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深海废物

2、第一章

　　黎裳在短短的五分钟里回顾了自己不到三十年的一生。
　　上学，考试，毕业，工作。
　　丝毫不起水花。
　　也不觉得有任何遗憾。
　　所以为什么是她？这世界，真是毫无道理。
　　黎裳活了二十几年，已经十分厌倦。
　　她的疲累，是从灵魂深处蒸腾的雾气，恹恹蕴蕴，模糊了她对世界的感知，拉开了她与万物的距离。
　　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人生本没什么意思的。
　　很多以前在乎的事，多年以后已经不值一提，人还是那个人，视野和心境，截然不同。她依旧沉默寡言，孤独生活，却一丝一毫，再不会为这世界投入情绪。
　　真是无趣。
　　她环视一圈。
　　全是小孩子家家。
　　忽然她眼神一凝。
　　哦……怎么忘记了。
　　初中她做了三年的班长。
　　还因为身高，选择自己坐到了最后一排，独桌。
　　黎裳单手撑住了头，目光落在英语课本上。
　　很简单。
　　所以……要做什么呢。
　　和一群小孩子考试或是参加比赛，都是欺负人，没有意思。
　　不如回趟家，看看妈妈。
　　她站了起来，走出教室，循着记忆，去到班主任办公室，和年轻的女老师请假。
　　到她终于站在自家种满桂花玉兰的院子里，院子里寂静无声，枯叶落花铺满一地，才想起来。啊，妈妈这会正和爸爸闹离婚呢，谁都不想要她，都有各自的新欢和工作，都不回来，她住校，连周末也不回来。
　　后来她被判给妈妈。
　　这次回来……
　　她也无意改变些什么。
　　只是该好好想想，她自己人生的路，该怎么走。
　　她很普通，从来就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感觉人生没有什么意思，带着淡淡的厌世感，随波逐流地往前走，也就那样。
　　她不做什么梦，也从来没有努力过，更多是轻易地放弃。
　　她是一条咸鱼，一条无知无觉的咸鱼。
　　给这样的人机会，无疑是浪费。
　　但她很容易就接受，也很平静，更不会因为无趣的人生重来一趟厌倦到自，杀。她可以更自如，更加随心所欲，又不会惹人讨厌地，做一个随便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人。
　　就这样吧。
　　黎裳淡淡笑了笑，转身回了学校，像天降的雨水形成水流，流回旧河道，仿佛从未离去。
　　只是毕竟重来一次，很多错误都不会再犯了。
　　没有对言情小说的沉迷。
　　没有对影视明星的迷恋。
　　没有偏科熬夜挑食，甚至自卑。
　　只有漫不经心，照着前世的脚印，走到了不一样的道路上。
　　她对自己没有要求，对这世界没有要求，和热辣鲜活的那些少年们不同，她好像是被剥离了五感的泥雕木塑，隐匿在人流里，看着芸芸众生，偏偏万物不落眼底。
　　直到中考结束。
　　中考成绩出来。
　　她考得不错。
　　得知成绩之后，她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手机关机，院门一锁，背包里装着攒下的所有现金和衣物，一个人出门旅行。
　　她想去爬爬青山，如果看见前世那个女尼还在那里打坐，就问她收不收弟子。
　　这一日天清日朗，阳光明媚，寺庙前树叶子各种绿色，浅淡浓稠，她站了好一会，因为没人，目光格外凝实专注，又空无一物。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收回目光，擦了一把汗，发现自己有些中暑了，身体发烫，头晕脑胀。
　　她进了大殿，大殿空旷，安静，香火淡淡。她不知道那些塑像都是什么神什么佛，也没有必要知道。
　　她刚才站在那里，是在想。
　　“这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
　　思绪几番浮沉，最终尘埃落定——没有关系。
　　“我活着做什么？”
　　——是为了找寻活着做什么的答案。
　　“现在死了呢。”
　　——也没有关系。
　　所以她的思考也是毫无意义。
　　走到山顶的路上，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要掉下去时，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那人的手很有力，温暖。
　　“卧槽，干嘛想不开呢。”
　　黎裳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慢慢地回过神来。
　　“我怎么了。”她挣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脸上没什么神情，低下眼睛，听着那人在耳边喋喋不休。
　　他大概说了很多，可她一如既往地，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话。
　　可她又的确什么也没想。
　　她没想死。
　　“可能是脚滑了一下。”她打断他的话，轻轻地扬起一个笑，“我没事，别误会。作为谢礼，我请你吃个饭吧？”
　　对方是个身高一米八的男孩，年龄在18以下，穿着一身运动装，眉清目秀，皮肤微黑。
　　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很大，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山路上没有人。
　　男孩也在打量她。
　　这姑娘长发飘飘，皮肤苍白，五官和神情一样淡，穿着宽松的白色休闲装和白色跑鞋，背一个白色的帆布双肩包。一身雪白，给人的感觉是落了一身雪的木人，她的眼睛看人没有落点，轻轻一扫，万般不经心。
　　她笑的时候却很是逼真，像镜子里映出的花朵，照搬得一模一样，可谁都知道不是真的，也抓不住。
　　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好啊好啊。”男孩应道，“不是真的想跳下去就好，我叫莫子期，你叫什么名字？”
　　黎裳变换了一个温和的笑，还有柔和的嗓音，像是无数次与人相处时的样子，应付他说：“我叫黎裳。”
　　莫子期点点头，突然安静了一会，说：“你走山道里头吧，再脚滑就不好了。”
　　黎裳神色淡下来，“谢谢。”
　　关你什么事。
　　莫子期毫无所觉，一路上说个不停，似乎是个天生话痨，从他的奇葩同桌说到奇葩舍友，从食堂的水煮鱼说到校门口的章鱼小丸子，从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说到校门口打劫同学的小混混，还说到各种学渣与老师之间的爱恨情仇。
　　好像两个人已经很熟。
　　等到了山下，黎裳已经知道他的年龄，生日，电话，学校，班级，爱好，中考成绩和班主任名字。
　　奇怪的是，有的人世界就是可以这样丰富多彩，一切都鲜活有力，带有红尘烟火气息。莫子期问她的时候，她努力地想，也想不到她初中三年到底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发生过。
　　“没事，你就随便说说，任何一点印象深刻的事嘛。”莫子期并肩和她走在一起，少年的脸上无忧无虑，笑意轻扬。
　　黎裳心想，小孩子家家，我难道还得编个八百字的作文来和你扯吗。
　　那可以扯的事，就多了。
　　她说：“有一年元旦晚会，我们校花正在台上弹钢琴，一个男生突然走上去在钢琴前面唱英文歌，唱着唱着突然跑调了，然后捂着脸跑下了台。”
　　莫子期还没说话，黎裳一把捂住他的嘴，自顾自往下说：“校花觉得很丢脸也很生气，但她要维持温柔美丽的形象，还是把钢琴曲弹完了，然后她匿名在校论坛上发布悬赏，要揪出那个男生是谁，然后打他一顿。”
　　莫子期扯下她的手，“哎呀我不说话就行了。然后呢？”他的眼神很亮，满脸八卦。
　　“然后有人告诉了班主任，后面男生主动和校花道歉了，校花也原谅了男生，从此他们变成了能和睦相处的好同学，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莫子期仿佛听见了一篇小学生写的故事小作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前面有一间饭店，他跟在女生后面，落座，点菜吃饭。
　　莫子期这个自来熟非常自我，点完自己喜欢的菜，才问她：“你有想吃的吗？自己点？”
　　黎裳拿过菜单，看见他点的都是辣的，重口味的肉食，便补点了素菜一汤，等待上菜的过程中，他天南地北地海侃，一会说起某个游戏，一会说到某个旅游的地方，一会说起某个明星，一会说到某种花树，简直是个不需别人捧场的说书人。
　　然后又叫她：“你也说说嘛。”
　　黎裳几乎头痛，她闭了闭眼，带着微笑睁开眼睛：“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
　　“桂花很香呢。”少年说。
　　“桂花树很老了，但是几乎四季都开花，开花时花香很浓。玉兰树是后来才种植的，但也是十几年的老树了，两种花开起来的时候，香气打架，香气爆炸，熏得晒在二楼的衣服都是香的。”
　　“然后呢？”少年说。
　　黎裳说：“有一天晚上，桂花树开花的时候，突然觉醒了，它变成了一只妖精。”
　　“……”少年看着她，没吭声。
　　“我刚好在院里看星星，所以它变成妖精的时候我看见了。它是一只非常好看的妖精，淡淡粉黄的衣裙，琥珀一样的眼睛，一见我就问我，你看见之前住这里的郎君吗？”
　　“我以为是在做梦，所以一点也不慌，说这里没有叫郎君的人，只有我住在这里，我爸爸妈妈离婚好久了。”
　　“她说，是一个叫琅华的郎君，他很久之前住在这里的。我想了想，好像爷爷的名字叫琅华，便说，爷爷死了好久了。”
　　“桂花妖什么也没说，她抬起眼睛看天上，和我一起看星星。很久之后我才听到她说，这样啊，那便算了。然后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奇怪的是，那桂花一夜之间落了满地，枝头空了，没过几天，树就枯萎了。”
　　这时菜上了，莫子期静静吃了好一会，终于回过神来：“都是你编的故事啊？”他嘀咕了一句，“说得跟真的一样。”
　　黎裳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个不过16的少年，他不知道有的人连想象都很贫瘠，只能从别人的故事中截取单线的场景，来暂时填充无可言说的空白。
　　吃完饭，黎裳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今天很高兴遇见你，再见。”
　　莫子期说：“再见啦。”二人挥手道别，走了十几分钟，口袋里手机响起来，他才想到，好像忘记问她要电话号码了。毕竟这样的人很奇怪，他非常好奇她的人生。
　　他接起电话，那头方叔在说：“少爷，你下来了吗？我在山脚的停车场，你饿了吗？”
　　他摸了摸肚子，朝停车场走去，语句意外的简洁：“下来了，吃过饭了。”便挂了电话。
　　他边走边想，什么校花桂花妖，瞎bb，但是谁叫她看起来很特别呢，胡说八道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