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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三更半夜,不归山上树影作海,有大片飞鸟惊起,撞掉了木柱上的最后一盏灯笼。
      大止观寺夜不闭门,四百八十殿分设三世十方大佛,上三层正中一间主殿,摆着的正是妙宝世界光音自在如释佛陀像,似笑非笑,似看非看,右掌仿若托着万物,左手又似拈着一缕飞花。
      香盆之中白烟袅袅,三点火星将灭不灭。
      有个妇人跪坐在蒲团上,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嘴上念念叨叨。
      突然一声轻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脆若珠玑落地。有个人影斜躺在屋梁上,挠了挠肚皮,华容婀娜,发髻如云,像是刚被吵醒,幽幽说道:“你做出此等事来,佛陀怎么保佑你?保佑了你,岂不是为虎作伥?”
      妇人跪在下面,心想:废话,我若没事还需要佛祖保佑?
      “也是也是,心思坦荡之人自是无需佛祖庇佑,心思龌龊之人佛祖又不屑庇佑,你说人人若真的自食因果,这拜佛,究竟是为何?”那人自言自语若有所思,突然大笑起来。
      妇人闻言,不明其意,只顾着以头抢地。
      “你深夜造访,在这里故作乖顺,本就可笑,哪来的回哪去罢。”
      “佛祖慈悲,救救我罢。”妇人哭喊一声,又连磕三个响头。
      “众生业力,自苦自吃,我佛也是没有办法呀。”明时维模仿着大宗伯的口吻回道,广袖一挥,再看蒲团上哪还有什么妇人,已经被传出了大止观寺。

      尚府,堂前深院倏忽空闲下来,左右无人,寒意灌入口鼻,却不令人窒息,有嘈杂声从远处来,却不扰人。她深深吸气,难得遇到这样的平静。有风,连线的五帝钱叮叮作响,像女子的手轻揉一一拂览,一时之间青梅撑开花瓣,幽香四溢。
      她沿着古旧的石板向前,小亭上挂着闪耀的纱幔。
      “喂。”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猛一回头,撞见一双空洞的眼眶,直愣愣的,贴在离她几公分处,那个孕妇惨白的一张脸,眼眶里暗自蠕动的触角缓缓伸了出来……
      尔曰本能的后仰一摔,这种脸看几次,论是天大的胆子也是不顶用的。
      它蹲下身,拉过了她的手臂,尔曰心惊,不是虚影?!
      它抓着她,没有开口,却有声音从它身体里发出来,声音尖锐,有些音节难辨,大概是在说:“你知道孩子在肚子里一点点失去脉搏的感觉吗?”

      “铛——丑时四更,天寒地冻,莫踢床被——”

      尔曰猛睁眼,厉鬼入梦!
      她凝神,借着月光辨别眼前景象,大堂之中,她卧在一方新添的小榻上,尚荦明憩在床帐之后,怕黑地点着一盏小灯,乔庚颜端坐在软椅上,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才得以忆起经过上半夜一番计较,尚荦明死不肯一个人回屋就寝,于是便三个人安分的挤在了内堂。
      她低头看了眼腕间手表,指针还在走着,这一睡还不到一个小时,睡得本来就浅,又给屋外的喧闹声吵醒了。还好给她吵醒了!她是一点不想梦到这些。
      她精神稍微缓和,沐着月色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依稀徘徊着孕妇那句凄苦的话,她自是不曾,她才多大。干脆下塌提上鞋,不知哪处借的胆子,竟然想去探探外面的情况。她轻推开半扇门,走了出去,回身关门抽了口气——人皮鬼还守在屋外。
      “外面怎么了?”知它友善,她小声问,又想起来它无法回答,只好作罢。
      “耳冬?”试图沟通。
      它一阵晃动。
      “你有没有比较恐怖的形态啊?但是不伤人的那种?”她想尝试克服恐惧的心思一直萦绕在胸腔,想尽快适应视觉上的冲击。
      它又一阵晃动。
      尔曰不明就里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再回头时,哪里还有什么黑影,只剩下两个眼洞的女鬼盯着她。她低呼一声倒退几步抵在柱子上。
      “……”
      女鬼又化作黑影,一阵晃动。
      “可以,很像……”
      人皮鬼像受到了极大地鼓舞,开始疯狂在鬼影和孕妇之间来回切换形态。
      尔曰站着,原本大气不敢出一声,突然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个假笑,“够了,谢谢。”
      这时一个仆从从她身边小跑着路过,她一把抓住,问:“怎么这么吵?”
      “府外面围了好多人,管家在一一应付,不让搅扰老爷休息,”他喘着重气,“姑娘,你歇着罢,我还要过去。”毕竟是从老爷房里出来的女人,自然客客气气。
      “我跟你去看看。”
      仆从应了一声,也没推辞。前堂离正门并不远,越往前走喊打之声越清晰,有几个仆人扑在门上加固格挡,门缝之外甚至还有闪现的火光,尔曰出声:“这是……”
      “哎,不知道是谁乱说的商大人在我们这里,那些丢失了孩子的民众简直像丢了心智。”仆从急匆匆地跑过去,替了当中的一个仆从。
      仆从甲叹着说:“谁丢了孩子能不着急呀。”
      仆从乙接道:“商大人又不在我们这,来这里闹能有甚用?”
      仆从丙愤怒:“哪个天杀的乱讲话,关我们什么事。”
      尔曰上前,透过门缝看去,一小撮人举着活把,好几夜没休息的脸浮肿,眼睛充血,尤其是那些女人,面上合着痛苦,愤怒,煎熬,仿佛就这短短几日瞬间苍老。倏忽一道火光闪过,险些撩进火粒子,尔曰倒退几步。
      有个华服妇人大力拍打着红漆府门,砰砰作响,“开门!求见商大人啊!救救我的孩子!”
      想来跟他们说商青礼不在府上也是没人信的,众人手持着火把如同救命的稻草,死攒在手里,为了渺茫的希望奋力砸门,不知疲倦与疼痛。尔曰居然想挤出两滴眼泪,看看别人的父母吧。
      过了一会儿雨点般的捶打声变得稀疏,喊打声减弱,仆从刚喘了口气,又有人高呼:“那!看那!”
      两匹云影一闪而过,堪堪擦过人群,卿亏奋力勒住缰绳才得以掉头,看到冲过来的人群,先一步挡在自家大人身前。商青礼几乎是滚下马,鞋卡在脚蹬上,狼狈地站定,扯开身前的卿亏,手里拿着一打画纸,分成两摞,大声解释:“我刚从长平镇回来,先赶来通知大家,孩子稍后会由当地的官判送回来……”
      人们一听,有个领头地忙问:“送回来?孩子没事?那就好,那就好啊!”众人之间嗡声交谈开来,有个男人大力地搂紧了身旁痛哭的妻子。
      商青礼斜看着地上的一摊冰,嘴角像挂着秤砣张不开,“崇川西面有个长平镇,长平镇外有一个小山岗……”他叙述了一堆琐碎的前奏,面色煞白,喉头一顿,不知如何说出接下来的几句话,摊开两只手,“这一叠纸上画的孩子,可能年纪长些,有点脚力,跑到附近的村户里得以活了下来,这一叠……”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哽咽难言,他先到了山岗,草丛里面有几具分散的稚童尸体,有的不到一岁,有的瞧起来甚至没满月,身上没有伤口,脚上都拴着铁链,面色铁白落着霜,是冻死的,算着数目不对,又访了附近的几个小村,这才找寻到了全部。
      被丢在山岗里的稚子,这种天,能活吗?年纪越小的越撑不住几个时辰。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他身无长处傍身,对鬼神常怀忌惮,只是这块腰牌的重量太甚。
      他两只手颤颤巍巍的前伸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有几人先快速冲了上来,手碰到纸张的瞬间又变得烫手,清一色的一张一张翻看活着的画册。
      “啊!这是我们霖儿!”“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家的!”有痛快地叫好声连着响起,为大家带来希望的同时,剩下的人也渐渐意识到,活着的名额,不多了。
      有胆子小的不敢上前,其中有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小,心心念念几年终于老来得子,却突生变故,熬了两夜已形容枯槁,她慢慢朝他走过来,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起纸张的一角,一只手虚掩着面庞,一页一页的翻索,接着越翻越快,越翻越快,突然崩不住地大哭出来,粘稠的发丝贴在商青礼手腕上,崩溃地抢过众人手中的整摞纸,瘫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翻看起来。
      “吾儿,吾儿……”没有一张是熟悉的脸孔。绝望之气又渲染开来。
      人群渐渐的如同两摞纸一样分开,确认孩子还活着的家庭朝墙脚跟下靠了靠,让出地方。
      剩下的人也纷纷翻看完活册,死册到最后也无人问津。谁要看这个?这几天过去,你就给我们看这个?
      “对不起……”商青礼看着老妇人。
      “对不起?”老妇人坐在地上,指着他鼻子,“要不是你没用,要不是你没有早些找到?吾儿会死吗?会死吗?”她扯尽了嗓子,歇斯底里吐完最后几个字。
      突然一个火把砸在了他身上,触到他衣裳的凉意,滚落到脚边,白卿亏箭步冲上来踹飞,朝着前面高个的一个男子凶道:“你干什么?!”
      “我们在衙门口守了两天,不见你们踪影,你们就躲在这里?”
      白卿亏还没来得及回击,之前那个华服妇人破口怒道:“能不躲在这里?看看这是哪,尚府!尚老爷新进的一批座敷,不死几个孩子,哪来的座敷生意?一只座敷就能卖千贯,官商一气,为了钱你们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真是缺德得很!”
      尔曰忆起尚荦明说过,座敷生意所知者甚少,听她这时挑事一般地抖露出来,不禁多看了她两眼。眼前都是落魄百姓,此话一出,点起的正是无处发泄的群愤,十几个人不由分说就要生扑上去。
      白卿亏长胳膊长腿,踹开几个,仍是双拳难敌众人,也不肯下死手。来人却不管不顾,吐沫火把拳头一应俱全一个不落。
      尔曰见状带着几个仆从挤了过去,想分开众人,奈何人数压制,力量绵薄,直接被人一脚踢了出来。她捂着肚子借着疼劲狠狠地瞪了进去,舔着后槽牙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手上还被挠了三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好一盏清酒的性子,一眼见底,赏心悦目,闻香饮醇,看着文静小只,但是不能张嘴不能遇事,一着急就是半个合一般的无赖底子。
      这种局面只有无赖能治住,她心里想着合一这种时候会做些什么,四下寻找,突然灵光一现,绕到府门后面,拿起木瓢,觉得太小,干脆使出力气,往府外托着水缸,直到卡在门槛上,她用木瓢舀了勺黑狗血奋力超人群泼洒出去,生怕射程不够,一勺接着一勺。
      当中几个人兜头一抔腥气液体,愣了片刻,回头瞪眼看向始作俑者,“你干什么?!”
      见效果还不够显著,干脆连踹带推的把水缸掀翻了,连着哐哐响了一通,水缸边碎边滚下了三级台阶,艰难的用残躯滚了出去撞在了对街的墙上,又是一声劲响。黑血撒了一地,溅了众人一身,几个拉架的仆从也难能幸免。卿亏从人群中探出头,惊呆了,见众人转移了注意力,忙拉起鼻青脸肿的商青礼,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暗伤,乍一眼看不出来,只有手背上有一处不重不浅的烧伤,心疼地握着。
      尔曰停下手里动作,这辈子也没这么大声说过话,“能不能等一等,等了这么久差这一会功夫?”见众人静了,接着道:“谁说的商大人躲这?看不见他是刚骑马回来的?”
      众人愤怒参杂着懵比,难得听进去一句,有的嘀咕着“是听说的”。华府妇人翻了个白眼道:“不躲这?那官爷从长平回来不去衙门直接来这?”
      又是听说?到底听谁说?她总觉得这一晚上千头万绪,像是被人牵着鼻子到处乱走。再者说,报案你就安分报案,撺掇民心煽风点火做什么?
      白师爷跟着怼回去,“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去衙门,回来就去过了,见没人听打更的说有伙人朝这边来了,我们才……“
      尔曰调整面向,用木瓢指着那个戳在一旁的华服妇人,又带起几滴余血,“你,刚才看画册的时候,也没见你上前翻看,你孩子也丢了?”
      有些转头看向那个妇人。
      只见她好端端地站着,冷笑着说:“我是没丢孩子。”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看戏?”
      华服妇人从怀里拿出一件娃娃穿的里衣,往尔曰脚下一扔,“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
      尔曰低头仔细瞅,怎么看也没看出和平常衣服有什么区别,一件小交领,布料看上去滑滑的,“是什么?”
      迎着光,有个男人指着说:“有,有……”
      “有滴血。”
      原来是这样的,这些人里,但凡孩子丢之前,院里挂着的孩童衣服上会先落一滴血,随后两时辰之内,不管看顾多仔细,孩子都是要丢的。她飞快地看了眼商青礼,这些细节她没听说过。
      “对,我就是收拾到了这个,立即过来寻衙门报案,听闻商大人法术高强,还请商大人抓到作乱的鬼怪,救我孩子,”妇人阴晴未定,半是惊恐半是愤恨,“别只顾着自己裹藏,耽误人命。”
      “你想想你这话说的是不是有病,你都说他官商一气了还要人家救你?”
      妇人怔了一瞬没太听明白这有什么病,但也只是一瞬,立即回嘴:“我这猜测,话也不是讲死的,商大人若尽心竭力,抓得住女鬼,自然清白干净,想来堵个悠悠众口也不难?”
      尔曰蹙眉想起了杀人的刺青座敷,两个案子牵扯其中的挂链确实是孕妇,但还是本能的疑惑:“你就知道是女鬼了?”
      不想妇人冷笑一声,定定道:“瞧你这外来人的行头,我说小姑娘,没听过街上疯传的夜行女鬼罢?丢孩子的事,闹了两天了!”她竖起三个指头,在空中狠狠地点了点。

      “这就简单了,你刚收到血衣,又说是官商勾结抓孩子谋害,我们这就去你家守着,看看等来的是什么不就完了?”
      妇人不动声色,心中狂喜,等着就是这句话。
      尔曰见人们仿佛听进去了,再接再厉道:“你是哪家的?”
      “刘家。”
      “三水街开望云斋的那个刘家?”
      妇人抬首眯眼盯着她,奇怪装扮外面裹着个大袍子身份难测,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也知道她们刘家?
      “是你!”白卿亏左右看着她眼熟,这下终于想明白了,这不正是吓晕过去的那位?
      尔曰紧攒着木瓢,顶着众人目光,直言问:“你家可有个孕妇上过门?”
      “先夫旧妻,给钱打发了。”刘夫人眼神定定,面不改色。
      她一手抓着烟云斗篷,一手抓着木瓢,有些事呼之欲出却想不明白,扭头压声嘱咐闻声而来的老金:“乔大人醒后,你告诉他我们的去处。”
      老金愁苦,反手拉住她,“哎呀姑娘啊,你就别跟着凑热闹啦,让官爷去就好了啊。”其实心里担心的是,你尚未赎身,跑了怎么办呀。
      “你放心吧,老爷不会怪罪你的,不去查查怎么还老爷清白?”老金想不出反驳的辙子,只好由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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