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风》会呼吸的Carbon

183、第一百八十二章 折返·第二

　　翌日清晨，烛陌风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往旁边摸了两下，结果不出意外——柳许已经出去了，床边空空如也。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朝透着一条缝隙的阳光的窗户上张望片刻，估摸此刻也就寅时左右，也不管柳许，就先躺回床上继续睡了。
　　对于一个每天辰时才起床的大懒蛋来说，这点应该还处于他的深度睡眠时间。
　　另一边，柳许已经跑了一趟后厨，草草地独自在庭院里闷头用完早膳，正坐在正厅的连廊前默默看书。这会儿起得早的只有他，连正堂也还没开门。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跟自己父母打照面，所以才提前去后厨要过自己那份早饭来吃了。
　　柳许幽幽的目光从书上渐渐移开，若有所思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下的那一角屋檐。
　　有点太明显了。
　　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一点问题，自己到了柳家之后几乎无时无刻不是在躲他的父母，就好像自己并不是回家，而是潜入了敌人内部一样，整日提心吊胆。为此他昨天晚上还没睡好觉，全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发呆，今天早晨又起得早——眼下两只眼睛都成熊猫模样了。
　　其实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总是躲着族长柳剑生和柳夫人，恐怕连柳许自己也说不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家里人就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种人，明明都姓柳，而且还是血脉相融，可一见面似乎就有着千里远的隔阂。
　　他偏了一下头，屋檐上不知何时落了只小麻雀，也正一个劲儿地探头朝他这儿望。
　　哦，是了。
　　这事情是从自己弟弟被杀之后发生的。
　　当年如果不是五年之战，柳家也不会被定义为叛徒。如果不被定义成叛徒，皇族也不会来为非作歹，自己的弟弟也就不会死。如果弟弟没死，他也不会有那么深重的戾气，不会从骨子里那么讨厌皇族。如果弟弟没死，兴许柳家就不会被皇族全权接管，也就没有派人去暗杀陈诚的事情，陈诚就不会死。如果……
　　屋檐上的麻雀忽地悲鸣一声，呼啦啦地振翅朝苍白的天空无力地飞去了。这时候柳许才猛然惊醒，掌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连书也掉在地上。
　　没有如果。
　　所有的事情都不会重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保全多方利益，走一步看一步稳一步。为此，他必须要过柳府这一关，否则伏鬼的事情就算是到头了，走进坟墓里了。
　　柳许默默地抹了一把脸，眼神正对上从正堂里开门出来的小厮。小厮见自家的坐在不远处盯着他，也是颔首低眉地一弯腰，朝屋里一指，说：“老爷太太刚用完早膳，正坐着等你呢。少爷，您快去吧。”
　　柳许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站起来整了整衣衫，就是没敢往前迈一步。
　　这时候从里面又走出个年迈的身影，看上去也不小了，端着茶水从里面出来。柳许认识他，这是李伯伯，他二三十年前就在柳家服侍柳剑生，即使是当时柳家经过重创，所有仆人全都大换血的时候也都没把他换掉。柳家的很多事情也只有他知道——比如，柳许其实是亲生子而不是侄子的事情。
　　李伯伯端着茶水从屋子里出来，正巧撞上踌躇不定的柳许，连忙上前两步。他低头扯了扯柳许的袖子，说：“少爷，进去吧，老爷太太都等着你呢。你现在是公务在身忙得很，老爷有些事情都不想告诉你，怕给你添麻烦——”
　　柳许一皱眉，问：“李伯伯，我大伯有什么事情？”
　　李伯伯的身子更弯了几分，连声音都抖了，说：“公子，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就大胆地管老爷叫父亲吧。毕竟这声父亲，也不知道还能再叫几年了……”
　　“大少爷，你也知道，当初你和二公子都是老来得子，后来二公子遭遇不幸，那时候老爷的身体就已经受到重创，留了病根。最近一段时间更是加重了，前几天竟都咳出血了。你可千万别再让老爷动气了。”李伯伯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一个劲地叹气，“回来也好，老爷现在也是……见一面少一面啊。快去吧，啊，快去吧。”
　　“去吧。”李伯伯又把柳许往前推了两步。
　　柳许脚底下一拌蒜，直接跌进了正堂里，踉跄两步还算站稳了。他抻着脖子朝门外看，罪魁祸首李伯伯早就脚底生烟踩着肥皂就跑了。柳许不由得汗颜，转过身时，就看见柳夫人笑着冲他点点头，将手里的活先放下了。
　　柳许如同触电一样将目光抽回，只好拱手作揖，说：“族长，族夫人。”
　　多么讽刺，回了家之后居然只能管父母叫族长和族夫人。
　　柳夫人笑着叫柳许站好，眼中和煦的光如同太阳一样望着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他，喃喃道：“几年不见，的确是长大了，有男人味了。剑生，将来家里交给他，我心里踏实。”
　　柳许脸上连丝毫的笑意都没有，脸上的每一寸都似乎被冰水冻过。
　　“剑生，剑生啊。”柳夫人往台阶上多叫了两声，“剑生，你看看咱们柳家的大小伙子。”
　　坐在高台上的老人终于是缓缓地睁开双眼，两颊的肉都无力地垂下来，在脸上打着褶，两撇八字胡耷拉在厚嘴唇上，即使眼前的人已经老了，可从那锋利的目光和棱角分明的唇上还是能看出当年英姿飒爽的影子。老人的眼只是睁开了一条缝，干脆又是一闭，从嗓子里滚出来两个干脆的字：“不看。”
　　柳许的拳头被凭空捏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柳夫人笑盈盈的脸上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一闪而过，她立刻起身扶了扶柳剑生的胳膊，又一撩袖子朝柳许这边扭过来，老而不失靓丽的脸上透出几分独到的狠色来，抓着柳许的手，轻声说：“族长这两天病得厉害，咳嗽得都快把肺吐出来了，老人嘛，难免会因为病痛而搅得心情不好。你不必和他一番见识，咱俩到后院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拉两句家常。”
　　“好。”柳许低低地应了一声。柳夫人的这副神色他向来是看得出来的，这样的神色陪着说出的话，是不许别人拒绝的。他只好又往柳剑生那边多看了两眼，跟着柳夫人去了后院。
　　看着柳剑生惨白的老脸，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李伯伯的话：“见一面少一面……”
　　在他印象中的父亲从来不会因为一点病而搅得心情不快。也许李伯伯说得对，父亲真的老了——就在他离家的十年里，老得更快了。
　　他和柳夫人很快就到了正堂的后院。
　　柳府的地方并不大，但因为嫡系的人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剩下的地方也就显得宽阔了，尤其是柳许自家前面的院落以及正堂的后院。只不过正堂的后院布置得要好很多，有花有草的。柳许往院子里踏了一步，突然感觉周围气氛瞬间一变，可环境没变。
　　他侧耳倾听，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周围瞬间安静了。
　　柳许紧跟在柳夫人的身后，这里的假山石也是先前从未有的，所以柳许很怕自己慢两步就又在这其中迷了方向。他低声问：“族夫人，这是隔音符？”
　　“是，所以到这儿你就不必再一口一个族夫人了。”柳夫人的语气突然变了，原来抹在牙上唇上的蜜糖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字都透出几分老练的狠。
　　假山石的路并没有特别复杂，柳许跟着柳夫人在石板上坐下，二人此刻面对面而坐，一时半会儿柳许没能找出话，只能拘谨地坐在那里不言。
　　“武言，你没事儿的时候是不会回来找我们的。”柳夫人从怀里变出一个小瓶子，又掏出个杯子给柳许倒上，“说吧，这次回来是想干什么？”
　　柳许皱了皱鼻子，没有称谓就冷冷地说：“我不喝酒，也不必再叫武言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是一杯倒，你是我手底下长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说这话的时候，柳夫人的脸上又自然地带出几分和善，也终于像个母亲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这酒不算酒，喝不醉的，你尝尝？”
　　柳许看了看身前的酒，又看看柳夫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缓缓地端起了身前的那碗抿了两口，才缓缓地说：“我来是想问点儿几年前的事情。”
　　“不急。”柳夫人直接就把他的话头给打断了，还一个劲儿地说，“我可是你娘，你的性子我都清楚，你也不会急这一会儿。你要知道我是最向着你的，你现在可是柳家独苗，我可要对你好。你忘了，之前来的时候你说要远走高飞，我不是鼎力支持吗？若不是你父亲非得要罚，我又怎么忍心看你挨打呢？”
　　柳许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隐隐的变动：“……别提当年的事情，过去的都过去了。”
　　“好，当年的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不必理会。”柳夫人忽地挺起了身，好像是平白无故添了十二分的神气，左右看了两眼，问，“那人总不会轻易变的，你这孩子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撒手。我想他今天也来了吧，叫他过来见见我。”
　　柳许有点坐不住了：“……您是不会愿意见他的。咱家的情况，您也不是不清楚。”
　　“清楚着，但我想如果他不能绕过那些耳目过来见我一面，也就没必要跟你在一起了。”柳夫人一弯月亮般的眼睛，“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再见一见魂宗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