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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梦魇 ...

  •   秋末,白鹭渡渐变湿冷。

      花涟漪从被子里起身时便感觉到了,她匆匆收拾妥当,便去敲隔壁房的门。

      行善堂的诊治金一直很低,赚到的钱还要用来补办药材,所以花涟漪常上山采药,能留下用的就自己用了,用不了的,去镇上还能换成别的草药。

      敲门后,花涟漪便回到院子里,整理出两个竹篓,宋寒蝉刚出来,她便头也不回地呼着:“阿蝉,先诵文提神。”

      宋寒蝉轻轻吐了口气,背道:“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今病有内同而外异,亦有内异而外同,故五脏六腑之盈虚,血脉荣卫之通塞,固非耳目之所察,必先诊候以审之。”

      花涟漪取出一根长发带,绑在两人手腕上,牵着他往外走。

      “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白鹭渡渔民早起,碰上两人,便招呼道:“神医又要去镇上了吗?”

      花涟漪笑着点了点头,“晚间就回来啦。”

      那人拍着胸脯,说:“那今日给您挑个最肥的鱼煲汤喝。”

      “先谢过了。”

      花涟漪一笑,发现宋寒蝉的声音渐低,便问道:“要睡着了吗?”

      宋寒蝉垂首,打着哈欠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上了竹筏,花涟漪拆开发带,宋寒蝉得了自由,便盘腿坐下,微微仰头。

      他眼睛看不见,但能闻到白鹭渡的秋水长霜,摸到一片片芦苇荡,听到水鸟的百啭千声,都是自由而美好。

      花涟漪侧身,目光落定到宋寒蝉身上,笑道:“阿蝉,你可还没背完呦。”

      “我都记得。”宋寒蝉说:“每日都一遍,已经倒背如流了。”

      “光记得可不行。”花涟漪目光流转,轻轻说道:“你还要懂,还要会做,阿蝉,你很有医术天分,假以时日便会超越我成为另一个神医圣手,到了那时,万不能忘了医者本分。”

      “我没有成为神医的打算。”宋寒蝉仰头,认真道:“花涟漪,你会一直是白鹭渡的神医圣手,没有任何人能超越甚至取代你。”

      花涟漪莞尔,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故作嗔怒:“叫阿娘。”

      宋寒蝉顺势歪头,嘴角扬起,“不叫,自己都还没嫁人呢,就想当娘,想得美。”

      花涟漪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两步。

      “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花涟漪搓了搓脸,一字一句说道:“你方才是念到这里了吧?”

      宋寒蝉点头,“是。”

      花涟漪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

      宋寒蝉用手撩着水,也不觉冷,本来只是听着花涟漪念,后来也情不自禁地跟了起来。

      晨起的白鹭渡,水鹬起落飞翔,女子与少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瘥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此医人之膏肓也……”

      到镇上换完药后,花涟漪看了看天色,便又带宋寒蝉去布庄买了块红布。

      如今已是年末,街上多是置备年货的商贩,花涟漪牵着宋寒蝉的手,一路走来,时不时会问上几句话。

      “玩炮仗吗?”

      “吃不吃福糖?”

      “要饺子还是年糕?”

      宋寒蝉不厌其烦地回着她的话。

      “不玩。”

      “不吃。”

      “不要。”

      听到这些答案,花涟漪便会露出微恼的神色,嗔视着他。

      可惜宋寒蝉不过一个瞎子,真真是不视之,无睹也。

      “甑糕呀。”

      “热包儿咧。”

      “酸豆汁儿哎。”

      吆喝声中,突然某个小商小贩一嗓子惊为天人:“糖———面———人!”

      商贩声音刚落,街头巷尾一帮儿孩子便你踩我,我挤你,蹿房越脊般扑来,管钱大人后脚慢悠悠地跟上。

      花涟漪十分羡之,不禁开口问道:“阿蝉,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你可以想想你。”

      花涟漪掀了掀眼皮,听他的话,果真在旁边的摊位上挑了支簪子,“就这个吧。”

      宋寒蝉仰头,伸出手问她要,“让我摸摸。”

      “你摸?你能摸出个花来吗?”花涟漪斜睨他一眼,还是把簪子放在他手上。

      “木的。”

      花涟漪懒懒靠在人摊位上,应了声。

      宋寒蝉:“太素。”

      花涟漪心说我平日比这还素,小瞎子看不到而已。

      宋寒蝉把木簪原模原样地放了回去,盲人一通乱摸,最后抓出另一个簪子,抬手问那商贩:“这是个什么颜色的?”

      “小公子手里这支碧玺花簪好看啊。”小贩张口来词,眉飞色舞道:“这碧玺做的山茶花,上嵌珍珠为蕊,翡翠做叶,细致精美,实在是不可多得之绝品,正衬您旁边这位小娘子如花似玉,她美若天仙。”

      宋寒蝉手握簪子,试探着问花涟漪,“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花涟漪:“也就一般。”

      她将花簪斜斜别在发间,对着铜镜一看,说得倒是天花乱坠,这么照起来也就马马虎虎。

      花涟漪问:“这簪子值几贯钱啊?”

      小贩右手一抬,喜笑颜开:“三两银子。”

      花涟漪:(; ̄ェ ̄)

      有这玩意儿作死老娘不如去吃几斤猪肉!

      “干嘛?”宋寒蝉被她扯着走了几步,险些绊倒。

      花涟漪:“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不做。”

      宋寒蝉:“但是你喜欢。”

      “喜欢能怎么,反正又不是什么不可缺的玩意儿,还不如换一篓药来的实在,我跟你讲啊……”

      花涟漪偏头,突然瞥见那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仔细看了看。

      她长时间不说话,宋寒蝉便捏了捏手,问:“怎么了?”

      “没事儿。”花涟漪眯起眼,顿了顿,才牵起宋寒蝉的手,“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宋寒蝉一头雾水地被她牵到镇口,走了没几步,花涟漪又突然转过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好像忘记一样东西了……”

      宋寒蝉:“什么?”

      花涟漪:“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买几个福橘来。”

      宋寒蝉:o_O

      花涟漪果真抛下他又回去了。

      揭下那张告示,花涟漪找了个茶棚坐下,招着店小二来问:“我听说紫洙夫人在找逍遥门的大公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二给添了茶,立在旁边,“这告示贴了没几日,不过下来找的人是一波接着一波,娘子是否得知什么消息?逍遥门出手可是十分阔绰的。”

      花涟漪笑着摇头,“倒也不知,只是看这赏金,有些惊讶,告示所说,那大公子已有十余岁,可我记得,紫洙夫人嫁入逍遥门还未及三年啊?”

      “这事啊……”小二向四周张望几眼,压低了声音,“娘子不知,这大公子啊,是顾长老早年在外的一笔风流债了,不知什么时候被紫洙夫人给知晓了,这才派人来寻,不过也都心知肚明,紫洙夫人嫁给顾长老几年却无所出,说难听些,谁能容下个野种在,明里说着找大公子,谁知道见着了还有命没……”

      “花涟漪。”

      “诶,花涟漪。”

      花涟漪猛一回神,看向宋寒蝉,不慌不忙道:“怎么了?”

      宋寒蝉:“你问我?该我问你吧,想什么这么入神?”

      “人发呆不正常吗?”花涟漪用药汁给他涂抹完眼,转头下床去找干净的麻布。

      宋寒蝉盘腿坐在床上等她,花涟漪拎着瓷罐,把药膏勾出来给他抹,一不小心将宋寒蝉右眼角下的那枚褐色泪痣也给盖上了。

      “阿蝉。”

      宋寒蝉自己系上绸布,微微仰头,“怎么?”

      花涟漪捂着他眼睛,轻声说道:“早点儿睡。”

      宋寒蝉点了点头,翻身躺下,花涟漪吹灭灯,悄悄给他把门合上。

      白鹭渡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飘下了,花涟漪半夜直接被冻醒,冷到打摆子。

      门哐啷被推开,西北风裹着三更天最冷的风雪一路肆无忌惮地吹到人床头,宋寒蝉一个激灵,雪人已经爬上床。

      花涟漪将自己的铺盖卷往上一压,哆哆嗦嗦地上了床,咬着牙道:“今年雪来的忒早,炭火还没供上,咱娘儿俩凑活几天……”

      宋寒蝉乍然清醒,背靠着墙,用脚推她,“我不冷,你自己回去睡。”

      “老娘冷!”花涟漪一把将他拽进被窝里,把被子盖严实了,骂骂咧咧道:“小屁孩,以为谁愿意和你睡啊,要不是我还没置备炭火……”

      宋寒蝉背对着她,狠狠打颤,一字一句道:“你过去,多盖几床被子。”

      “自己不也冷到哆嗦。”花涟漪一抬手,将人拢在怀里,“忒多事了些。”

      宋寒蝉不想和她说话,紧紧抱着胳膊,蜷在一起。

      “明个有空了,我拿那块布给你做个新衣衫怎么样?”

      “随你。”

      “脾气。”

      宋寒蝉默不作声,听着背后平缓的呼吸声,却一直不敢睡。

      ……

      “你冷吗?”

      地上坐着的孩子点了点头。

      床上的女人伸出手,“那上来。”

      孩子有些迟疑,不敢过去,但又怕挨打,最后慢吞吞地爬上了床。

      女人让他睡在里面。

      窗户纸破破烂烂,挂着几件衣服,才勉强挡住风雪。

      女人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声问道:“我是不是还没给你取过名字?”

      孩子点头。

      “那就给个名字吧,有了名字,死后就有家归,便不算孤魂野鬼。”

      “过了今日,便是冬尽春来,新岁曙光,那你就叫岁寒。”

      “岁儿,逃出这宅院,不要和我一样,烂在这里……”

      多少次午夜梦回,身侧都是彻骨的冷。

      宋寒蝉缩在床角,等到天渐明,用手碰了碰睡在旁边的人。

      是热的。

      他长叹一口气,这才从梦魇中醒来,摇着她的身子。

      “花涟漪,起床了。”

      ‘母亲,起床了。’

      大雪压断了枝头梅,榻上人揉着惺忪睡眼,这次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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