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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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夜晚总是静悄悄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这里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到现在空气中还有些潮湿的味道，入夜之后仰看天空，乌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白的光辉。黑幕之下，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吠，整个庄园都是静谧的。
正是这样的夜晚，才适合他这样的人活动。
虚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藏身于暗处的地下慢慢地接近主屋，他听见头上的木板上有厚重的脚步声，还伴着两个男人的说话声音，一个听上去年长些，一个则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最近京都和江户都不太平...幕府那边新上任的将军可真是个厉害人物，听说他最近正在和那群从戊威星来的天人密谋，要借着天人的名义打击各方反对他的势力...”
“哼！借着女色爬上来的家伙，自然生怕丢掉了自己来之不正的位子！最近京都周围的那些莫名其妙就死于‘贼人’的贵族们，恐怕也是他的杰作吧！谁不知道，那些人和各藩武士有联系，正准备联合攘夷倒幕，所以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个青年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热血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说的还真没错。
幕府最近如此肆无忌惮地利用奈落的力量，恐怕就是想杀鸡儆猴，警告一下这些不安分的公卿贵族吧。不过很快，那个年长男人便厉声呵斥道：
“快别说这种话了！你忘了那些人的下场了吗！远的不说，半个月前，石川家不就...我的妹妹，与你的姐姐...唉，可怜呐...”
“我知道，我知道！拓麿与我一同长大，我怎么可能忘记！吉田大人，您也不该忘记啊！令妹嫁给拓麿才一年不到，就遭此横祸，连前去探望她的、我的姐姐也一同死于非命……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这种事！”
“……”
这之后的对话，虚没有怎么仔细听，不外乎就是名为吉田的年长男人一直在劝诫那个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要冷静、谨言慎行。虚暗想，这位姓“吉田”的先生，想必就是烨子夫人的亲哥哥，而那天与夫人一同在偏院中就寝、被无辜连累杀死的，也正是这个青年的姐姐。
……他倒真是想感叹一下，怎么最近奈落的任务对象，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你认识我，我认识你的。啊，仔细想想，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大差不差，都在和各地势力联合、一起密谋“倒幕造反”，所以他们前段时间杀的人，基本也都和他今天要杀的人关系密切吧。
他今天这个任务的对象，就是这个热血的年轻人。奈落接到的要求是伪装成自杀，不过...听他和吉田先生的对话，恐怕这所谓的伪装，在知情人眼里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天来不明不白死于“殉情”、“山贼强盗”、“食物中毒”等等理由的人，背后都笼罩着何等阴影。幕府与朝廷驱使着奈落，而奈落驱使着他。
“...吉田大人，您已经无需多言了，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也明白后果...倒是您，如果不想惹火烧身，还是离我远些比较好...听说您下周一要启程去那个叫‘神户’的小城？”
“啊，是啊，据说天人有意在那里设立港口...话虽如此，恐怕也和流放差不多了。”
“但至少性命无忧...无论如何，祝您平安。”
两人说到最后也未能达成共识，青年与其尊敬的长辈，终究是殊途。但是他并不知道，在他放出“不畏后果”的豪言壮语时，自己的性命早已被乌鸦的双目盯上，犹如风中残烛。想到这里，虚无法不对这个热血豪气、充满斗志的年轻人抱有怜悯。
所以，在他用毒药将睡梦中的青年毫无知觉地杀死后，他立刻快速地离开了这个庄园。
安静无人的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清冷的月光洒下，将他的影子拉到无限长，扭曲成一只可怖的黑兽。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
从天照院到任务地点，杀完人，再从任务地点回到天照院。
然而这一次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仿佛积压许久的某样东西终于触到极限，抑制不住地要满溢出来。
不知何时，他停下了脚步，对着皎白的月光，开始凝视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一双执笔握书的手，一双拥抱过孩子的手，也是一双……杀人的手。
“唰——”
刀刃一闪，左手齐腕断裂。
失去凭依的断肢就这么掉到了地上，鲜血从断口处喷溅而出，与潮湿的泥土融为一体。可是就在下一秒，大量的白烟聚集在手腕上，皮肉与骨头滋滋作响，像是抽条的芽枝一般从平整的伤口处凭空长出。
新的骨、肉、经脉、血管、皮肤长出，最终他的手恢复原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杀人凶手的手。
他还是服从了奈落的命令，杀了那个年轻人。
他又一次让这双手上染满了他人的血污。这双肮脏的、令人生厌的手。
这种怪物一样的身体，就连求死以偿还自己的罪孽，也做不到。无论他如何挣扎逃避，只要自己还身处奈落一日，这杀戮与错误的循环就不会解开。
每一次不得不出任务，都只会更加坚定了他要离开的心。然而就在这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除了极度的厌烦与无奈之外，他突然很想、很想与人倾诉自己的心情。
就像个普通人一样，他第一次希望能够找个人来与他说说话。
……
“所以，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呢？”
外面的是风雨大作的暴雨夜，点亮床头的小灯后，整个屋子被温暖的光芒所覆，烨子安静地坐在榻榻米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与斟酌——在她竭力要做镇静姿态的外表下，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的狂跳。
不过，不管是谁，半夜时分起来上厕所结果一拉开门就看见一个穿着奈落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恐怕都会吓一跳的吧？若不是虚第一时间就捂住了她的嘴告诉她是自己的话，她准会当场就尖叫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她并未思考为何虚大晚上会来这里，不过在意识到是他的那一刻，她居然、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不是奈落的杀手来追杀她，而是他来了啊。
夫人微微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人并未穿着之前他经常穿的那一身武士的衣服，此时，他身上那个黑色的袈裟、扭曲的面具、白色的僧衣，以及手中的法杖...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打扮。
而且...刚刚她在他的怀里，闻到的那个若有若无的味道...似乎，就是淡淡的血腥味。
他是...又去杀人了吗...？
一瞬的心惊胆战后，她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那就是虚的身上简直都湿透了。男人浑身上下都在滴滴答答，厚厚的袈裟和僧衣都能拧出水来，在地板上留了一串长长的水渍。他那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被风雨吹得乱七八糟，此时，刚刚坐下来的他，第一件事就是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仿佛是要扔掉什么束缚似的将那个面具扔到了一边。
“确实是有点事想说。不过在此之前……夫人，我的毛巾你没有扔掉的吧？”
见夫人盯着他，虚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着实狼狈，尴尬地问她自己前段时间买的毛巾在哪里。看到他这副温和又窘迫的样子，想想刚刚自己的怀疑，她又觉得自己可能只是太紧张了才会产生错觉，见虚去找毛巾，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来。
“我给您烧点开水热壶茶吧。”
“抱歉，真是麻烦你了……确实是想和你说说话才过来的，可是刚刚在京都明明雨都停了，跑到你这里却又在下大雨，这天气真是奇怪……”
一边抱怨着天气无常，一边把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下来在洗漱台前拧干挂起，虚回过头，就看见外面的灯也都亮了，夫人正守在厨房里，等着那一壶水烧开。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与宽慰感。
本来一肚子的厌倦、无奈、烦躁情绪，在经历了从京都赶到池田城这一马拉松路程的奔跑之后，居然不知不觉已经消减了大半，而且此时，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他竟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种放松感是从何而来呢……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家的感觉吗？他暗自思忖，不能理解，只好回到客厅坐在桌边，托着下巴注视着夫人的身影，等她把茶端过来。或许真的是太安心了吧，只看了一会儿，他竟觉得有些困意。
于是，在烨子端着茶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看见虚居然靠在桌子上睡着了。
“首领...先生？”
她尝试性地轻声呼喊，可是虚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呼吸很平稳，显然是睡得有些沉，这个一秒入睡的速度让她有些无奈。男人的手撑着下巴，头也微微偏着，头发上残留的细细水珠顺着他的鬓边一直流到白皙的颈窝。或许是因为风雨吹打罢，他那张俊秀的脸庞此时显得有些苍白，就连嘴唇看起来都没什么血色。
这一刻，他竟然给了她一种“他很虚弱”的错觉。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虚，他睡着了，看起来毫无防备，如果……她想为自己丈夫和好友报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细细地打量着虚的睡颜。不能否认这个男人生了一副能叫女人都为之心动的容貌，五官端正，风姿特秀，若是在她还未出嫁的时候见到这样的美男子，或许也会芳心暗许。可是，她更清楚的是，在这个男人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是强大到无法想象的暴力。
他的身材是一眼可见的高大强壮，被雨水浸透的里衣，更勾勒出他身上起伏的肌肉线条硬朗又结实。这是一副即使宽大的衣衫也无法掩饰的、属于男人的身体，他那只托着下巴的手，足够在片刻间掐断她的脖子。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念头她连想都不敢想一下，生怕会被虚察觉到端倪，但是就在此时，看见了虚毫不设防的睡颜，她再也压抑不住那种涌动的情感。
就现在，去厨房拿一把刀，对着这个男人的脖子刺下去，刺到他正在跳动的颈动脉上——这样，她就能杀掉自己的大仇人，为丈夫一家人和朋友都报仇了。
他是那个奈落的首领。对于她来说，丈夫，朋友与她天人相隔；仅剩的娘家亲人也无法与之相见，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的容身之处了，而这一切都是拜奈落所赐，拜这个男人所赐。他是自己的仇人，她理应对他复仇。
——本来该是这样的。
“首领先生...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
仿佛不属于她自己的声音，无法理解地从她口中吐露出，她看见，自己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摇了几下虚的手臂，随后，男人的身体猛地一抖，眼睛也忽地睁开了。
看见那双翠绿色的双瞳时，她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了。
“……！！抱歉，我睡着了……茶好了是吗，真暖和啊。”
虚从朦胧中惊醒，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美梦。梦里，他在一个和平安宁的小村庄里开了一所学校，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会过来上学，有男孩，也有女孩，大家一起把他围在中间，听他传道授业，等到他讲得口渴了，一个女子便端着茶与点心过来招呼大家一起享用，随后，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非常，非常的幸福，让他几乎忘却了现实中的所有烦恼。
当他醒来之后，看见的就是夫人关切的脸庞。他赶紧将茶杯握住，一股暖洋洋的热意顿时包围了他的全身，轻啜一口茶水，温暖得竟让他有种他仍在梦中的错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似乎并没有那么复杂。
我想要的……应该就是那样的生活吧。
喝完茶之后，虚没有再多停留——本来，他就是一时兴起才跑过来的，但现在他已经不再被负面情绪所控制了，自然也该回去了。不过回去之前，他还是决定把那件事告诉夫人。
“对了，差点忘记和你说正事了……下周一，你的兄长要从京都启程，前去‘神户’任职，路上大概会路过这池田城吧...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是能见到他一面的。”
“什...兄长大人吗？他...他还好吗？怎...怎么突然就要去那种乡下地方了呢？”
虚的这个消息让她顿时忘记了刚刚所有的事情。她自幼父母双亡，兄长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她本以为自己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与家人相见了，但是，居然...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鼻头一酸，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差点又落下泪水。仿佛是看见了她殷切的希望与期待之情，虚斟酌了一下，还是提醒她道：
“大概是因为政治上的问题吧。之前你丈夫违背了幕府的意志，那么作为亲戚的、你的兄长，才会被累贬谪……不过至少性命无忧。你名义上已经死去了，如果不想惹上祸事、或者牵连兄长，最好还是别与兄长相认，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么，我走了。”
……
等到虚离开了，房间里的光芒依旧亮了很久，在灯火阑珊下，她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兄长的安全；悲的是，即使他要路过此地，她也不能与兄长再相认了。
哥哥...哥哥...我多想见你一面呀。
不知哭了多久，就连腹中的孩子在感知到母亲的喜悦与悲伤后，都在不安分地胡乱动弹。就像外面的大雨一般，她今夜的心境也始终是一团乱麻，不过，随着雨势渐弱，她也感到慢慢能心定下来了，直到外面乌云散去，明月浮出。
平静之后，她静静地看着桌上虚用过的茶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那个时候，为什么不下手呢？不是成功与否的问题，而是……她为什么犹豫了？
难道说，我对他下不了手吗...？
不，不可能的！一定是因为……因为……因为，我不能杀他！
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安慰着孩子，她在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他能保护我和这个孩子，要是他死了，奈落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对，是因为他还有用。而且，他一直在讨好自己这个俘虏，不是么？
……虽然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她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可是，他依然给自己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那些礼物是，这次的消息也是，明明昨天才走，今天又冒着倾盆大雨过来只为告诉自己这些事……真是个叫人没法理解的男人。
就在她再一次觉得虚是个猜不透心思的男人时，突然，在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声音，引诱似的响起，静悄悄地问她：
……你真的觉得，他让人一点都猜不到吗？不，不是的，至少现在，你可以猜到他在离开前做了什么事情。
鬼使神差的，她想出门看看，女人一边走向门口一边想：刚刚雨那么大，要是有人进来，肯定会留下很多的泥脚印。那个人为了不让邻家夫妇发现有人半夜来过，给我造成麻烦，一定会把门口的泥印清掉吧。
而当她推开门之后开灯一看，果然如此，门口毫无痕迹，仿佛他从没来过。此时，她心中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一种微妙而特别的安全感。
现在，我应该是有点了解他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