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银十二

39、故人

　　“天帝大驾，有失远迎。不过君上刚刚接任，眼下事务繁杂，还请勿怪。”
　　“无妨。神魔两界相通，新君接任，不知是否方便拜会？”
　　“天帝您来的不巧，君上出门了。”
　　“那我能在此等一等么？”
　　“自然。”
　　从天黑等到天亮，依旧未见魔君踪影，君殿外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似乎是新君颁布了什么命令。千白来替他续茶，而后立于阶下，看起来是忙完了一阵，打算陪着他。
　　“新君是怎样的人？”
　　“您见了便知。”
　　“好奇一问，魔界这是新出了什么规章，免得日后唐突。”
　　千白笑了笑，“内部事项，倒与天界无碍，但也没什么不可说，新君令魔界一应人等自即日起融入人间学堂，以察人性，以开风化。”
　　吟光愣了愣，有些吃惊，这是，让魔族……上学去？
　　“君上并未留下归期，天帝还要继续等么？”
　　吟光点点头，“新君初立，应该不会在外逗留太久，我也确实想要一见，你不必在意我。”

　　一路不缓不急地走着，云行找了个话头，问道：“你让魔族融入学堂是何意呢？”
　　云婴轻轻笑着，“你知道山影为什么这么辛苦么？因为身边有脑子的人太少了。魔族天性本就好斗，只知修炼，教化不开，管起来多累啊，我只是想他们清醒一点罢了。众生平等，大家终究要一起过下去的，谁能灭了谁呢。”
　　“明白了。可总会有人不服吧？”
　　“好话不听就只能拿出山影那一套罗，他们也很快就会知道，比起山影，我更招惹不得,女人心可是很难猜的。”
　　云行笑了笑，“确实，你这会儿应该在魔界坐镇才是吧。”
　　云婴侧过头瞥了云行一眼，“怎么，是有话想问我么？”
　　“我不过在想，你难道是在躲什么人么？”
　　“让你发现了啊。”云婴摇了摇头，“躲倒也算不上，暂且不想见罢了。”
　　云行也不追问，转而问道：“你这是要去见耀星和岚霖两位大人么？”
　　安静了一瞬，云婴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去见见故人，但也许故人并不愿意见我。”

　　“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神庙的门，门打开，耀星探出身来，“有什么事儿么？”
　　云行颔首行了个礼，“耀星大人，我是云行，从云梦来，来结今年一整年的账的。”
　　“啊，又到这个时候了。”耀星将门完全拉开，“进来吧。”
　　跟在云行身后的是个红衣姑娘，轻纱覆面，看不清模样，进了院子，云行回头跟她说了句，“你在这里等等吧。”
　　耀星：“没关系的，一起进来喝杯茶吧。”
　　姑娘摇了摇头，“你们忙吧。”
　　耀星也不再多说，带着云行进屋去了。
　　云婴注视着耀星和云行说话的侧脸，淡淡一笑，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院里的神木苍翠依旧，神木之下的阴影中，一株曼陀罗花开正好，随风摇晃着，云婴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强笑道：“隔了这么久才来跟你说对不起，你是不是要生我气了。看在最后我也没嫁出去的份上，原谅我吧。再没人赠我红妆，我大概也寻不到心上人了吧。”
　　花肆意开着，无知无觉。
　　云婴眼眶微微红热，“花时，我又回来了。”
　　“要是真能灰飞烟灭，倒也幸福，活着多累，但，没的选啊。回头看，似乎每个人都在说天道无情，可到底何为天道呢？不论对错，杀伐随意么？我不信。天地自有法则，终当善恶有报，凭什么要无辜受它戏弄呢？”
　　“我知道都是身不由己，可是，做错事的人总还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还不够惨么，惩罚惩罚他们又怎么了，我本来就很记仇的。至于对你，我也一样，会有交代的。”
　　一阵风吹来，花叶从脸上拂过，似温柔抚摸。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花时，你看着我时，会想起阿由么？这些日子，我甚至在想，不如当初把阿由留给你算了，我真的，真的好想看他和你都一生喜乐。”
　　“这个，送给你的。”
　　身后有脚步靠近的声音。
　　“姑娘，喝茶么？”
　　云婴顿了一下，蓦然回头，岚霖端着茶盘静静看着她，“今年的新茶，很不错。”
　　“好。”
　　两人坐在树下，茉莉茶香萦绕，岚霖盯着云婴发侧的彼岸花看了一会儿，近乎随意地开口道：“姑娘让我想起一个人。”
　　“是么。”
　　“人生漫长，日子久了，本以为念念不忘的也模糊了，但姑娘这身装扮好似她离开时的模样。”
　　“真巧。”
　　“九天无两，万世无双。”
　　“一定很美。”
　　岚霖突然摇了摇头，“我还是喜欢她束发劲装的时候，更美，看起来无忧。”
　　云行已经办完事出来了，云婴放下茶杯，淡淡道：“谢谢岚霖大人的茶。不管装扮怎么变，人总是那个人的。”
　　“姑娘，能知道你名字么？”
　　“忘川。”
　　耀星送了云婴和云行出门，折回身来看见岚霖还呆呆站在树下。
　　“怎么了？”
　　岚霖拾起曼陀罗中间插着的一支茉莉，眼神迷蒙地看着他，“耀星，我总觉得是阿婴回来了。”
　　耀星神色黯然，“岚霖，不可能了。”
　　眼泪缓缓流下来，“耀星，我想她了。”
　　耀星轻轻拥她入怀，“天地旷远，就当是她最好的归宿吧，若活着，更痛苦。”
　　走出好远，云婴突然捂着心口站住。
　　云行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儿吧？”
　　云婴摘下面纱，深吸了一口气，“没事，怎么可能有事呢。只是我以为，这颗心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活着总难免吧。”
　　云婴笑了笑，“你替我回趟魔界，转告等我的人，来日我会登门拜访的，今天，我不想见他，不必等了。”
　　“我能问是谁么？”
　　“说好‘万劫不忘，永世成双’却没做到的人，纵有千般理由，既失信于我，便要接受惩罚的。”

　　“不见？”
　　“是，她改日会登门拜访的，天帝你还是先回去吧。”
　　“难道是我哪里得罪魔君了么？”
　　“不清楚，她只说不想见，是不是得罪过，天帝扪心自问好了。”
　　吟光看了眼云行，“你，是人类吧？”
　　“是又如何？”
　　“我们见过么？”
　　“哪有那个荣幸。”
　　“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好像对我很不忿啊。”
　　云行看了吟光一眼，冷冷一笑道：“怎么会呢。”
　　“告辞。”
　　“不送。”

　　吟光才近天门便看到垠野在等他。
　　“见到魔君了么？”
　　吟光摇头，“说是不想见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的亲卫似乎都不待见我，难道是认识的人么？”
　　垠野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
　　“你怎么了？”
　　“能一起走走么？”
　　吟光有片刻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沿着天界边缘漫无目的地走，几乎默默走了半圈，吟光终于忍不住道：“你还是别这样，我不习惯，是有话说？”
　　“吟光，”垠野顿了一下，“我是不是错了？”
　　吟光嗤笑一声，“垠野，你可别吓我，天界还指望你呢。”
　　“你恨我么？”
　　吟光淡淡笑着，“当然恨过，最恨的时候，觉得抽筋拔骨对你都太轻了，可后来想明白了，要你痛苦，最好就是求死不得。”
　　“不是。”
　　“嗯？”
　　垠野突然笑得肆意，吟光几乎惊呆，甚至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两千年了，这种笑容，他从未在垠野脸上看到过。
　　“我说不是，要我痛苦，拿你自己威胁就好了。”垠野偏着头看向他，脸上是少年般的坦荡神色，“我答应过玄明不说谎的，吟光，我大概是爱你的。”
　　吟光愣了半晌，别开了目光，“你确定你爱的是我，而不是我背后的玄明么？”
　　“谁知道呢，可如今，就是你了不是么？”
　　吟光看了他一眼，“为什么突然告诉我，你应该是打算永远不说的吧，到底怎么了？”
　　垠野认真地看着他，“魔君来找过我，她要我在你和苍生之间选一个。”
　　“这还要选么？”
　　“吟光，确实太痛苦了。”
　　吟光轻轻笑了笑，眼中苦涩，“不然你难道以为我的痛不欲生都是假的么？就放过我，让我离开吧，这是你应得的惩罚。不必选了。”
　　“我要是做不到呢？”
　　“你不会的。”
　　“垠野，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神也好，魔也罢，爱一个人都是没错的，若天道不容，那只能证明是天道错了，而不是你我。”
　　吟光转头看了他一眼，灿然笑着，“所以，我死之前，能听听你和玄明的故事么？”
　　垠野摇头，“不能。”
　　“不说便不说，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罢了，但他是他，我是我……”
　　“我知道。”
　　看着垠野认真的神色，吟光叹了口气，“算了，明知你不会做什么，但我竟然有点怕了。青阳剑和赤幽剑就交给你了，但在那之前，我想见见魔君，她如此待你，应当是我的知心人才是。”
　　“她一定会来见你的。走吧，回去了。”
　　既是惩罚，就一个也逃不脱。云婴，我当真是小看你了，一次次死里逃生，连天道都没能奈你何，如此擅于踩人软肋，还真是心狠手辣。
　　若见你，吟光如何还能说出这样甘心赴死的话，你要他怎么选呢？折磨他，你真的忍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