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醒来 ...

  •   地府一共十九层。

      第七层的刀山司平时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张案台和一把藤椅,案台对面是一条通往刀山地狱的悠长小路;如今却热闹起来,屋外挤满了鬼差,屋内摆了一口两丈高的大锅,锅里躺着一个人。

      梁寅仰头深靠着锅内壁,双腿斜搭着,半个身子被锅里的汤水浸湿了。他攒着眉头始终舒展不开,紧闭着双目不愿意醒过来。

      梦里太|安宁了,光线柔和,有潺潺流水,流水尽头还有一抹淡淡的背影。背影穿着一袭长衫,高高束着发,就是不肯转过头来。

      梁寅使劲望着背影,等得有些急了,“怎么就是不肯回头?”话一出口像是梦喃,着急地一蹬脚,踹响了锅壁,“咚”的一声闷响。

      锅外的人窃窃私语:“什么声?白七爷醒了?”

      牛头推开锅盖往锅里看了眼,“还没,蹬腿呢,”边说边往里头倒着油,“别急,再加点油,横陆使劲扇火!”

      横陆边扇边问:“牛三爷,这样真的行吗?能叫得醒白七爷?”横陆是跟在梁寅身边办事的小官,为了能把一睡不醒的他叫起来,连下油锅这种馊主意都敢尝试,是真的豁出去了。

      横陆最担心的是人没叫醒反而伤着了,他和梁寅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好歹是自家的主子,真要是伤到了,横陆没法在地府混。

      滚烫的油冒着黑烟和噼里啪啦的气泡。

      梁寅置身其中睡得毫无知觉,甚至还抽手挠了挠清瘦的肚皮。

      梁寅耳畔猛得钻入一阵嗡嗡声,像是劈人的诵经,梦里的景象随之崩塌,那抹背影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化作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有人吹灭了灯。

      这是由梦转醒的征兆。

      一颗火星子落在梁寅眉间,他的足尖跟着晃了晃,随后眯起眼睛拧眉躲着火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打算接着睡,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锅外的对话。

      牛头:“开玩笑,老子的主意能不行?地府里受刑疼晕过去的鬼甭管睡得多死,一下油锅保准都醒了。”

      可梁寅是鬼差当中十位阴帅之一,并非一般小鬼。横陆心里没底,他看着升起的浓烟,又开始担心油锅也叫不醒梁寅,探头往锅里瞧了一眼,“不行啊,牛三爷,护体的壳子都没给他炖烂喽。”

      牛头撩开眯眼的烟气,迟疑道:“是吗?再加点水,给他炸开!”

      一缸凉水浇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锅盖飞了出去,锅体一阵剧烈的晃动,水油炸得飞了满屋,四壁上的蛇虫鼠蚁登时散发出熟肉的香味,整个地府都跟着震了震。

      炸起的油水伤不到梁寅分毫,但这动静让他烦躁起来,一仰头磕在锅壁上,睁开了眼睛。

      锅下的大火骤然熄灭,有发着幽光的阴寒之气从锅里爬了出来,刀山司陷入一片死寂,所有鬼差屏气凝神。

      一只手从锅里伸了出来,指尖划过锅壁发出刺耳的响声。

      横陆只觉得寒意灭顶,两条小短腿紧张地发抖,又有些好奇油炸后的七爷会是个什么样子?

      梁寅用手攀着锅沿,一个利落地翻身跳了出来,站定之后看着眼前的景象。

      黑色的地府像是吃人的深坑,刀山司更是狼藉一片,到处散发着腐烂的味道,阴冷潮湿。有一瞬间的恍惚让梁寅胸腔一动,可是他又真切地明白自己的胸腔里早就没有一颗跳动的心了。

      不光是他,地府里除了鬼差就是鬼,都是没有心的。

      梁寅咬紧牙关,拧眉扯着湿透的衣服。他只想在梦里远离地府的一切,可总有人不让他如愿。

      牛头功成身退,一只手将变回巴掌大的油锅揣进兜里,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水,扬着下巴嘬着烟嘴子吞云吐雾,拍着横陆的小肩膀说:“横陆小官,不用谢我。”

      横陆低声询问:“七爷……没伤着您吧。”

      梁寅眼神如同刀子一般盯着横陆,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好你个横陆,帮着外人一起来糟践我?”

      横陆被梁寅的目光凌迟着起了一身虚汗,牛头用魁梧的身子替他挡了下来,“小七爷,这就是你不懂事了。”

      这叫法挺不招人喜欢的,梁寅特别不爱听,你喊七爷就七爷加什么“小”字,时刻提醒着他比这些老恶棍们矮了一个辈分。

      梁寅刚来地府千余年,真要论资排辈起来比有些小官还不如,做派又懒散,办事又随意,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傍身,睡了两觉一千年就轻飘飘地过去了,和其余几位阴帅统共没说上过几句话,接过两个活,中间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关,大部分还是横陆帮他做的。

      牛头对着梁寅吐了口烟,解释道:“横陆小官也是好意,你一直睡不醒他有什么办法?”

      梁寅忍不住挥袖挡住鼻息,瞥了眼烟云之后的人脸牛角,嫌恶地脱口而出:“这是个什么玩意?”阴火过身,火焰略过之处换了件干净的白袍。

      横陆伸手拉梁寅的衣角,出声提醒:“这是铁树司的牛三爷,不是什么玩意。”有牛头撑腰,他胆子大了些。

      梁寅扯回衣袖,“这我还是记得的。”

      地府十位阴帅,其中大部分的名字都很好记,长什么样就叫什么准没错,长得像牛的就叫牛头,长得像马的就叫马面。像梁寅这样的长得好看的……好看是好看,可惜没什么致命的特点让人取不出顺口的外号来,一身方领白衫,掌管着地府七层刀山司,坐拥刀山地狱,众小官客气的会称他一声白鬼七爷。

      横陆端了一摞比他还高的卷宗站在梁寅身边,转开话题道:“七爷,这是这段日子堆积下来的册子。”

      梁寅随即走到案台前,抬起长腿一扫,清干净桌面,给横陆腾出地方。

      “何许年了?”梁寅拉开椅子坐下,翻开第一册卷宗,抬起手轻压着太阳穴,露出的指腹玉肚一样,隐隐发着幽光。

      “您这一睡厉害了,又是五百年,刀山司也一直没开门,”横陆捡拾着散乱一地的笔墨纸砚,忍不住唠叨,“小官们天天来催,问我们刀山司的白鬼七爷是不是梦里归寂了。”

      梁寅气还没消,面无表情道:“梦里死了倒是干净了。”

      横陆用余光观察着梁寅的一举一动,打开刀山司的大门,挂上牌子,招呼着在门外恭候已久的小官们一个一个进来。

      “七爷早。”

      “梁帅早。”

      小官们七嘴八舌地喊成一片,每人拎着一只绿油油的鬼魂,排着队到案台前等着梁寅给他们挨个录入,然后扔到道路尽头的刀山地狱之中。

      他唇齿间过了一遍年头问道:“有多少只了?”

      横陆掐指点算,“算上刚才那只,共计十三万九千七十一只鬼入坑了。”

      梁寅敲敲桌面,“还有事吗?”

      横陆生怕他下一句是“没事那我接着睡了”,慌忙翻开册子给梁寅讲起最近的一桩怪事:“北道那边最近聚集了大批的戕族僧侣围坐念经,修了高庙,铸了神像,看这架势似是要请神。”

      “请神?”梁寅话音还未落地,耳朵里又钻入一阵强烈地嗡嗡声,他凝神细听声音又消失不见。

      横陆点头。

      这件事本来再平常不过,寻常皇室达官为某一神明立祠,都要开坛二十二道大工序给神像开光,接着诵经请来神明的金身,有了金身降临的祠才是完整的祠,可供人参拜。

      但怪就怪在了这事是戕族做的。

      地府里没有人比梁寅对戕族更熟悉了,这是北边群山隐伏着的一个古老种族,血腥可怖,远离中原,避世聚居在离阴间最近的地方。梁寅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非常恶心。

      他冻了五百年的脸上破开一个嘲讽地笑:“一个动辄吃人逢年过节都要宰人的种族,开始拜神了?”

      横陆推开了铁窗,指着环山,“就在那边。”

      窗外山体朦胧,好像还在下雨。

      梁寅耳畔的嗡嗡声又清晰起来,连贯不断地吵得他头晕脑胀,他低头问横陆:“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横陆漠然:“三爷磨牙声?早习惯了。”

      梁寅这才又想起来刚才炸油锅那档子事,冷声道:“多谢你和三爷叫我起来。”

      横陆头一次见到梁寅这么客气,跟着打起官腔:“本来也不急着叫醒您,可是山北道上连着死了十八个人,不得不来报啊。”

      梁寅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长腿翘在案台上,“就这事?世上天天都在死人,每天光是抓野鬼都能一抓一大把,这有什么稀奇的吗?人死了派个鬼差去把魂带回来,没有做过恶的分去投胎,做过恶的打入地狱,多简单的事,还用我教你?”

      横陆敢言不敢怒:“这不是连人带魂都没找到才来报的吗……”

      “连人带魂都没找到你就知道死人了?还十八个?”梁寅回得心不在焉的,揉着太阳穴,他耳边的声音更响了。

      横陆用手掩面,压低声音:“从北道路口发现了十八个不同的血迹,滴里搭拉的刷出一条血路,大家都觉得这肯定和请神有关。”

      梁寅闻言后回神,脸上的警惕一瞬即逝。

      刀山司只有梁寅和横陆主仆二人,平日里只负责看守第七层地狱,顶多出门捉几个鬼回来,从来没接触过能称得上是案子的活。

      而如今横陆所言,这种程度的事情已经算是地府里的大案子了,不是他区区一个阴帅能管得了的。

      梁寅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这哪是要叫醒他,分明是挖了个深坑给他跳。

      横陆又小心地喊了一遍:“七爷?那这事……”

      梁寅作势倒在了椅子上,双手捧着头打断道:“满脑子嗡嗡声,我头晕得狠,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横陆连忙凑上来,真的信了:“难道是在锅里炸坏了?”

      梁寅一本正经道:“应该是了,这活我接不了,让三爷来吧,他炸的我。”

      “这可是崔二爷给您留得活。”横陆真的没脾气了,他也不想来做传话筒,只能搬出崔判来压梁寅。

      梁寅耳边嗡声阵阵,勉强听清横陆的话,这种话他听的太多了,这些人嘴里的半个字都不能信,一个案子推来搡去的,没人肯干。

      他瞅了一圈众鬼差,没见着崔判本尊,“二爷人呢?”梁寅想要听他亲口说。

      “拖出去领赏了。”

      整个刀山司瞬时静了,小官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梁寅面上不动声色,舌尖磨着后槽牙,心下了然。在他们这儿,领了案子办砸了的都要背上穿了铁刺倒钩在树上示众,管这叫领赏。精明如崔判,案子经手的多了也难免出现差漏。

      十位阴帅没人愿意接管地府,谁想没事找罪受?但都会碍于公平每人轮流接管个一百年,梁寅睡得太久了,这次不接实在说不过去了。

      “跟他废什么话?”牛头举了碗热气腾腾的铜水摆到他面前,红色黄光的熔浆还在冒着气泡,“趁热喝!”

      接管了地府的阴帅每天都要喝一碗滚锅铜水,案子办砸了,就倒吊着吐出来——像现在的崔判那样。

      梁寅手里攢出了冷汗,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下意识地想和铜水拉开距离。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比起肉/体上的痛苦,让他更加难以承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一旦接过了这碗铜水掌管了地府坐在了那个高高的位置上,他就会变成一根标杆,丧失了犯错的权利,活得非黑即白,所有死者的案子压在他的身上,他要不停地断案不停地抉择、量刑,然后为他的抉择付出代价。

      游手好闲了一千多年,终究还是没躲过去。

      梁寅表情还松散着,放在桌下地手却在颤抖。

      地府众恶表面上冷漠地看着他,实则都提心吊胆着,梁寅若不肯接,这碗铜水随时可能轮到他们头上。

      许久之后,梁寅动了动手指,抬起一张阴气森森的脸,身上火烧似的燃起黑气,黑色的火舌从上到下舔过他白色的方领长衫。

      “七爷……变黑了!”小官们贴着墙壁瑟瑟发抖,猛烈地阴黑气扑头盖脸而来,被接触到的皮肤发出“刺啦”的灼烧声。

      牛头烟瘾上来了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平时就看不上梁寅那套懒散做派,连拍着桌子大声说:“别犟了,哥几个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轮到你……”

      话语间,梁寅撑开三指端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燎人的痛感困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抬手抹过嘴角,继而死死盯着牛头。

      众恶长松了一口气,喝了喝了,可是有人接管地府了。

      牛头难掩笑意,比了个手势:“好好干,”凑到梁寅身侧压声道:“等你过了一百年,我送你去领赏。”

      如果他能露出痛苦的表情,牛头一定会更加兴奋,梁寅对此毫不怀疑。

      梁寅喘着粗气,目光阴寒地重新扫过地府七层,从沾满污迹的房梁一直到尽是蛇虫鼠蚁的地面,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众小官跪地顿首,“听七爷号令。”

      只有横陆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他还记得梁寅上次变黑的时候迎来的是刀山司全面的一次清扫。地府的七爷有黑白无常双相,黑相的梁寅除了武力骇人,同时还伴随着严重的洁癖与强迫癔症。

      “听我号令?”梁寅沉声。

      一炷香之后,牛头拿着苕帚狠狠地抽打着地面,横陆捡着蛇虫鼠蚁的尸体,众小官趴在屋顶擦着油迹。

      这时候刀山司的门开了,一只黑鸟扑棱了进来,飞得东倒西歪,嬉皮笑脸地叫道:“小七爷!又来了张状子!”

      “又是什么芝麻大的杂碎事?李婆吊死了还是冬姑跳井了?”梁寅无处落脚,蹲在椅子上规整着笔墨纸砚的位置,强迫笔上的狼毫尖必须落在中心点上。

      牛头哧了一声,憋不住气了,“瞧瞧,跟他多大本事似的,李婆的魂儿丢了大半个月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冬姑在井底更是泡了半年!杂碎事都做不利索,谁给他的能耐在这挑肥拣瘦?”

      梁寅目不转睛地盯着狼毫尖,轻轻勾了勾手指,原本扫到一堆的脏物又四散开来。

      牛头一把将苕帚摔在地上!

      黑鸟化出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形,笑得有些讨好,“哪能啊,”挑着眉送秋波,用尖嘴指着状纸,“给七爷的能是杂碎事?这回可是个大的,”他用手虚掩着嘴,压声说:“投其所好,包君满意。”

      梁寅放下毛笔摊开状子,看到画册上的人像,才琢磨过来投其所好究竟是投的什么好。

      宣纸上,淡墨勾线寥寥,仍能看出是个明眸善睐的公子,束着板正的发,有温润的面庞,二八年纪,笑起来像是美玉沾了水珠。

      梁寅不知何时化回了白相,端详了半晌缓缓开口,语调带着不自知的小心:“他……”

      黑鸟问:“好看吗?”

      正在干活的众恶表情复杂起来,这小七爷,果不其然啊,如内界流言那般啊!

      传言梁寅死前就是个断袖,后来死了,就是个死断袖了。

      最惹人浮想联翩的是,据说梁寅变成阴帅之前,还是死在一个极为俊秀的男子手里,好好一个凶残恶人,见到个好看的却会瞬间没了脾气。

      这一千年里,不是没有不要命的鬼差打扮一下凑上来,比如黑鸟。然而黑鸟屡战屡败,不见成效。

      此时,梁寅在心里做着计较,对比,划分等级,客观地得出结论:“也就凑合……”

      黑鸟不信邪地凑过去看,“这还是凑合?”

      梁寅答疑解惑:“眉峰平淡,唇型普通,凑在一起勉强称得上好看,细瞧又没什么出奇之处。”他须臾后回神,差点给黑鸟带偏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和案子有关系吗?”

      梁寅正经道:“他怎么了?死了?”

      黑鸟:“您往下看。”画像下面几行小字。

      说话间梁寅耳畔的嗡嗡之声不弱反增,像众僧侣的念经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不由得让他想起了扰他清梦的那段声音。

      一道白光劈向灵台,梁寅心里的蹊跷被无限放大,突然明白过来,叫醒他的从来不是滚烫的油锅,而是这一阵接着一阵的诵经声,他转过头看向横陆:“你刚才说的戕族在请神,请的是哪尊神?”

      横陆愣了一下,猜测道:“戕族作恶多端,应该是要请什么庇佑的大善神?”

      一时之间,梁寅耳边的声音猛烈地炸开,再听不到横陆的任何声音,连人带着状子一起从刀山司消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梁寅:“也就凑合。”
    祝辞:“下一章让你死!”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