便改名为光。
      “光?光好啊,就叫光。”尚输把他亲了又亲,黏糊糊地说,“明月也是带光的......”
      只要是尚关说的,他就什么都答应。可能尚关说叫芋头吧。尚输也会兴致勃勃地昭告天下:我们有个孩子叫芋头!
      尚关目不转睛地看着尚输,要是爱有实体,那他的爱一定会涌出来,把尚输高高捧上天。
      “还是随你好,随你好看。”他瘦小得令人心疼,一股化不开的忧伤笼罩周身,他想到尚输的子嗣,那一定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可是......他又低声呢喃,“对不起小输,我真的太老了。”
      “快想好吃什么,饿死了!”尚输拿来披风给他掖好,再次确保不会进风,低下头与他平视,“对不起卿卿,我长得太慢了。”
      我只告诉你,我从不后悔。

      就这么又过了些日子,春风就吹来了。像有许多喧嚣从内而外在大山沉默地传响。
      “春天了,终于春天了。”尚输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些什么,可能是那些春日,春光,春色。他真的好开心,一遍遍重复,“春天来了,春天啊。”
      “咳,咳咳咳。”尚关又咳了几声,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告诉尚输,“小输,锅里还煮了鸡蛋,你记得看火。”
      “是吗?你怎么还想着煮鸡蛋?”尚输高高兴兴走出去,“我现在就去。”
      就在尚输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尚关终于止不住地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都咳出血了,攥着的白手帕被染得鲜红,他连忙把手帕收起,手腕却猛地被人抓住了,那双习以为常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小输……”他想把手缩回来,无奈被握得太紧,“你前几天说想吃红鸡蛋,我今日总算给你做了,怎么不去尝尝味道?”
      “还吃什么吃!你都嗑血了!”尚输大叫,“走,我带你去看大夫。”
      尚关还是摇摇头,只是劝他要记得吃鸡蛋。见人不肯走,又用不带任何情欲的怀抱长久揽住他,长叹一声。
      尚输忍了又忍,从怀里掏出那枚带了很多很多年的通宝,看了又看,捏了又捏,轻轻放进尚关手里。语气近乎央求,“可是你不看大夫,还怎么年年给我做红鸡蛋?”
      手心好像被冰凉烫着,分不出冷热,尚关合上手,把那块通宝攥得紧紧,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立春了,今年好像比往年更冷,盖了三床棉被还是直哆嗦,等我到了下面,得先喝碗孟婆汤暖暖身子。”
      尚输眼里只剩那条带血的手绢了,脑子都有点迷糊,不知所措地喃喃,“你怎么总说伤感话儿?一点都不像尚关,我不喜。”
      尚关淡笑着,强忍满嘴的血腥味,静静看着他,“一直没告诉,怕,怕你担心,开春了,我又算跟你过多了一年。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越来越撑不住了,人到了年龄,没什么原因,就是该走了。小输,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照顾好身体,我最放心不下你,但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你这么乖,我知道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我以后,就不陪你了。”刚说完,就再也憋不住了,咳出的血从嘴巴里流到下巴,刺眼。
      “你陪我,你陪我,说好陪我一辈子的,你别想自己走,别丢下我一个。没有你,我自己怎么可能过得好?”尚输手忙脚乱的捧起他的脸擦掉血迹,却把雪白的下巴擦得一塌糊涂,血不断涌出来,颜色越来越深,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哪里算一年?不算,不算,去年三月送走功成名就,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中秋时与你成亲,到今日,才过去多久?”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猛烈,打得人结结实实,措手不及。说者平静,听者奔溃。
      尚输把他抱紧,抱得紧紧,“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尚关心疼得心尖都颤了,努力抬起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摸着尚输的脸,“你啊,是我一生虔诚所愿的光。我踌躇一生,不敢主动说一句心悦你,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便时时心动,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见你说喜欢时是多么高兴,高兴到彻夜难眠,高兴到半夜跑到你洞口前一遍遍无声呐喊‘我也喜欢你’。可我还是不敢告诉你,不敢有所回应,我永远害怕耽误你,失去你,毁了你的前途无量。直到你说要跟我成亲。神色认真到让那些顾虑都变得可笑,我又怎么能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直到那时候我才突然醒悟,与其为变化莫测的明日而担忧,不如多在乎你当下的感受,你喜欢我这样的人得多辛苦?心里会有多难受啊。如果想拥有你是自私,那口是心非、自欺欺人、一直逃避、把喜欢的人拒之千里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我总得勇敢一次,尝试一次,不计后果后果一次,把‘我爱你’再好好讲给你听。”
      尚关像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软绵绵的。尚输不断把他提起来,又滑下,提起来,滑下。
      “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你爱我,不然你早离开大山了,你就是舍不得我,我早知道了。”他急得哭喊,“你再等等,再等等,卿卿,不要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就要把我忘了,我们谁也不喝,那汤是冰凉的,是用死老鼠做的,那是能喝的吗?你不会有事的,永远不会。我现在就带你回青丘,我们找狐女去,找女娲娘娘去,一定有办法的!”
      “我去不了了。”
      最后尚关被尚输拥在床上,听他哭得肝肠寸断,胸腔里都是悲鸣。
      他拉住他冰凉发抖的手指,可惜他的手掌也不暖了,只能两只手拢着,捧到嘴边哈气。
      “小输回到青丘就当狐王了,等你见到功成名就的时侯记得替我问声好。
      “最终还是要麻烦你把我葬在大山里,除了扇子,别的我不要。那是你第一样送我的,去哪我都带着。
      “我答应你,我不喝孟婆汤,绝不忘了你,我们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生中,整个世间里,你是我最喜爱的。”
      轻飘飘的话,宛若泰山压顶,萦绕耳边五雷轰顶,尚输死死抱着人不肯撒手,仿佛这样,尚关就不会消失了。
      “你不来我就哪也不去,我就跟在你身边,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尚关,尚关,你舍得留我自己吗?不离不弃,你肯离,我还不弃。你等我,我找你,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永远会找到你。卿卿啊,卿卿,牵好我的手。”
      那只骄傲无比的九尾狐身上唯一的软肋,人们把它称作‘爱’。
      “乖,你别哭,我见不得你哭。人不比妖,我总要比你先走,早晚的事。其实若不是因为还有小输,我可能早就不在了,你还有大好年纪呢,你要好好过下去。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陪你一段,这一段,已经是我的一生了。以前做你的山长,现在当你的妻子,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我十分满足,以至于今生终了,还期待有来世。我知道小输讨厌离别,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但生死大事,无可回避。我已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不必太过伤心,不然我也日日心碎。”
      尚关对自己坦然极了,却分外不舍地抱住他,一下一下给他顺背,把自己都缩在他胸口。
      “小输,我快死了,以前对你不好的就原谅我吧,我欠了好多感谢和抱歉,你一定要知道在我心底,我永远偏爱你。”
      “没有,你对我很好,特别好,一直都好,没有不好的。”尚输吻了他的耳尖,鬓发,额头,再到眼睛、喉结、锁骨,每一处都吻遍了,鼻息带着依恋,用整个身子环住他。
      “只要你有朝一日要离开我,我就永远难过。我其求无餍,想你也喜欢我,想我能得到你,还想白首不相离,明明什么都有了,可我还是不满足,与你待在一起无论多久我都觉得短。我只念着你的好,到头来也说不出一件你的不好,你还在我身边,什么都是好的。”
      “不,不,还是想着我是个坏人吧,我占了大山,占了年岁,还总占你便宜,记着我的坏,记得久些,我等你,一直等你,以后全还你,绝不骗你。”尚关又摇头又点头,再一次热烈地回应着。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十指相扣。
      当年避开过头的他现在终于同样认真地直视对方,“下回你来找我,牵我手,我就答应了。”
      尚输的手覆着他手,用力之深,关节发白,腿也盘上去了,身子攀着,面贴面,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碎融到自己身体里,再也不分开了。
      “尚关,当年你不请自来便罢了,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了?要走,也得和我一块走。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我只知道我绝对不能没有你了。”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阳光从光尘舍的竹缝透进来。
      尚关伸手捂住了尚输上半张脸,“对着光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大山是静谧的,只有心脏鲜活跳动。下过雨的天幕碧空如洗,那阵凉风习习,彻骨寒冷。
      人似枯灯,燃了很久的烛火摇曳似灭,竹林深处一间小破屋,匾额“光尘舍”,里面住俩人,是夙敌?师徒?夫妻?抑或知己?本是亲密无间,却被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划开了人妖殊途,天各一方。
      风又刮起来了,很大,很凉,刮走了层层乌云,没有温度的旭日照亮了大山,风穿过山谷,穿过竹林,撞上了古钟。有谁说过,新年前听到第一声钟声就是要交好运了。
      我曾经听过那一声,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个人顶着冷冽山风亲手为我敲的。
      那一霎亘古悠远,深沉寂静。可我明明只觉光芒万丈,清脆可爱。
      “书呆子!”尚输叫了一声,哭得稀里哗啦,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他按着尚关盖在他脸上的手不让移开,他永远不允许自己的丑样子被别人看见,尚关也不行。
      他看不见光了,他的光快熄了。他好冷,也好怕。许愿都是骗人的,他却虔诚无比的信了这么久。那些深藏在心底不愿细想的事突如其来被挖了出来,暴露无遗,鲜血淋淋。他讨厌死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比那些臭道士,破天规,烂祖训还要讨厌!恐惧变成了愤怒,“你闭嘴!它明明什么都没有实现过!我不喜听,不喜听!你再啰嗦,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会。”尚关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已经没有力气安抚好一只炸毛的九尾狐了,以前他可是可以单手把人抱上山的。“你不会不理我,小输。”
      那嚣张跋扈的气焰顿时锐减,尚输哑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是嘲讽,“我当然不会,也只有,你不理我。”
      “你明知道我也不会的,是在责怪我什么吗。”尚关叹了口气,眼睛光亮得让人想逃避。“许多年前你跳进水里来救我,然后每次你向我走来,我看到的都是浑身发着光的你。我喜欢的,是只九尾狐,是只颠倒众生的九尾狐,是在任何情况都会及时出现的九尾狐,是会摇着九条尾巴,顶着一对羞红了的尖耳朵说很心悦我的狐崽子。”
      手掌拿开了,阳光刺眼。
      放空的尚输脸上泪痕半干,捧着尚关的脸与他对望,“你从来不反抗,只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可我偏要你起死回生再看你昂首信眉。”
      尚关转动着眼珠把尚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把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一寸一寸深深烙进心里。
      “青丘日无边,你属于青丘。”
      那是他第一次,叫起他的狐族排名。

      他不怕死,但他很久很久前就多了几分害怕,怕他死了尚输会难过,怕他死了尚输会孤独,怕他死了尚输不知道怎么办。
      可现在,只能留给尚输自己害怕了。
      人们总说妖的不好,可妖待我没有半分不好。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二十一岁,然后心就被牵走了,心甘情愿的。
      输的人一直是我,一开始就输得彻彻底底。但输给他一点也不丢脸,我心悦诚服。
      他锋芒毕露又妄自尊大,那种理所当然,不容置疑觉得天地都该归属于他的高高在上,是我一辈子也没想过一次,只觉得滑稽的念头。
      换作别人,我定要唾弃此人的匪夷所思,无理取闹,自以为是。
      可放在他身上怎么就这么舒服?不羁,傲气,光焰万丈,那就是他啊,我爱极了。
      “日无边是青丘的王,你要永远骄傲。”
      他本如此遗世独立,我不由自主想把全世界的喜爱与美好都给他,又会担心俗物亵渎了他。
      我站在日下,一个渺小黑影,微不足道,自愧不如。太阳在天空中,相伴的都是云啊,月啊,星啊,怎么会只照耀我呢?爱如鹰击长空,没有退路,一意孤行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我爱他,只爱他,所爱无条件,无所求。我于日之下,每日所见都是他,纵使无法并肩,却仍被光芒照耀。我怎么敢想,又如何能想。
      何曾太阳落了山,余晖倾尽我。
      他身着“天水碧”,手拿“常赢”,一荤一素,一言一行,我的心都是他的。
      爱了太久,已经忘了要怎么不爱他,七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我叫尚输,属于你不是吗?”尚输突然笑了,“如我为王,我要大山都属于我,你也归我。”
      他吹响了“常赢”,吹出《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卿卿再睡会吧,醒了我还在。花开了,快过年了。”
      尚关便听话地闭上了眼,嘴里絮絮叨叨。
      “死后,是不是要变成鬼?如果没人给我烧纸钱,是不是就成了孤魂野鬼?那我,要不要绕着道士走?做鬼还要去索命吧?我不想害人......不过鬼要索谁的命呀?”
      “小输不是能看见很多东西吗?以后还能看见我吧,我就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如果要离开,我换个地方继续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可是,下辈子的尚关,还是尚韬日吗?我不做明月居士了,那我又是谁呢?如果我不是尚关,小输还会认识我吗?如果你找到我了,我会不会又不记得了?我想你来,又不想你来。我想你把我忘了,又不想你把我们的事都忘了。总之,总之只要小输过得很好就好了。”
      “好久没见功成名就了,没想到送别竟是永别了,早知道,就把酒都喝完了。功成现在应该已经是大护法了,名就也应该当上少司命了。他们一定很开心,我也开心。功成的剑法还是我教的,以后还能用来保护狐崽子们。名就,名就话多,肯定跟青丘讲了许多人间的事,还会把我也说上吧,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好想念我们。”
      “今年过年,要怎么过呢?”
      尚输揉着他再也暖不起来的手,看着他的眼神逐渐溃散,心也碎成一片片。
      一年里的第一个月,没有苦尽甘来。人含蓄,不说爱意,所以他就等新年到了才肯走。
      我第一次跟他下山也是新年的时候。正月初七,我才知道你是我妻。
      “不怕,这山都是我的,我不让你走,谁敢?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就算是阎罗王,它们敢来我就敢把它们打活。尚关是神仙,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以前你不与旁人同流合污他们便排挤你,所以你只有下凡历练躲个清静。像我,我也是下凡历练,我是心宿,你是星宿,你比我厉害,比我早一步回到天上,你在那等我,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都记着呢,如果你还想记起我,我就把我们的事情仔仔细细,一遍一遍跟你讲,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你会想起来的。然后我们再去看看功成和名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去哪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你永远是你,不是尚关的你。我也是我,不是尚输的我。名字只是在人间的一个称号,你与我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吗,合起来就是我们。”
      尚关的眼眸像一泓秋水,含了太多伤春悲秋。
      原来我们,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夫君。”他费力张嘴,那话沙哑不成声,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清泪。
      如果有来世,你可一定要全部告诉我啊。
      “我在,我在。”尚输偏偏听得一清二楚,摇着他手笑得悲情,“卿卿,我就在这,不走。”
      那名男子安安静静不言语,纹丝不动宛如止水,目光柔和,里面倒印憔悴苍老的尚输,那么专注深邃。
      烛火终于灭了,有什么东西也灭了,尚输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成渊。
      “睡觉怎么还睁着眼呢。”他慌慌张张把怀里的人捂向自己。“你放心,我就在这一直陪着你,我不走的。”
      “尚关,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晃神,坠入那阴曹地府,不愿清醒。“好,你不说,我说。要是吵着你了,你就起来打我。”
      外头开始放烟花了,绚烂的烟火炸在大山上空,把小屋照得忽明忽暗。夺耳的炮仗,震得说话声都听不清楚。
      “你第一次进大山,那时我还很小气,虽然现在也没多大方。你一来就跟功成名就交好了,呵,那两个小叛徒。我看不顺眼,用法术毁了你的小屋子,你们几个在大雨里狼狈不堪,而我痛快至极。你出现以后,我九百年来第一次感觉受到了威胁,那种无时无刻担心被剥夺什么的危机感太让人绝望了,我赶不走你,又要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可难受了。”
      “知不知道,我跟你第一次下山去过年的时候,我见到了月老,他给我们牵了姻缘线,当时我还气他乱搭线,硬生生被气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哭,还是被气的。但现在我可感激他了,我总有一天要到玉帝面前好好夸他一番。要说悔恨的,只恨怎么没有早点娶你?”
      “我第二次哭,又是被气的,被区区一介人皇氏,那人就叫‘尚关’。同一天的晚上,在山头顶着大风,第一次说心悦你。那是我第一次动心,更是第一次袒露。心砰砰直跳,我期待不已,你却说我在开你玩笑,你有没有良心?我拿族长夫人之位跟你开玩笑吗?我的心你不要,我碾碎了也不便宜别人。”
      “我喜欢你春风得意的卖弄学识,坐观成败。喜欢你带我去看这繁华人世,众生意乐。喜欢山里种的各种瓜果蔬菜和你做的每样八珍玉食。这些我还没听够,还没看够,还没吃够。其实只要身边有你在,我不吃不喝,不听不看,甘之如饴。”
      “你投胎啊,就投个好人家,被宠着,被爱着,全天下的好东西你都要有。下一世,轮我做夫子,你对我的好,我加倍还。你说好给我的诺,我可都记住了,你要我做的事,我也不会忘了。我们拉过钩,一百年不变,不许食言。”
      这些话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偏偏他要说,一直说,喋喋不休,聒噪如蝉,说得口干舌燥。
      “你总唬我,待会就会跳下床生龙活虎的对不对?这次不好玩了,我真被你吓着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别睡了,醒醒吧,是不是卿卿活得太累了才睡这么久?可是你一直不醒的话,就见不到我了。”
      “都还没好好道别,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早说过我懒得给人料理后事的。”
      尚输失魂落魄低吟,声音越来越细,如蚊蚋,费力去听才勉强听到几个音。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黑夜回归宁静,无边深沉吞没了一切,这里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溺于其中的人不能自己,勾魂眼红似血月,再也流不出泪,一眨不眨的,干涩无比。嘴里好苦,口水都咽不下去,再也没人塞糖子了。喉咙更难受,要不停倒吸冷气才能微微喘气。
      他化回狐形完完整整把尚关圈在中间,纤细的木床承受不来这重量,咯吱咯吱苦苦支撑。
      被子盖到脖子,太阳变成月亮,星光又在竹隙间漏下,仿佛还像以往无数个寻常夜晚,睡着了,再醒。立春就这么过去了,只是这次的人一睡不醒。
      那颗心再也不会乱撞。纠缠了数年的红线无声无息就消失不见。苦和悲把屋子填满,麻木到失去了痛楚,无所谓,反正,再也没有能失去的了。
      整座大山都那么空,真实拥有过的,突然分不清真假。那些活生生,历历在目的东西一瞬间消失,像记忆犹新的过去,像恍若初见的岁月,像以为是生生世世的姻缘线,都不知去哪,一如那人。
      翌日过年,那个大团圆的日子,这一天里每个人家里所有家人都会回来,一起拜年,一起吃饭,喜气洋洋的。就像以前每一次的我们,也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
      可是今年只有我自己,以后的每年都只剩我自己了。再也没有白驹过隙,只有度日如年。
      你不在的话,生活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我也不想待在这个都一样的人间了。我本不爱凡间,更不期待过节,不过有你,顺带都喜欢了。
      我爱的是有你的人间,期待的是跟你一起过节,我最喜欢你了。
      “你这么爱笑,再笑一次好不好?”
      “饭都还没吃呢,你要走那么远的路,饿不饿啊?”
      “是真的不在了吗?尚关?山长?卿卿?”
      “我们的姻缘,怎么就断了呀?”

      天边破晓,山间又泛起迷雾,灯盏又燃尽,他独守长夜。晨鸡鸣鸣,雨过天阴,黑夜将尽是黎明,而黎明后是永恒的黑夜。
      那尊身躯早已没了余温,面色苍白可怖。他就这么一直看着,静坐良久,像扎了根的木桩。
      新年都过完了尚韬日,你不在了!
      隐隐约约的一股糊味经久不散,每当尚输仔细嗅嗅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他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一路来到那口锅前。
      ——“这是什么?”
      ——“新年传统节目。”
      ——“每年都会有吗?”
      ——“只要我还在,你就一定年年都能吃上。”
      掀开一看,满锅红鸡蛋,已经黑得跟锅差不多了,只有面上的那点红还保持着本色。
      灶边有张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君子,新年好’。
      他顿时泣不成声,拿起鸡蛋就往嘴里塞,一个接一个,呛得泪流满面。

      通宝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啪嗒——”一声,如梦似幻,沾满灰尘。曾跳动的心脏沉入山谷,如死物,不声不响。怎么,怎么,铜臭也算活,爱意浓烈致死。
      枝叶上熟透了的椭圆形黄皮,带着细绒毛,包裹白色果肉,藏起翠绿种子,掉进了软烂的土地。我种一树枇杷,是整片山里最好的!
      谁在意,我爱你。
      天不肯,人不愿。
      可所有一切都极尽缠绵,月光下,无处躲藏。

      毫无焦距的空洞突然动了动眼皮,自言自语着,“夫人啊,你看耕田这件事,我可比你有天赋多了。等枇杷成熟的时候,我就挑最大最甜的给你,快了,快了。你睡在树下,我依然坐在枝桠上,我们有讲不完的话。一切我都好好留着,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看到的都是它们生意盎然,郁郁葱葱的老样子。可你千万不要来看我,不然我一定大哭大叫像个疯子。”
      边说着边着手为男子梳洗打扮起来,动作那么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分外轻柔地,好似怕惊了什么绝世国宝。
      “但你要是回来看我,我的九条大尾巴一定全窜上天上去了。”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一别,两难宽。

      尚小书终于走到了尚老爷的房间,正中央挂着的是那副“空”。高山巍巍,潺潺流水,竹屋一间,枇杷一颗,画中两人,栩栩如生,鲜活如初,落款处盖着尚光的印。
      他静静看着画,也似画中的男子般吹起了笛,不知不觉吹出的竟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是你吗?小输。”
      “尚关。”他回眸,一笑百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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