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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次兄 ...

  •   不许双鸳宿·次兄
      汉初,次兄元朗,舍襄阳僧寺。有老僧善数术,与次兄曰:“吾厚赆汝,北往则有遇矣。”
      老僧幽暗的双目,深深的望向我——右厢都指挥、岳州防御使赵弘殷季子,赵匡义,字廷宜。
      那目光,极哀极憾,错综复杂地难以令人寻味。赵廷宜不由地,为之颤恸。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哀惋,以及怜悯。
      “护送三弟回浚仪县。”
      赵元朗不作任何思量,已然决定他的去向。浚仪县,赵廷宜的出生地。重要的是,浚仪县尚安然,只要他回到浚仪县,次兄便可放手前程。
      赵廷宜道:“廷宜,在浚仪县,恭候次兄。”
      其实,长兄赵匡济已经逝世多时。但,他仍旧固执顽守地,唤赵元朗次兄。以为如此,便可以在年限上与他更近一寸一厘。

      广顺初,枢密使征李守真幕帐之下,一名不世之才出仕。赵元朗补东西班行首,拜滑州副指挥。世宗尹京,转开封府马直军使。
      广顺年末,雪落开封。瑞雪兆丰年,一朵朵,似飞花;一片片,似鹅毛;一撮撮,似清盐。
      赵廷宜伫立门庭之前,身后是朱红漆门,两侧青砖砌高墙。他漠然地,纵目远眺,长街空荡荡似佛经里言述的额鼻地狱。
      但,每每次兄的消息从这里传来,他又觉此处是极乐净土。
      乍然间,他忆起曩昔春夏秋冬。
      彼时,他与次兄,春日策马原野,尘土飞逸;夏日赤膊游水,清凉快意;秋日登高插茱萸,兄弟俱齐;冬日一同彻夜守岁,祭拜先仪。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忽然惊慌莫名,似置身静谧之林中的迷子,他怕待不至次兄来寻他。
      日有所念,夜有所思。上苍对他的祈祷,不闻不问。
      爆竹声中一岁除,广顺元年,次兄不归。城上已三更,广顺二年,次兄不归。

      三年春,有传令官快马加鞭,传次兄家书。
      赵元朗从征淮南,首拜万众于涡口。斩兵马都监何延锡等。南唐节度使皇甫晖、姚凤众号十五万军,追击赵元朗至城下。皇甫晖赞赏赵元朗,提议:“人各为其主,愿成列以决胜负。”
      赵元朗,笑而许之。
      赵廷宜脸色一白,冷汗涔涔,墨浓般的双眸死死盯着传令官。
      他拍案怒起:“我次兄乃是堂堂右厢都指挥、岳州防御使之嫡次子,岂能与伪军对阵军前!”
      若是次兄不敌,为皇甫晖所伤,如何是好!
      传令管迥异地偷觑赵廷宜,心中讶异之至,“赵防御使知晓此事,十分赞同将军之举。而将军更是擁马项直入,手刃皇甫晖中脑,擒姚凤。大破南唐伪军。”
      他的次兄,所向披靡。人人都赞叹,唯有他,仿若一个小妇人,瞻前顾后担惊受怕。

      春信初发之时,转眼俨然秋露成霜。
      大半年轮,赵廷宜收集了许许多多关于次兄的消息。并应召入庭供奉,领都知。
      一页页枯叶般的纸张之上,黑字端方。
      父亲率兵夜半至城下,传呼开门,次兄不允:“父子固亲,启闭,王是也。”
      自古忠孝两难全,次兄舍孝摒亲。世宗甚慰,众所赞次兄赤忠也。
      赵廷宜黯然神伤,昼慨宵悲。于父亲,次兄尚如此言规行矩。更罔论他。

      韩令坤平扬州,南唐来援,韩令坤退,世宗命次兄率兵二千赴六合。
      赵廷宜寒着脸,垂着的睫羽似结冰锥,只恨初冬绿廊朱檐之下的冰凌不能刺死世宗。
      前线传来军情,赵元朗于六合下令:“扬州兵敢有过六合者,断其足。”随后,赵元朗寻败齐王景达于六合东,斩首万余级。还,拜殿前都指挥使,寻拜定国军节度使。
      后周无人不赞世宗与赵元朗的君臣之情。君之爱重,臣之忠信,普天之下,无有出者。
      赵廷宜遥遥望殿前,澄澄金光的翻耳兜鍪,皑皑白雪的戎服,外披鎏金明光甲,脚穿高靴,腰佩直刀。这是他的次兄,赵元朗。
      硬裹乌纱折上巾,巾顶与巾子之间用玉棍相压,玉棍用上折的两条幞带缠系住,巾子上挺,两条幞脚拖垂于后背,朱红盘领宽袖王袍,白纱衬袍,皂靴,腰系玉带,配黄金鱼袋。这是大周天子,世宗。
      良将遇明君,士为知己者死。他的次兄,进可为世宗搏杀天下,逐鹿中原,退可为世宗贴身侍卫,捍守君王。亦可与世宗把酒言欢,言笑晏晏。

      冬雪易融,落地成水。青砖瓮瓦缝隙间,雪水断断续续潺流。瓦作缶,砖作鼓,击缶成歌,擂鼓传曲。淅淅沥沥,凌凌落落。
      赵廷宜行在飞雪街巷,晶晶亮的雪片落在墨发,落于眉梢,落于眉睫,落于鼻山,落于唇珠,落于肩衣,落于长袖,落于森森白指,雪水浸湿他股掌间的书册。
      《周史》被揉攥的不成模样,仿佛注定大周覆灭的命盘。
      他不是与次兄最亲近的人,但他可以毁灭与次兄最亲近的人。
      他要世宗亡。
      他要大周宗室灭。

      春信愈近,冬末却落起大雪,雪势如山倒。
      年关已过,赵元朗不必再严防死守世宗宫闱。
      策马开封,梨花纷纷飘落,荡荡漾漾。坐断东南战不休的青年,屈指西风数流年,三年无归期。雪胜吴盐,刀斩流水,兽烟不断,笙调已改。王宅崔堂,不常见不常闻。江南好风景,浚仪乱飞雪,此时节逢君来。
      赵元朗雪青常服官袍,头戴武家直脚硬翅幞头,白纱衬袍、白裤皂靴,束黑鞓腰带,腰带上钉缀金镶碧玉带銙,附配金鱼。
      无人处翻身下马,衣袂飞扬,英姿勃发,魅影独绝。
      赵元朗甫抬头,眼前青衣如碧宵的人覆上他掌背。他下意识蹙眉,稍有不适。
      “我替兄长牵马。”
      赵廷宜神色平平,眸底反复描摹方才的次兄,紫衣魅影,经年一梦。
      “三弟,长大了。”
      时去三载,他才意识到的事情,他却早早地,痛苦地,隐耐地,癫狂地,不可抑制着这种成长。
      赵元朗许是觉得此言太过冷淡,复道:“比寻常儿郎更稳重,眉目相貌也变的更加英挺,为兄险些未识得出。”
      赵廷宜莞尔,不否认不肯确。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怎么能不持稳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啊,怎么能不改旧颜。

      四年春,赵元朗从征寿春,拔连朱訾,遂下寿州。
      同年中,赵廷宜再下襄州,至僧寺。
      老僧的鲜血,蜿蜒至足靴,似一条猩红蚯蚓,又如一条花红毒蛇。赵廷宜居高临下地垂眸俯视,老僧阖目的面容,十分安详。仿佛只是陷入沉沉冬眠,大梦一场春秋繁露。
      老僧死前说:“老衲已恭候施主多年。”
      老僧还说:“当日便知今日此劫。”
      赵廷宜不想听什么赘言废语,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

      入冬前,次兄还开封。拜义成军节度、校检太保,仍殿前都指挥使。
      冬,从征濠、泗,为前锋。
      前锋军谓何?冲锋陷阵,敢死者。
      赵廷宜于周廷内,气急攻心。将随父亲攻城时,获取的古书一并俱焚。什么万里觅封侯,什么燕云十六州,什么生当人杰死为鬼雄,都不如次兄安危之重。
      所幸,次兄夜至山阳,俘南唐节度使陈承昭以鲜,抜军楚州。又平淮南,威震南唐。破南唐主离间计,五年,改忠武军节度使。
      一切安平无事。
      但,赵廷宜不打算再坐以待毙。百无一用是书生,笔墨不如刀与剑。

      六年,世宗亲征。及至莫州,先至瓦桥关。降其受将姚内斌,战却数千骑,关南平。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卫囊,中又木尺三尺之余,题云‘点检作天子’。
      世宗大骇,为此愁肠百结。
      前秦,陈胜吴广得鱼肠素尺,起事亡大秦。卫囊木尺,这是要有人亡他的大周啊!
      朕之榻侧,尚不容他人酣睡。更何率土之滨。
      时任点检张永德,及世宗还京师,以赵元朗代之,杀之。
      恭帝即位,改封赵元朗为归德军节度,点检太尉。

      赵廷宜神魂俱灭的跪在次兄前,他漠然地听着次兄叱骂。
      “我辅弼世宗多年,一心事主,从无二心,更不与人争。忠守官家,义守同袍。你却害我不忠不义!上对不起世宗,下对不起同袍,是何居心?!”
      “为何要传点检作天子的混账话?!”
      “这些年,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时又越三年,上次细看三弟,他还是个书生气极其重的儿郎。
      他替自己牵马的那双手,肤腻如膏脂,温热如暖玉。所以,甫一覆上他的手背,他就十分不适。自己的这双手,染似海的血,刈无数的头颅,掌心是粗粝撕磨的刀茧,掌背是风侵雪蚀的沟纹,还有如虬枝般的伤痕。
      他已经陷入额鼻地狱,回不了头了。
      他已然替长兄扛起门楣,卸不下肩了。
      他如今是赵氏的梁柱,是赵家的主心骨,是父母的骄傲,退不了了。
      再不能西风策马,再不能凫游汜水,再不能登高散漫,他只能以至高荣耀祭先仪。
      如此画地为囚,为赵氏,也为胞弟们无虞人生。
      这一番良苦心意,终究是被辜负。

      七年春,赵元朗率军迎契丹,至陈桥,见楚昭辅。
      赵廷宜久久凝视次兄的浮光身影,三年又三年,他目睹着次兄步步高升,也目睹着次兄娶妻生子,更聆闻着次兄与南唐后主的无稽之谈。
      次兄与很多很多人相交,或是美谈,或是谣诼,无一与他有关。

      “赵元朗,今日你若不依楚昭辅之言——”
      “你想怎样?你想像杀了张永德一样,也让皇上杀了我这个点检?”

      赵元朗唇畔噙着锋薄的寒笑,仿若刀尖,不但刺痛赵廷宜的双眸,更至心头,剜进劈出,一颗心撕裂成千万重瓣。痛不可言,疼不可喻。
      以笑代悲切,赵廷宜有生以来,笑若朗月笑的开怀。即便到了此时,他也仍旧仪度翩翩,如琢如磨,如切如磋,猗猗郎艳独绝。
      他面前的人,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如父如兄,使他中心藏之終不可谖。
      “你可是我次兄啊。”
      赵元朗,他一母同胞的次兄!
      “你可是我的、兄、长、啊!”
      赵元朗,他求而不得的心魔!
      “你、可、是、我、的、兄、长。”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仿佛如此,就能将其吞咽忘却。

      赵元朗也望着二弟,忆起他降生之初,那时候,他已经将自己阅览过的精粹文章,为赵廷宜整理妥善。只待他长大些,教他识文断字,明礼开蒙。
      子不教父之过,长兄如父。廷宜之过,正是他之过。

      “兄长会代你受过,皇上面前,你一个字之过都没有。”
      “记住了吗?”

      这爱护幼弟的语气,这命令幼弟的态度,这不解其意的自以为是。
      赵廷宜万幸,万幸自己已然长大。
      他挡在赵元朗身前,傍身的功夫,他是不如次兄,但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即便被赵元朗杀了,又何妨之。
      “兄长今日若么杀了我,再出此门面圣,若么,出了此门称帝。又或者,让我活着出此门,灭大周宗室。”
      “兄长自己选吧。”
      步步逼近,目目逼视。赵廷宜进一步,赵元朗就按着刀柄退一步,直到踩到榻前脚踏,退无可退。
      忠亲两难,但是赵元朗已经选择过一次,不是吗?
      忽然地,外面铠甲声叮叮当当响起,门外是他的麾下,他们说:“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
      赵元朗倏地瞪眼视赵廷宜,不等他质问他何时策反麾下,便有人以黄衣加他身。他顾不得这些,大步绕开赵廷宜,见众皆罗拜,高呼万岁,请他乘马,做大周的乱臣贼子。
      大势所趋,赵元朗如何跟这些随着自己出生入死,以期封王拜相,日后安稳过活的追随者,说不可。
      他们都厌倦了征伐,厌倦拼杀,厌恶了屡屡讨捕天下的周王室。
      赵元朗揽辔谓诸将:“我有号令,尔能从乎?”
      这是最后的生机了,只要有一人不从,他就可以下马不从。
      诸将皆下马,说:“惟命!”
      生机尽丧,再无缓转余地。

      赵元朗坐在马鞍之上,冷冷地望着罪魁祸首。
      赵廷宜却在笑,就像这春日的花朵,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赵元朗却觉得身在冰窖,全身的血液丧失了热度。
      他的二弟,居然只有在看他的时候,眸中,嘴角,脸颊,才俱有如春阳、如夏炎、如秋煦、如冬炉一般的温度暖意。
      明德门前,崇元殿上,衮冕封帝,他没有一刻不在颤抖。
      望着熙熙攘攘的天下,车水马龙,灯辉映天。赵元朗无心欣赏,他不想做千古一帝,不想威加海内,不想成为汉哀帝刘欣。

      建隆元年,建宋,前朝大肆封赏完毕。

      贺氏,赵元朗青梅竹马的发妻。他的首位皇后,周显德五年寝疾薨,追谥孝慧皇后。
      忽然想起孝慧皇后逝去那日,春阳融融,暖风冶冶。赵元朗携尚年幼的子女站在赵廷宜面前,目光哀绝恸极。
      赵廷宜笑言:“尹氏会在黄泉之下,好好陪伴阿嫂。”
      一人如冬,一人如春。

      建隆元年八月,赵元朗忆起一人,母后甚喜她,故册为皇后。乾德元年十二月崩,追谥孝明王皇后。
      孝明皇后逝去之日,同样是春光正盛之时。
      赵元朗呆坐在丹阶之上,王氏去世,他终于确定了贺氏的死因。寝疾薨,赵元朗扯了扯嘴角。贺氏去世当时的自己就是个蠢货。
      内侍来通禀,“晋王妃符氏,薨。”
      当啷数声,龙形镂刻的玉珏支离破碎。
      天子摔玉如瓦,怒不可遏。

      “宣晋王赵、廷、宜!”

      晋王赵廷宜一袭朱红蟒袍,比大婚当日那身喜服的颜色都要鲜艳。

      “你很得意。”
      赵元朗肯定的语气,帝王的毋庸置疑。
      如此语态,赵廷宜还有什么不明白。
      大大方方笑出声,“皇上英明神武。”
      “我只怕你得意不了多久。”
      赵元朗言之凿凿。
      遂纳左卫上将军之长女,入宫为后。同年,为晋王赵廷宜聘李氏为妃。

      建隆二年,太后不豫。赵元朗侍候不离左右。
      早已察觉次子与三子之间的矛盾的太后,疾亟前,说:“我儿可知你何以得天下?”
      赵元朗呜咽不能对答。
      太后固执地,重复地问着。
      他终于答:“儿之所以的天下,皆祖考及太后之积庆也。”
      太后说:“不然,正由周世宗势幼子入主天下。倘使周氏有成年的兄长手足,你岂能得到这天下?你百岁之后,当传位于你弟弟。”
      又看向赵廷宜,说:“日后你再传位于你弟弟。”
      “长君庇护天下,社稷之福。”
      原来,太后以为他们兄弟二人在争夺天下。

      赵元朗苦笑,若真是如此,倒不是什么棘手之事。却吞咽下苦笑,顿首而泣说:“敢不如教。”
      一众人跪殿,“不敢违也。”

      赵廷宜自然不会违逆母后之言,因为他索取的不是天下之主的位置,而是天下之主这个人。

      建隆改成乾德,乾德改成开宝。
      赵元朗深觉一年的冬天比一年冷,终于挨到开宝冬十月。
      大权全部交托晋王廷宜,并帝令亲王之位高于中书众宰辅。大宋建立之初,只一位亲王——晋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廷宜终于成了最接近他的人,唯一存在。

      寒冬腊月,帝突发疾。
      赵廷宜握着刀,杀次兄一名近亲之人。却在听闻次兄有疾,放下屠刀。
      大雪如燕山草席,裹卷整座皇城。雕栏玉砌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红墙碧瓦俱掩埋在森森飞花之下。
      雪有几尺深?
      赵廷宜不知,他一路行来,里衣尽湿,冰霜刺骨。崇元殿门前,回首望行经之地,白茫茫不知其然。
      他瘦削的可见竿影,指骨与指骨间的缝隙过宽,宽到连一片飞雪都握不住。却觉得,还能等到下一场淋漓飞雪。
      禁城之内,更漏三鼓。
      坐在殿外黄檐之下的赵廷宜,忽然见有人出。
      那人手持柱斧,步步夯实,哪里有病的样子。
      这般康健,还能持斧向他杀来,可见次兄时日长久。他也便放心了。
      只是,那人却径直而去,视他无物。
      “咳咳咳……”
      数声咳嗽,赵廷宜近乎要把心脏咳出胸膛,这样就能不揪心如剔骨,还能个人看看自己的心意。
      可憾的是,那人一把巨斧戳入雪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无休止。
      赵廷宜想,如果自己是那些积雪就好了,这样那人就解脱开怀了,自己也解脱开怀了。
      曩昔,无数次欲要求死,最终念起那人紫衣沾雪,浮光之姿,若神明,若佛祖,怎么也不想轻易就这么死了。
      那就再多看他几眼,那就不死。

      “我做皇帝的这些年,无一件愉我之心的事。”
      赵元朗将巨斧扔在雪堆里,自己站在也站在飞雪掠白之中。
      “可是,这些年我很愉悦。”
      赵廷宜扶着阁门,缓缓站起。
      赵元朗皱眉看他,上一次见他是母后去世之日,不想数年之后,他竟哀毁骨立至此。
      赵廷宜自嘲一笑,“不是为了母后。”
      为了谁,不言而喻。
      赵元朗额头青筋直往外蹦,重新拾起巨斧,膂力过人的他握紧股掌时,骨骼吱吱作响。
      “混账!”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良久,天上的星子都黯淡,全凭雪光如昼照亮漆黑的夜。
      赵廷宜见次兄已然是半个雪人,挪步欲至殿外。
      赵元朗喝止,“你不必过来!”

      赵廷宜默然,止步檐下,全身被廊下风灌的发冷,只有眼眶和心还是热的。但这个人一离开,心也就冷了。
      赵元朗语气如千斤坠,“不能祛除心魔吗?”
      赵廷宜怔愣,不知悲喜。原来,他真的知道,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心魔。
      慢慢恢复理智,再缓缓颔首。
      “这心魔太久了,已经根深蒂固,长成参天大树。”

      原来那么久之前,就是了。
      赵元朗胸中无限悲凉。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宁愿身死,也不笑孔丘之礼。
      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半夜西风冰刺骨,蛩声万径人踪灭。柳绿至花红,秋收至露藏。从前与曩昔,俱灰飞烟灭。

      “好为之。”
      竟是连一个你都说不口。
      赵廷宜麻木不知,远见烛火摇动,光影缥缈。阁门阖闭,斧声落地,他看见两扇朱漆阁门之后的次兄身影。
      次兄举杯,一顿,像是在说祝酒词。
      他忽然地忆起次兄教诲他的第一句话:“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安之。
      安之。
      安之。
      他的次兄是在让他安之。

      难以言状,喜出望外。安之二字,如命。哪怕仅仅只是,微末如屑的关心,与他而言胜过普天之下的王土。

      赵元朗饮毒,解带就寝。是夕,赵廷宜候在风雪廊下。
      禁内,将五鼓,伺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
      晋王于禁内,持斧砍杀伺庐者,无数。

      赵廷宜打开金匮,内里并不是与太后的盟约。
      次兄已然毁去盟约,赵元朗将天下留给了他,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留给了他。
      本就是他逼迫自己上马得的天下,赵元朗一寸一厘都不要。

      又是五更钟鼓响时,宋人执笔,挥洒毫与墨。
      ——清冰凝簟竹,不许双鸳宿。

      ——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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