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clover怡

89、星星4

　　曲琪的意识回到了望乡台。
　　他已是满头大汗，身体依靠在吧台上，急促得呼吸起来。
　　这一遭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累，他明白，是自己过于频繁的使用这个能力对他的灵魂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陆婉婉沉着一张脸，似乎在想事情。
　　曲琪没有打扰她，静静在她身旁等着，直到女孩缓缓抬头，认真地望向自己。
　　“谢谢你。”陆婉婉说。
　　曲琪绽开笑容，由衷地夸赞道：“《生命与梦》，我有幸拜读，很棒的作品。”
　　陆婉婉却没有很高兴，她嘟哝道：“你不用为了体面说这样的话，我很清楚我的水平。”
　　看来她的自卑已经深入灵魂，曲琪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延展开去，而是问了她另一个问题：“她为什么叫星星？”
　　这个答案曲琪隐约知道，但他希望女孩能亲口说出来。
　　“你知道吗，宇宙中有成万上亿颗星星，我们在地球上遥遥观望会觉得他们都长得一样，那么小小的一个点，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这个亮一些，那个暗一些。可其实他们每一颗都长得不一样，大小、直径、生态、所处的星系都各不相同。”
　　说起星星，女孩的神态放松下来，她的目光中汇聚起光芒，像在说一件她最最憧憬的事物。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一颗星星。虽然我的生命注定短暂，可是流星的生命也很短暂啊，但它至少曾经、在某刻，给很多人带去过光明。”
　　“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陆婉婉丧气地垂下脑袋，轻轻说：“二十八年，太短了。琪琪说的对，我等不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认命，不去妄想留下一些东西，按部就班地生活、治病、走向死亡。可是……不甘心啊……”
　　说着，女孩变得有些窘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们的。可我……大概太想要完美的人生了。”
　　“我倒觉得你的选择很棒。”曲琪夸赞道。
　　女孩弯了眼梢，露出甜美的笑容。
　　“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失败者，茫茫星河之中，恐怕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了。其实吧，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开始画画是因为我妈的那句‘婉婉将来可以当个大画家了’。那天我好开心好开心，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被妈妈夸。谁能想到在长大后反对得最凶的也是她。”
　　“可你还是坚持了？”
　　“我傻呗，心里总有个声音让我不要停、不要停。画漫画的时间真的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这个病的关系，我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去海边、去爬山，我甚至连飞机都不敢坐。身边的人知道我的病也渐渐疏远，不叫我一起玩了。可在我的漫画中不一样，我可以去成都吃火锅，我可以去长白山滑雪，我可以和大家一块去迪士尼，真的把我想体验的东西都体验了一遍，也算是一种弥补？虽然是自欺欺人……”
　　陆婉婉无奈地笑了笑。
　　曲琪道：“那不是挺好？总比在床上躺着胡思乱想要好很多。”
　　陆婉婉点了点头，尽管这一生病痛缠身，但好歹她有过那么一段愉快的时光和回忆。
　　“恕我冒昧，你的漫画是为了谁画的？”
　　“……”
　　“你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吗？”
　　陆婉婉怔怔地看着曲琪，等着他的话。
　　“星星发光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到，是因为它本身具有的强大的热能，转化为了光。终有一天，在地球上的某处，某个人会因为这个光芒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就像曾经的你一样。”
　　陆婉婉的眼神逐渐清明，她的嘴角往上勾起，小声笑了起来。
　　不待曲琪行动，一个平板电脑就被递到了身前。
　　他略微有些诧异，孟周这家伙何时学会了察言观色？
　　曲琪把平板放到陆婉婉身前。
　　女孩惊讶地看着这块黑乎乎的屏幕，正要开口发问，黑屏突然亮了起来。

　　画面的前景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拿着照相机、摄影机、手机，举得高高的，对着画面中央的高台。
　　正中间高台的背景板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生命与梦》开机仪式”
　　台上站着一排人，目测应该是这部剧的导演、制片和演员，他们对着镜头频频微笑。
　　待仪式礼成后，导演抬起话筒抒发了对这部剧的期望和决心，提到原作时，她停顿了下，换上了温柔又坚定的口吻：
　　“婉婉是个很有才华的姑娘，她的作品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以及对人生的希望。很遗憾，天妒英才，我们无法再看到她给我们带来新的作品，但《生命与梦》是她为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为了婉婉，我们剧组一定会上下一心，还原出婉婉心中最美好的世界。这也是我们能给婉婉最好的临别礼物，我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能看到。”
　　导演的讲话之后，现场一片沉默，似乎是在对已逝的生命进行哀悼。
　　一段时间后，导演换上了轻松的口吻：“今天，婉婉虽然不能来到我们的开机仪式现场，但我们请到了婉婉的父母，有请叔叔和阿姨上台来。”
　　舞台的左侧，一对中年夫妻搀扶着彼此一起走上台。他们的岁数大约在55至60之间，但发间已有丝丝白发。他们的脚步有些沉重，走到中央的这短短的距离却是走了很久、很久。
　　导演把夫妻俩迎到舞台中央，笑着问他们：“我问问叔叔阿姨啊，婉婉平时是什么样的姑娘？”
　　陆妈妈接过话筒，缓缓道：“我们婉婉啊，是个很听话、很懂事的女儿，她性子安静，喜欢一个人看电视、看书，还有画画。”
　　导演又问：“听说啊，你们一开始不同意她画漫画，是不是？”
　　“是我们俩不好，婉婉一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医生说她不宜劳累，可画漫画这个事情又累又赚不到钱，你说我怎么忍心让我女儿去做呢？不过她就是犟，我不让她画，她就偷偷画。为了瞒住我啊，她晚上还用布头塞住门缝，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她屋里还亮着灯。可女儿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怎么会不知道？哎……”
　　说着说着，陆妈妈伤感起来，陆爸爸拍拍她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导演打着圆场：“好在婉婉能够坚持，我们才能看到那么优秀的作品，今天剧组也能相聚在此。”
　　陆妈妈拉住导演的手，这些话好像在她心里藏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倾吐。
　　“我真的很谢谢你们。我之前根本就想不到婉婉的漫画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你们这位制片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诈骗呢。哎，婉婉住院那会我还想着把她的漫画卖掉，幸好丫头阻止了我。多亏你们啊，我才知道女儿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大的一笔财富，早知道今天……”
　　陆爸爸在她耳边轻轻安慰：“好啦，今天大家都是为了婉婉的作品聚集在这里，是女儿的骄傲。我们的女儿做到了啊。”
　　“是呵，婉婉做到了。”陆妈妈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轻声说。
　　然后，她慢慢仰起头来看向那篇蔚蓝的天空：“婉婉，妈妈天天晚上都在看着你、陪着你，你是天上最亮最亮的那颗星星。”
　　应着陆妈妈的话，镜头一路往上，映出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接着慢慢的、慢慢的暗了下去。

　　陆婉婉的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泣不成声。
　　她终究没有变成天上的星星，但她知道，她照亮了妈妈、爸爸，还有爱她漫画的每一个读者的心。
　　“星星……”情绪平复后，陆婉婉看着曲琪说道，这次的眼中不再有彷徨，“我想点一杯星星。”
　　曲琪瞥了眼孟周，见他已经迅速行动起来了，便应道：“一杯星星，请稍等片刻。”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用笔画下来。”陆婉婉盯着调酒动作行云流水的孟周发出了感叹。
　　曲琪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只要你想，一切都有可能。”
　　“也许我可以留在这里当个漫画家？”陆婉婉冲曲琪眨了眨眼睛，俏皮地说，兴许星星才是最真实的她。
　　“这……”
　　曲琪把目光移向了孟周，那人面无表情地调酒的同时，冷冷地回了句：“你若是真这么想，我可以打报告给阎王申请。不过一旦签了契约，你将永生永世呆在地府，几万年如一日地画那些画。”
　　陆婉婉想了想，还是摆摆手：“算了，我这一生遗憾太多，都没好好体验过人生，太不划算了。”
　　孟周的唇角轻轻一勾，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放，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杯星星已经调好了。
　　细长的香槟杯中装着一个深蓝色的小银河，无数繁星闪耀，一时间把陆婉婉都看呆了。
　　“这是……？”她凝目望了许久，把眼睛都给看直了，她太喜欢这副光景了！
　　在漫杯的星河之中，一粒细小的亮光吸引住了她。
　　那亮光起先并不那么起眼，但你一旦看到了它，便会觉得它越来越亮，再也移不开眼睛。
　　“地府有一种草本植物，长在因果树旁，吸取着因果树的养分。它的种子会发光，每每花落时分那片土地便会星光点点，就好像是人间的星空，这便是地府十景——璀璨星池。”孟周语气平平地说明道。
　　陆婉婉欢喜得不得了，她太喜欢这杯酒饮了，甚至都舍不得喝！
　　她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从各个方位端详过这杯酒饮之后，手边忽然多出一本素描本和一套水彩铅笔，这让她惊喜不已。
　　她二话不说，拿起笔来在纸上刷刷画了起来。
　　那专注的模样，似是把旁人都屏蔽在外，在她的小世界中，只有眼前的景物、和画纸、和画笔，那足够了。
　　曲琪望着这个心无旁骛一心作画的女孩，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全身心投入小提琴演奏的自己，这让他十分怀念。
　　半刻之后，陆婉婉放下画笔，跃然纸上的是那杯精致美丽的酒饮，简直一模一样！
　　“等等！”陆婉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翻开新的一页画纸，又投入到作画中去。
　　这一回她画了两个人，一人相貌清秀，挺直站立，双手扣于身前，面带盈盈的笑容。一人相貌俊朗，一手扶着酒杯，一手拿着酒瓶，正全神贯注地注酒入杯。
　　完成后，陆婉婉把这两幅画递给了曲琪，说：“送给你们的，算是我的一点感激。”
　　曲琪接下画作，见到两幅画的右下角都有女孩落落大方的签名——陆婉婉。
　　他欣慰地笑了，小心翼翼的把画作收于柜台下的抽屉里，打算过会装裱挂在酒吧的墙上。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尽管不舍得，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陆婉婉拿起酒杯，很有仪式感地道了句“谢谢”，把杯沿放到自己的嘴边。
　　入口一股凉意，是她喜欢的薄荷的香气。
　　酒中的气泡在她口中跳舞，这杯小小银河总能带给她层不出穷的惊喜。
　　她的那颗星星落到了她的嘴边，她轻轻把它含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去，是甜美幸福的味道，是她这一生追求的感觉。
　　陆婉婉很是诧异，明明那位调酒师看起来那么严肃、那么不近人情，调出的酒饮怎会如此深入人心？
　　最后一口之前，她招招手把曲琪叫到身边，小声地问道：“这位调酒师是什么人？”
　　“他是孟婆的外孙，这儿的老板。怎么样，手艺很不错吧？”
　　陆婉婉翘起了拇指，却又问道：“那你呢？你也是孟婆的亲戚？”
　　曲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不是，我就个打工仔。”
　　“永生永世都离不开地府？”
　　曲琪脸色一沉：“不，我一定会再到人间去的。”
　　陆婉婉歪了歪脑袋，没明白为什么孟周说留在地府是永生永世的事，而曲琪却又能再投胎为人，但她没再问下去，冲曲琪笑了笑：“那……你加油。”
　　说完这句话，陆婉婉仰头饮下了最后一口酒。

　　忙碌了一天，客人渐渐少了，曲琪把待客的工作交给了许婆，自己挑了一处空沙发躺了上去。
　　他抬手拧了拧眉心，好累。
　　今天进了五个人的回忆，全都一无所获，曲琪觉得是自己的方式出了问题。
　　第一次有那种冲击是在孔治的回忆中，第二次是在梁天旭的回忆中……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可这俩生存的年份相差了有四百年啊！怎么可能有关系？
　　等等……四百年！
　　梁天旭的年代距离曲琪生存的年代也要有七八十年！
　　按照之前魏征的话，那个强烈的冲击可能是来自于自己某一世的回忆，那么在现代人的回忆中探索自然不会有什么作用了！
　　那么明显的问题他怎么才想到呢？
　　曲琪不由自主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骂了声“傻子”。
　　如此一来，他能确定的是，他的某一世生存于明代沈周的年份，又一世生存于民国，按这个来推算……
　　曲琪空手变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出来，奋笔疾书，把自己的前几世可能生存的年代都写了下来。
　　一股脑儿都写完之后，他重重地往后一躺，脑中突然有一根弦断了，带给他的是无助的疲倦。
　　他忘了一个问题，望乡台皆是刚死之人，他上哪里去找这几个过去时代的灵魂？
　　这个问题困扰了曲琪好久，他绞尽脑汁，思索未果，终于累得合上双眼，意识沉入了深海。
　　许婆轻轻走到他的身旁，把一条毯子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回头对孟周招招手，指了指沉入睡眠的曲琪。
　　孟周冲她摇了摇头，心中暗自思忖，这家伙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东西？怎么没了记忆，还是一个那么难搞的人？
　　同时，他也开始反思起了自我，也许……可以把一部分真相告诉他，总比他一个人乱搞事情要来得安全。
　　这两个想法在孟周的脑中打起架来，调酒的动作也变得粗鲁起来。
　　罢了，不想了，待魏征查明一切后，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