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舟》沧海氏

31、安胎药

　　南风吹开枝头花，那日过后，叶清被安排出山历练，数月不见身影，时葙也从寒原回来了，每日前去太渊宫跑跑腿，帮着仆参整整卷宗，也是清闲。

　　景行舟在故渊打坐半日后，起身施施然地往回走，他听到前院有脚步声，十分急促，刚晃出竹林，迎面就撞来了时葙。

　　“跑得满头大汗。”景行舟眉头轻蹙，慢条斯理道：“火烧猴屁股，才知道慌了手脚吗？”

　　“师，师尊。”时葙急得差点咬到舌头，他呈上一张纸，忙道：“木师姐信鸟送来的，说是在藁川发现了一具被挖心的尸体！”

　　景行舟抖开纸条，扫了一眼，闻言挑眉道：“这不常见的事吗？一惊一乍的，难不成被挖心的有你妻姊妹？”

　　时葙伸手比划道：“不是！就之前，白鹭渡我们也见过这种尸体！”

　　景行舟问：“所以？”

　　时葙小心翼翼道：“是不死林又有动作了吗？”

　　景行舟有些不解，“白鹭渡的人是澹台括杀的？”

　　时葙点头。

　　景行舟：“他自己说的？”

　　时葙：“亲口承认。”

　　景行舟垂下眼帘，淡淡说道：“澹台括要人心干什么？你去太渊宫把先前白鹭渡归档的卷宗全部调出来，我先去趟藁川。”

　　一阵凉风拂过，景行舟人已离开了续断峰。

　　叶清收了伞，腿刚迈上台阶，身后便飞出个白团子，砸着他的头先他一步进了院落，那团子是个重物，又自半空中落下，这一脚就结结实实地踩出了个血坑，叫叶清有些头疼。

　　“叶……”木秋言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叶清回来了，再一转身看清来人，忙抱拳行礼，恭谨道：“秋言见过景前辈。”

　　景行舟问：“尸体呢？”

　　如今已是六月初的天，尸身难以久搁，木秋言便在藁川买了个小院，每日以灵力维持，可即使这样，木板上放着的尸体也有些变味了。

　　景行舟上前一步，闻见味道，又后退三步，右手抬起，镂空雕花香木扇唰地展开，侧目蹙眉：“怎么还是股肉焦味？”

　　木秋言颔首说道：“人是在火场里死的，有七天时间了。”

　　木秋言将白布从底下往上拉，没给露出脸来，“妓坊意外失火，死了十三个女子，只有这一具是被挖了心。”

　　景行舟扫了眼那伤口，便站到远处，“尸体没用，随后埋了吧。”

　　叶清在他旁边，问：“先生有眉目了？”

　　“没。”景行舟说：“就是味道不好。”

　　他说着，抬步就往院子外走。

　　木秋言把尸体盖住，和叶清紧跟在后面，问道：“前辈认为幕后主使是要做什么？”

　　景行舟漫不经心地看了木秋言一眼，神色淡淡：“这要用人心的地方多了去了，妓坊这姑娘多大了？”

　　“十九岁。”木秋言想了想，又补充道：“听妈妈说，这姑娘是二月初四生的，没什么特别地方。”

　　景行舟点头，“之前白鹭渡那姑娘呢？”

　　“十七岁。”叶清说：“五月初五申时出生。”

　　“那姑娘命数不错。”景行舟脚下一停，看向木秋言，“白鹭渡之前是死了两个？”

　　木秋言微顿，说道：“是，另外的是个男人。”

　　“生辰呢？”

　　木秋言摇头，“是个浪客，无从知晓。”

　　景行舟皱眉，垂下眼眸，合上小扇，手指摸着掌中扇骨，喃喃自语：“去年十二月，今年六月初……剖心……”

　　静默片刻，景行舟蓦地声音一沉：“传信鸟给时葙，让他立刻调派太渊宫弟子去收录各地相关卷宗，拿不回来的，全部给我偷抢回来。”

　　“叶清。”他转头，再道：“随我走一趟。”

　　叶清回过神时，他已经和景行舟站在逍遥门的千金楼里了。

　　千金楼如同太渊宫，阁楼内藏着的都是逍遥门内重要典籍卷宗，然而景行舟却堂而皇之地进来了。

　　叶清抬头时，发现景行舟已经走到了另外的书架旁。

　　那人大半张脸被挡着，姿态不如往常般松散懒倦，手中的卷宗神奇地化去了他一身风流骨，竟从中蜕变出位温和柔顺、矜庄谦谦的君子来。

　　那是一种习惯，像是少时受教于宗塾，在夫子戒尺教养下形成的习惯。

　　叶清再次低头，手指顺着卷册一一数过，余光不经意间注意到四层锦袋结上坠着的木牌刻字有些熟悉。

　　他抬眼，将那卷宗取下来，看清了木牌上的字：白鹭渡。

　　“先生。”叶清悄然走到景行舟跟前，低声说道：“逍遥门这里也有白鹭渡的卷宗。”

　　景行舟接过，将那卷册展开，神色微动。

　　入千金楼有整整一个时辰了，逍遥门境内关于剖心的卷宗已经搜查出十三册，景行舟顺手将白鹭渡的卷册塞进乾坤袋里，刚要说话，便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传来。

　　他脚步后撤，拉着叶清的胳膊藏进暗影之中，与此同时，楼下两人也站在了楼梯口，正往这边走来。

　　景行舟后背贴紧木架，一抬手按着叶清的后背，将人摁住，这下真是严丝合缝了。

　　叶清屏住呼吸，一张脸都埋在景行舟胸前，贴近后，便自然闻到了檀木香，他的身体很容易沾到外界的气味，比如在续断峰时，他身上就盈溢着竹清，还有山路上的桃花香。

　　叶清觉得后背有些凉，景行舟手冬夏皆冰，此时胸口跳动处却有淡淡温度，那是血液滚烫。

　　只有这一处。

　　裹挟着香扇的温暖。

　　他一方面又想将自己的体温全部交给景行舟，一方面又想汲取这人身上不多的温热，不知不觉间，竞已握上了景行舟的手腕。

　　景行舟颔首低眉，神色淡淡，是在听那两人交谈，叶清右手虚扶上他的腰，他也全然不觉。

　　“门主的意思，是要把这次的木珊瑚赠给顾先生了？”

　　“顾先生此次要历小天劫，有木珊瑚在，必定万无一失。”

　　“木珊瑚两百年一株，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真漂亮。”

　　“这有什么，逍遥门还有更好的仙草呢？”

　　“我知道，草仙髓对不对？可是听说那东西数年前被人偷走了。”

　　“嘘，这事不能再说，之前看守的几大长老全被问罪，掌门人还一直气着，我们赶紧把东西放好就走。”

　　没听到什么大事，景行舟便拍了拍叶清的后背，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叶清矮身后退，景行舟侧身，刚一动作，手肘便蹭掉书架上一卷册。

　　‘啪’一声，清脆响亮。

　　“什么人！”

　　景行舟双眼微眯，看叶清瞧他，嘴角轻提，不怎么在意道：“初次做贼，无甚经验。”

　　话音落，人已去。

　　叶清跟出来时，便见逍遥门那两个弟子定在原地，眼珠都转不动，而景行舟摸着下巴，弯腰打量着其中一人手上的盒子，略加思索，然后抬手一划，就给打开了。

　　里面装着一节拇指长短的红色木枝，就是木珊瑚。

　　“小孩儿。”景行舟招了招手，拿着那节木珊瑚道：“过来，张嘴。”

　　叶清听话张嘴，景行舟便将木珊瑚扔进他嘴里，说：“不着急，嚼烂了再咽。”

　　叶清点头，刚咬开，酸苦的味道便弥漫在口中，还外带着一股腥味上蹿鼻腔，下注咽喉，提神醒脑。

　　“咳咳！”

　　叶清没忍住，捂嘴猛咳，咳了□□次后，又把木珊瑚压在舌头下接着干呕。

　　“呀。”景行舟左手环胸，右手食指抵在唇前，轻笑一声：“小心点儿啊。”

　　叶清眼泪花都出来了，他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景行舟，艰难道：“先生，这木珊瑚是干什么用的？”

　　景行舟侧目微笑，“是安胎的良药呦。”

　　叶清：“……”

　　他还试图和景行舟争几句，结果刚要张嘴，那人便抬脚上前，猛地把他拎起，往肩头一扛。

　　千金楼是逍遥门之地，叶清不敢造次，双手扶着景行舟的肩背，侧头低声道：“先生，你放我下来。”

　　“好好安胎。”景行舟笑，一巴掌拍在叶清屁股上，威胁道：“再闹腾，我就把你扔在逍遥门。”

　　叶清脸一烧，顿时不敢挣扎，在景行舟肩上变成了只红虾。

　　这个姿势并不好受，但不知为何，出了千金楼没几步，叶清的眼皮便耷拢了下来，很快意识也不清醒了。

　　再次睁眼时，他是在一口薄棺里躺着。

　　叶清扶棺起身，还觉得头有些疼。

　　“叶清，你醒了啊。”

　　“木师姐。”叶清揉了揉后脑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问：“我怎么在棺材里躺着？”

　　“哦。”木秋言抱着一堆卷宗，闻言抬着下巴，神情有些怪异，她道：“屋子里较乱，前辈便把这口棺材给腾出来，让你先睡着，不过怎么回事儿啊？三天了，跟前辈出去一趟怎么还昏迷不醒了？”

　　叶清转头，看见树下扔着的那具尸身，惊狂不定地后退几步，差点又给翻进棺材里，他咽了口唾沫，问：“景先生呢？”

　　“屋内。”木秋言抬步往里走，“卷宗整得可以了，你进来也看看。”

　　叶清进屋，发现时葙也过来了，而景行舟坐在窗前，手拿檀木扇，开开合合地玩着，见叶清进来，微一点头，便道：“时葙，把整理出的卷册汇总一下。”

　　“是。”时葙颔首，开始道：“这几日从南北各处共收录卷宗一百七十九册，其中与白鹭渡、藁川剖心手法相同者，有三十一例，二十三具女尸，八具男尸，而这三十一人当中，有十六名女子和一名男子皆是五月中生辰。”

　　木秋言道：“为什么多是五月生的人？”

　　景行舟起身，说道：“不死林内有一种秘法，就是在恶月，取精炽之毒，来克阴寒邪气，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轻身不老。”

　　叶清：“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三十一人之中就有小半人是幌子。”

　　“不止。”景行舟说：“凡尘三千界，总有我们眷顾不到的地方，人死的悄无声息。”

　　叶清略加思索，沉声道：“女子，澹台括杀这么多女子做什么？”

　　“小孩儿。”景行舟在旁边，面无表情道：“从一开始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你们非要先入为主，认定这事是不死林内人做的？”

　　“因为……”

　　因为是澹台括亲口承认的。

　　可是叶清突然说不出口了，为什么澹台括承认了便就是他做的？他们为什么非要认定这是不死林的手笔？

　　景行舟说了，秘法是不死林的，那这事便必然要与不死林挂钩，可若执行者在外界呢？那么又是谁要活死人，肉白骨，轻身不老？

　　时葙眉头紧锁，喃喃说道：“五月初五，端阳，恶月恶日……”

　　木秋言神色微变，忙道：“时葙，可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