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行灯》拆骨

5、第 5 章

　　混混沌沌之中，好像有液体滴落在她脸上，痒痒的，沿着温润的脸颊滑落到身下。
　　锦尔曰用指甲轻轻刮挠着脸，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车细柴上，只听得见脑袋里嗡嗡大响，晕得快要涅槃了。在柱子上的时候是撕扯的疼痛，现下，是百骨散架一般灼烧的痛。
　　“可醒啦。”合一忙凑过来翻了翻她的眼皮拉了拉她的四肢，发现她没骨折也没流血，只是灰头土脸的，便长舒了一口气，乖巧道：“你当你是猴子呀，幸好没伤着，不然只能折价卖了。”
　　“……”实在没有力气骂他。
　　不知何时一行队伍已经驶上了不归山，山脚下站满了伸长脑袋的百姓，有的在看打斗有的向她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大部分百姓没看到她之前爬通天柱的那段，只以为她是横空出世，破空而下，很巧地掉在了祭天台上，更巧的是还赶在他们正要举行十年一度祭祀大典的时候。
　　这莫非是天意？已经有人小声议论开了。
　　合一还在一旁假惺惺地说：“刚才你摔下来可是吓死我了，还好有个大妖接住了你。看吧，灵明天神保佑你，你这是命不该绝，认命吧！”
　　“大妖？什么东西？”尔曰捕捉到重点。
　　合一哪有心情再跟她废话，伸手捡起了那根粗麻绳，毕恭毕敬地转交到尚荦明手里，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转身跟着老金领钱去了。
　　尔曰低头看着正在朝自己走近的一双运动鞋，它们在衣摆下若隐若现，不近距离看是发现不了的，她缓缓往上看，是尚荦明那张华贵的脸。
　　“看什么呢？”
　　“小哥，你这鞋……”
　　尚荦明不管她的反抗，拉着她的大拇指沾了印泥摁在卖身契上。
　　尔曰挣扎着站起来，却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手扼住她的喉，硬将她提到半空，刚好能与尚荦明平视，他慢条斯理地帮她解开手腕上的麻绳，笑眯眯地说：“你今年多大啦。”
　　“三十。”尔曰张皇警惕地盯着他，沧桑声道。
　　他仔细打量着这张脸，笑容更盛，断定：“看起来十七八的样子，叫我小哥可不太妥当。”
　　“您多少？”
　　“差些就一千了罢。”尚荦明没有从她脸上看出表情变化，还有些失望。
　　她冷着脸点点头，“那叫小哥确实不合适，千年的应该叫王八。”
　　尔曰重新摔在地上，尚荦明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回轿中，看起来不与她计较，却浑身散发着阴谋的味道。他撩开窗帘，继续观摩街上的战况，“欸？那是维安的队伍？这么快就到了。”
　　真是可笑，这么多术士在场不是作壁上观就是力不能及。一个饿死鬼还要用到维安的队伍，丢人至极。
　　几个士兵被堵在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外面，正在寻找突破口挤进去，个个歪瓜裂枣，护甲都穿不利索，看起来尽是不顶用的。也是没办法，太平盛世，这群士兵几十年没出过外勤了，牌技倒是精进不少。为首的头子一手扶着头甲，一手提着因肥大而歪边的裤子，厉声冲着一个胖子喊道：“虎二你裤子穿着不勒得慌吗！？”虎二两腿绷得难受，拧着身子扭捏答：“行动……着实仓促，情急之下……”
　　剑道师稳坐于马上，老远看到了维安队伍，双臂环抱在胸前揶揄道：“我说乔大人，你就这么点能耐，有本事别搬救兵啊！”
　　乔庚颜沉气向前，步履不停恍若未闻，让他感到吃力的是，没了护体披风，如今的这幅身躯完全跟不上他行刀的速度，意识早已擒住它千遍，刀尖才堪堪划到它闪躲之前的位置。许多章法在□□的拖累下折损大半，结印提针已经是竭力之下唯一能做的了。暗暗咬紧牙关。
　　她顺着尚荦明的目光看过去，山下，一乔一鬼已经扭打着脱离了队伍往山上来了，原本霜雪一般好好的人，现下左臂上赫然几道伤口，面露疲态。饿死鬼加紧了用断臂偷袭的频率，乔庚颜苦于没有披风护体，始终无法生擒住妖，自然就无法腾出手来除其身上的刺青，那鬼想将他置于死地，利爪划空带着浓重的杀气，毫无章法的一下又一下袭向他，他则反复翻转着手腕挥刀格挡。
　　尔曰心领神会，四下寻找，从柴堆上捡起披风，抖了抖灰，随即向山下跑去。
　　眼见着这个银雪一样的人的越来越近，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愈演愈烈，眉目也愈见分明，直到那样一张脸毫无遗漏的映在眼前。她突然顿住脚步，微瞠双目不敢上前，后脖颈上的刺青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安静地滚烫起来。直到烧热了全身。
　　沸腾的血液争相流入冰冷的心脏。砖缝下的枯枝扭动着抽出不畏严寒的嫩芽。
　　她惊措之后微眯起眼想看得更真切些，把挡眼的碎发抹开，只见他刀光之间眉心一道骇人红痕，红色温暖，疤痕骇人，蜿蜒诡异，旁人看着只觉一敬一畏。
　　宿命的步伐劈头盖脸而来，不及躲闪，像杯盏掷地的一声脆响又像亘古寒冰簌簌的土崩瓦解……
　　这种疤痕是叫人忘不掉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她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有时甚至觉得是久远的记忆跟她开过的一个玩笑，他出现过吗？后颈滚烫的刺青在这些年里，一遍遍提醒她，他真的出现过。
　　黑暗之中的大手瞬间将她拉入那些记忆的深渊。
　　她蒙眼前行，在那些漆黑一片的深渊里有着不见天日的土墙屋，有着爬了满墙满地的红色咒符，有着骇人的安静和前扑后继的死亡，可怖可恨程度比起忘川水也毫不逊色，很难想象在那样青天白日的年代还有这种阴暗晦畸的死角，而终止了这一切的……
　　正是这样的好眉目。眉骨冷硬似山角，眼波潺潺若流水。
　　突如其来的重逢，和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嘴角上扬，看着傻子一样的饿死鬼都觉得面目可亲，一时竟忘了来意。这样的重逢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不分白日还是梦里，总之要风光体面地谢他。
　　乔庚颜分神看向她，并未作更多停留，连退几步旋身抬手扯过披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面上的神色却骤然由无波无澜转向愕然！
　　只见这饿死鬼不知抽起哪门子的风，像是嗅到了什么更美味可口的吃食，留下一摊腥臭的口水……
　　尔曰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尚不好移开，支棱在当下，哪有功夫管顾其他？她盯着红痕发愣，隐约感觉到耳边一阵热乎乎的喘息，吓得她胡乱挥手就是一巴掌，一把扇开了饿死鬼的头，尖锐粗糙的触觉恶心得她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饿死鬼痛得双眼泛起红光，举起利爪朝她的脑袋刺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乔庚颜飞身探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