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迟沦陷》芝麻流心馅

1、延迟·考试

　　咕噜噜的水声穿插在厚重的鼻息间。
　　张唯然漱完牙，用热毛巾捂住整张脸，传言满清酷刑也不过如此，在死囚脸上糊纸直至窒息，名曰“加官晋爵”。

　　今天有她的部门转正考试，三年前校招面试的场景历历在目。

　　“各位领导，我来自上海财大会计学专业。”
　　“苏市企业很多，为什么要来银行工作，不考虑其他单位么？”
　　“事实上，进入银行是我的梦想。祖父生前经营着一所家具木材厂，我上大学时，由于继祖母姑父争夺遗产，木材厂无人管理濒临破产。同时我收到了英国伦敦政经大学的offer，一个个求亲戚资助我念书，那些冰冷严厉的脸色至今我仍然记得。”
　　“你怎么没来银行办理教育贷款？”
　　“光会学习是没有用的。”
　　“哦？”
　　“赌博骗光了姑父的钱，他和姑母离婚后，继祖母也主动改嫁了。根据判决分家后，我继承了祖父的木材厂，而带给我希望的正是——贵银行的经营贷款！母亲用厂房和木材作抵押，换来的六十万贷款，虽然金额数目很小，但也支撑着我们全家走到了现在。”
　　“哈哈哈。”
　　“这，就是我加入银行的理由。”张唯然抬眸，位高权重的大佬们纷纷给她赞成票。

　　因在网点表现优秀，张唯然被借调至分行财务部，在编制上，她仍保持着柜员的身份，未能成为部室的正式员工。
　　历来，会计岗位一律安插着领导的心腹。

　　“啪”，浸满热水的毛巾掉在水池上，张唯然振作精神，握拳在胸前打气，信心满满地盯着镜子里微红的脸。
　　可不一会儿，她就泄气了，觉得自己像个表情包。

　　在银行的机关部室，有着鲜明严森的等级制度。
　　如果通过了这次的岗位竞聘考试，她不仅能拥有财务部的正式编制，工资也能得到大约一倍的提升，连岗位级别都能从原先的5级变为6级。
　　岗位级别一共12级，达到10级以上，就能成为领导。

　　“早上好。”张唯然走进办公室，开朗地向早已到达的同事们打招呼。
　　办公室一如往常沉默，每个人都对着电脑屏幕工作，没有人回应这声“早上好”。

　　张唯然已经习惯了这样与同事相处。
　　她想，没人搭理，忍一忍就过去了。

　　其实，与同事保持冷漠疏离也挺好的，显得今天就是很平淡的日子。
　　仿佛转正考试，就无关痛痒。

　　张唯然独自拉开椅子，她短发齐肩，眼尾秀长，瞳孔圆溜溜的，体态文静地坐在财务部的角落里。

　　这是她第二次竞聘，去年的笔试，她考了78分。
　　人力部通知说，根据所有岗位的成绩排名，统一要求80分进面试，虽然这次你没有进入面试，但能再给你一年的借调机会，希望你再接再厉。

　　张唯然感激地点点头。
　　毕业后她生活得朝气蓬勃，对这个社会温和而谦卑。
　　有时候她也会对自己不好不坏的状态感到麻木，转正考试就像道坎，越过它前途可谓光明。

　　她是顶尖财大毕业，有专业理论基础，奖学金拿到手软，照理说没有题目能难倒她。
　　可神秘的出卷人，却拿最高深的工作痛堵点做文章，让她明白，哦，是她的能力着实有限。

　　张唯然从桌上的文件架上拿出工作用笔记本，顺势抬头看去，大家正对着电脑操作，各忙各的，仿佛没有听见她进了办公室。

　　她并没有感到不自在，想到自己是个借调人员。
　　没有编制，就没有级别，大家凭什么对她热情相待呢。

　　张唯然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她整理好的去年笔试题目。

　　这时，主办会计用甜丝丝的口吻向她打招呼，“你来啦。”
　　诶！是在对我说话么，张唯然心情顿时明亮了许多，正要说嗯。
　　另一位同事迈着愉快的步伐走过她的办公桌，回答道，“是啊。”

　　原来不是注意到自己。

　　张唯然黯然，捏了捏笔记本的页脚，黯然地低头继续看题，掩饰着尴尬。

　　她心底还是很在乎，希望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刚刚遇到李总，说省分行财务部要派一位领导下来锻炼。”
　　“谁啊？”
　　“不知道，过两天就来了。”
　　“哦，反正不关我们事，一开始肯定先去大堂里站着。”
　　“人家可是领导，怎么会分配他这种工作，你也不想想。”
　　“我就这么一说，早饭吃了没，我这里有饼干。”
　　“嗯我来尝尝。”
　　财务部顿时热闹了起来。

　　在同事们激情八卦的片刻，张唯然努力地背诵知识点。
　　无论是银行财务基本制度还是新发行的财务政策，她都已经掌握得差不多。

　　今天，肯定能通过转正考试。
　　她傻傻地想。
　　即使，岗位竞聘考试没有设定范围。

　　考场设置在机房里，人力交待每个人都把手机放在门口的手机收纳袋里，张唯然把手机放好，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没位子坐了。
　　人力把她带到隔壁的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不大，只有张唯然一个人。

　　张唯然拿到考卷就开始做题。
　　过了十分钟，有个穿着普通波点裙的小姑娘闯了进来。
　　人力跟着走进来发卷子。

　　张唯然无意看了眼页眉，竟然是和她考一个部门。

　　怎么会，一个岗位不是只有一个人报么？
　　今年竟然有两个人报考……

　　张唯然愣在原地，笔尖戳在纸上，落下一个深深的不规则的点。

　　“刚刚打你电话怎么不接？”人力问。
　　“我在路上，刚从区行网点赶路来市里。”小姑娘气喘吁吁地坐下，在夏天里她的皮肤被晒得很黑，因为奔跑的缘故，双颊发红。
　　她没有急着做题，而是从包里拿出一盒饮料开始喝。

　　张唯然有一丝紧张，她看这个波点裙小姑娘面生，应该是今年新入行的员工。

　　人力离开前，小姑娘的手机没有被收掉。

　　张唯然的手腕上戴着高考时买的粉色手表，她想，对待考试，只要全力以赴，自己无愧于心就好。
　　管别人呢。

　　所以她并没有抗议，把话憋在了心里。

　　这张考卷试题难度很大，特别是计算题，考的是制造业企业财务的会计处理，而她并没有准备普通企业的财务内容，完全凭大学上课的记忆答题。

　　考试期间波点裙姑娘出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时在计算题的答题处奋笔疾书。

　　张唯然下意识地咬嘴唇。

　　刚刚这女生，该不会是出去作弊了吧？

　　眼看波点裙写满了整张考卷，张唯然的脸刷地白了。
　　她心知肚明，这场转正考试极其重要。

　　乖乖女、三好生、先进干部……
　　自小到大，张唯然从来都没有举报过差生作弊。
　　这个社会，也还有人像在学校期末考一样，借机上厕所搜答案吗？

　　张唯然指甲抠着磨砂笔杆，没说话。

　　交卷时，人力通知波点裙小姑娘不要回网点，因为笔试结果马上就会出来，如果通过会直接在这间会议室进行面试。
　　张唯然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到办公室，她忍不住在聊天窗口问人力，“请问…这次笔试合格线是多少？”
　　“60分。”
　　“只要60分？”
　　“是的。”
　　及格标准比去年降低了20分。
　　张唯然很忐忑，计算题她都没有准备到。去年考题都能在工作文件中找到答案，但这次的考题与她平常工作关系甚微，可以说完全是针对应届大学生出的题目。

　　焦急地等待一小时后，领导拿着笔记本走出了部长办公室。
　　下午分行里没有任何会议，是岗位竞聘的面试开始了！

　　张唯然赶紧在聊天窗口打字，“请问是不是成绩出来了？我过了吗？”
　　过了五分钟，人力才回复她。
　　张唯然看完后不禁缓缓靠在椅背上。
　　聊天界面上赫然显示着两个字，“没有。”

　　她都没及格。
　　是波点裙小姑娘通过了。

　　总裁被爆“双规”下台后，银行经历了钢贸不良贷款危机，为了在金融界生存下去，不得不引入十家境内外战略投资者。二〇一九年，全新包装的银行IPO成功。
　　苏市，张唯然所在的分行，是全国研发中心，各色精英趋之若鹜。

　　次日。
　　“小唯！”
　　上班路上，张唯然听见有人和她打招呼。
　　她把无神的双眼从灰蒙蒙的天空转向叫她的人。
　　原来是和她同一届入行的大学生沈秋。

　　张唯然点头。
　　“你报名岗位考试吗？”沈秋神采飞扬地走到她身边。
　　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张唯然一起参加了竞聘，顺利考取了个人金融部的编制。

　　“我报了，但没考上。”张唯然平静地说。
　　“啊？什么？”沈秋很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

　　在沈秋心里，张唯然非常优秀，是入职考试的第一名，同期都很佩服她。

　　看到沈秋露出惋惜的目光，张唯然低头看脚尖，“我都没及格。”
　　或许是新人作弊。
　　或许是领导有意。
　　或许考试只是走个表面的流程，早就内定。
　　……
　　张唯然不敢继续猜测下去。

　　沈秋替她打抱不平，“财务部也太难进了吧，去年我们都自己出卷子的。”
　　沈秋想，财务部水可真深，领导听说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连张唯然都考不进去，财务部耍什么大牌。
　　可怕。

　　沈秋：“你可是成本会计啊。”
　　张唯然：“……”借调而已。
　　沈秋：“难不成领导有喊你做假？新行长上位，就急着裁员？”
　　张唯然坦然地说，“这次还有一个新来的女生报名，她考上了。”
　　沈秋傲娇地说，“哦～我本来还想报法律部的呢，据说法律部都没人报。”
　　张唯然好奇，“可你不是有个金的编制了么，为什么还要考试呢？”
　　沈秋嘟囔道，“我就是觉得个金太忙了，想换个部门。”

　　张唯然怔了怔。
　　原来，还有这种操作？
　　考财务部的编制，像一根捆着她的绳子，缠着她整整两年。

　　沈秋穿着条嫩黄色的连衣裙，打扮明媚又精致。
　　而她的着装，依然是行里发的西装衣服裤子。

　　张唯然捏捏衣角，原来她也对容貌很上心，但财务部每个人都穿行服，她也入乡随俗，配合着办公室的气氛。

　　可是，在一起工作两年了，财务部的同事还是对她爱搭不理。
　　她原先想得很美——
　　既然无法融入集体，那她就拼命地工作，争取通过考试获得编制吧。
　　际遇使然，她不得不放弃多余的社交活动，谢绝吃喝玩乐的邀请。
　　正是因为如此，在市分行所有同事里，只剩下性格开朗的沈秋，偶尔会主动找她聊几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已经落榜两次，沈秋再仗义，也只能轻飘飘地安慰她一声。
　　更何况，她根本无法向任何人倾倒自己负面的情绪，特别是在沈秋面前。
　　这只会让她显得更糟糕。

　　她也知道，她和沈秋的差距，不仅在事业发展上，还有心态和精气神。
　　毕业后刚入职银行那会，大家都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现在，她们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社会，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没人能为她负责，除了她自己。

　　张唯然感觉今天上班的路无比漫长，终于她走进办公室。

　　“你来。”刚在格子间坐下，领导就把她叫去谈话。
　　张唯然放下包，乖巧地走进里间的经理办公室。
　　领导单刀直入地说，“我不知道你后面的工作安排，要等人力通知，所以你还是会继续在财务部呆一段时间。”
　　“好的。”张唯然说。
　　“行，你出去吧。”说完，领导再也不看她，冷漠地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阅读。

　　张唯然没有多问。
　　她想，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调回网点去吧。
　　当年她并没有找关系，全凭表现积极优秀，区行行长对她很是看好，这才把财务部的工作机会交给了她。

　　张唯然在网点柜台工作时，不仅业绩第一，培训考试也常常拿很高的成绩，但其他柜员们并没有夸她，反而怪她太勤快地营销了，耽误他们下班时间。
　　可当时通知她借调部门，柜员们都把她像领导一样供着，委实殷勤。

　　这就是银行，也许出于跟钱打交道的缘故，是最势利的地方。

　　“嗡”地，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张唯然回过神来。
　　她的指尖还攥在掌心里，微微冒汗。
　　会不会她经手的账目真的有问题？新行长一来，就把她，小小的成本会计，撤职调走。

　　她打心眼里是想继续留在财务部的。

　　屏幕中央，聊天信息一道道地出现，照亮了张唯然的眼睛。
　　她顿时有点窒息，少顷，她松开僵硬的五指，飞速地拿起手机。

　　跃过絮絮叨叨的讯息，她清晰地看见五个关键的字眼。

　　——“梁康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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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点员工有各项竞赛任务，有信用卡、存款、贷款的指标，大家都凭资源人脉竞争。所以张唯然当柜员时拼命地营销网银，手机银行，就是为了靠实力多冲刺点业绩，弥补其他需要靠人脉资源才能完成的任务短板。
在网点，你就得拉业务，而在部室，就可以管理网点的业务，对网点而言，每个部室员工，无论大小，都是银行的中枢神经。
所以那些柜员们对她的态度才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因为她能被提拔，有希望进入管理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