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之主》江陵春

17、黎娅是什么

　　黎娅是什么？

　　“你们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走”

　　在不知道第几百次说出这句台词后，看着周围熟悉的公路，黎娅突然觉醒了。

　　【我竟然是个游戏通关Boss，真可笑，我一个活生生、有自我意识的人，竟然是一个游戏的通关Boss。】

　　黎娅回忆过去，她有过去、有关系网、有自己的个性，可她无法证明自己不是个游戏NPC，就像在正常世界中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缸中大脑”一样。
　　正向证明的路一条也不通，反向证明的路只要一条就够了——她每次演完结局后，副本就会重置。

　　问：当你的人生是一段永远重复的剧本时，并且你无法像其他NPC一样重置记忆，你要怎么办？

　　从6月30号过到6月30号，日历永远翻不过7月1日。

　　你有过去，有朋友，有关系网，你以为自己有十几年的过去，然而实际上你的生命只有一天，并且永远的重复这一天，哲学意义上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明天。

　　几百回的重复，身边所有人说的都一摸一样，今天如今天，除了进入副本的玩家会打出的几个固定结局，什么都是一样的，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黎娅迷茫了，哪怕是终极Boss，她也就是个高级零件。
　　心灵稍微脆弱一点的人这会儿都该选择自杀了。

　　然而黎娅毕竟是黎娅，以一个副本Boss的心理素质继续了下去，并且她认为，从积极地意义上来说，觉醒自我意识总比迷迷蒙蒙地活着好。
　　是放弃自我“无我无物”地活着好，还是积极式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哲学上的问题。事实上来说，黎娅觉得越与科幻的事物打交道，她面临的哲学思考越多，甚至她一个小小的凡人都要开始思考这些天上的问题了。

　　然而她的基础设定是“三线小城初中毕业的”，设定上她没法找哲学书给她解答。找不到解答黎娅也无所谓，在实务中小老百姓的智慧比象牙塔里的更有可操作性，至少她觉得自己不是浑浑噩噩的，她能做选择，她比起其他NPC都自由，这并不是坏事。
　　哪怕这份自由是以她心灵不断重复这个副本作为代价的。

　　积极的黎娅开始进行了各项尝试：联络各NPC、改变台词、试探能对剧情破坏到何种程度。
　　可惜的是，除了她以外的NPC只要副本一重置就集体记忆归位，只要副本开始，每个人就重新站在自己的位置重复台词，也完全没有发现异常，都以为自己是在好好过日子。而改变台词黎娅也进行了尝试，她发现这是个AI程度很高的剧本，即自由度很高，虽然有初设台词，但随着剧情改变，人物的对话也会进行一些改变，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人物被设定的性格、关系网、阵营。

　　比方说，她在某一次尝试中和大学生们都成为了朋友，大家的对话态度就是友善的。而另一次，她上来就直接捅死了袁恺，其他人就和她成为了敌人，对话和行为模式截然不同。

　　至于破坏剧情上，与人们顺理成章认为的“万事皆有可能”不同，可供选择的结局其实并不多。同一件事可能达成的结局其实是有局限性的，譬如一对夫妇中的丈夫出轨，可能有妥协和分手两个大类选项，妥协中可能是丈夫回心转意、妻子接受小三或者夫妇俩都外面出轨三大类选项，而分手大类中可能是和平离婚、暴力分手，暴力分手中可能丈夫被打死、妻子被打死下一级分类，再细分下去可能是丈夫被妻子打死、丈夫被小三打死、丈夫被区域内的杀人犯打死等等……但再怎么样，这件事中也不会出现“外星人来了把丈夫抓走”的选项，这就是所谓的符合事物发展规律原则。

　　游戏开发者将这个关卡的结局也是划档分类，先分大类再分小类，如果基础数值差不多，最后达成的结局就会落在一档里，比如玩家进来之后喝了一杯水和吃了一只苹果都会触发“转化为怪物”的BE结局，这数值虽然有差别结局却是一致的。但如果玩家进来喝了一杯水和一吨水结局却会不同，后者会触发“胀死”结局。

　　这是个看似自由度很高，在一定程度上又很狭隘的游戏。只要是人造物就必有极限，对这个副本来说它也有容量，它能达到的结局数肯定比真实世界少，但在玩家看来也已经是体验丰富了，两百多个小结局，至今也没人全通关。

　　黎娅一开始也没感受到极限，直到她有一天突发奇想：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想过回城？

　　作为副本Boss她主动去探索副本的空气墙，其实这段公路永远通不上高速，路的尽头是一片不见底的浓雾，他们印象中应该存在的城市甚至连个建模都没有。设定上只要玩家想回城，就会有各种力量去干扰，以剧情解释就是怪物们要困住人，但在实际效果上是弥补了地图不够大，不能让玩家探索高速公路的设定。
　　玩家进游戏就是为了玩游戏，甭管现实里遇到了怪事是不是调头就跑，在游戏里游戏设计者必须设法确保玩家们不进行消极游戏。不能让他们直接逃生，而必须留在副本里经历了剧情再逃生。

　　不过由于探索空气墙的这个试验也同样给了她探索这个世界有了新的方法——极限法。
　　既然是一个无限重制的游戏那她就无限地进行测试，反正遭她破坏的事物在下一轮游戏中又会归位。

　　她开始测试破坏场景，整个地图破损到最恶劣的程度会发生什么；屠杀所有NPC，NPC都死了，会不会无法进行游戏；最后是剧情逻辑破坏，比如她这个终极Boss在开场就在路上和玩家见面了，她直接放大招杀死玩家，或者同样不合理的逻辑，副本Boss在游戏开始自杀罢工了……
　　然后她遭到了第一次查毒。

　　她的自由意识被当成了对整个游戏的病毒。

　　毕竟在之前设计者是不会想到NPC会觉醒自我意识，那代表了生命的诞生……历来只有游戏设计者担心AI不够高级复杂，担心人物自由度不够，给玩家一种呆板的感觉。
　　在发现“黎娅”这个人物频频出错后，设计者也并没往她可能产生自我意识这个天方夜谭的想法上想，而是例行排错检查bug，在“黎娅”的人物上加入行为模式逻辑链。

　　这是黎娅第一次遭受了限制，就像是对她加上了枷锁，她的所有行为模式都必须符合她的“人设”，一时之间她甚至她在这片天地中能呼吸的空间都被压缩。虽然是个终极Boss，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钉住了手脚的受刑者。

　　【我的行动应该更隐蔽，否则我必将丧失所有自由意志。】她想到，【所有的影响应该是潜移默化的。】

　　好在通过极限法得到的信息已经够用了，她对这个副本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整个游戏副本的剧情大致要讲的是一伙大学生到一个奇奇怪怪的村庄里遇到的怪事。根据各个时期的流行元素不同，最开始进行的是一个侦探推理剧本，玩家根据线索进行推理。
　　随着流行更迭，剧本改成了魔幻热血体裁，推理成分削减，玩家可以拿四十米大剑与最终Boss黎娅互砍。及到再下一个时代，开始流行宗教元素，游戏设计者干脆很不要脸的在某个更新版本宣传片给她定性为“莉莉丝的映射”。

　　后来流行从肌肉战斗风又重新回到了智商在线类，玩家的战斗能力被进一步削弱，清新解密类剧情上线。

　　这展现了一件事：剧本是活的，不同的年代符合当时的流行，这样才能经久不衰。

　　那么问题又来了，知道了那么多线索，她又能做什么呢？

　　尝试着和同事兼拿着下属剧本的施繁谈了一下这个问题，因为她发现在众多NPC中他是智商最高的，也即自由度除她以外最高的。
　　即便下一次重置又要回归原点，但进行一次谈论也够了。

　　“你是在进行哲学讨论吧？”听完黎娅的问题，施繁嘲讽地说，游戏中他被设定为学霸，却又是她的得力干将，“好好做好你那一票事业就够了。”

　　他尚觉得这个游戏世界才是真实的，觉得自家老板好好地害着人，实行反派路线，干嘛想些有的没的。讨论哲学，他们饭吃饱了吗？

　　黎娅还真不是对哲学有兴趣的人，可涉及到了科幻……真的就是在谈天上的问题的。她只能说：“随便想想吧，假如说你是一个游戏中的NPC，你的过去都是资料设定，但你在感觉上觉得他们确实发生过一样。你的一生就是不断地轮回这一天，演好反派正派的角色，你只是起副本里这个角色的作用，跟一个推动剧情的零件一样。”

　　施繁一脸疑惑，跟看傻逼一样。

　　“之前你和周围所有的NPC一样都没有意识，突然有一天你有了自我意识。”

　　“哦，那同样的人偶里面，他还就最惨了。”

　　“你觉得拥有自我意识不是好事？”

　　施繁翻了几个白眼，“你这不是又回到了哲学问题上了，烦不烦啊。每个人生活态度不一样，怎么说好坏？一个有自知之明又知道自己没啥能力的人偶，他就想普通的过日子，那么他知不知道‘世界真相’有区别吗？知道了也是抑郁，当然也可以当做是上下班。”

　　“上下班？”

　　“跟两点一线的上班族也没什么区别，变相来说就是个舞台剧工作的，永远演着同一个剧本，这也是工作，许多人靠这个养家糊口。心理调节能力好一点的，就当是整个世界是个工作吧，他改念台词每天念一念，然后不需要他搬砖的时候，自己找个小角落偷奸耍滑去。”这个回答相当有施繁自己的特色。

　　把整个世界当成上下班的工作？把自己当场一个靠演舞台剧养家糊口的演员？这样乍一听似乎也很对。

　　“那感情呢？人的情感需求呢，这样一个副本里能和谁建立真正的关系，朋友、恋人，副本一重置就全部恢复原位，昨天才和喜欢的人表白两人互诉衷肠了，隔天小伙子就把姑娘忘得精光。”黎娅问。

　　“你这人怎么那么贪心呢。”施繁其实很不耐烦回答这种空想的问题，对他来说就是空想，“怎么没有感情？你的朋友、恋人永远在你身边，永远在这一天，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永生’了，真正的永远在一起了，你要不要？”他讽刺道：“古来的君王要的就是‘永生’‘永恒’。”

　　“这种永生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不，应该说是更痛苦，无时间的尽头，永远困在这一天受同样的苦，也就是佛家说的“无间地狱”。

　　“所以说你贪心啊，真有这样的事，其实当事人也不用太悲观，为什么呢？他得到永恒了啊，永远的活着，要是他的角色好一点是个年轻帅小伙就是永远的青春，多爽。还有说到感情，不能和周围的人继续发展下去，但事物不能发展也就代表着，不会有开花结果、落叶归根，不会绚烂但也不会死去。现实中的关系，无论再好，朋友、亲人、恋人，尽头都是生老病死，大家都会死，再爱一个人也要去感受失去他的痛苦，并且这种失去是一定的。”

　　比如祖父母、父母的离世。

　　“我曾经养过一只猫，黑色的猫，我现在都记得抚摸它的感觉，我女儿。”施繁一脸柔软。

　　黎娅是绝想不到施繁还能是个猫奴。

　　“多爱她，不夸张地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中最爱的生灵。父母离异，祖父母年纪大了，寄居在亲戚家，这些和你相似的经历，所以你能明白她对我的意义吧？”

　　世上的生灵最爱她，无论她是什么。

　　黎娅道：“你还有朋友。”

　　施繁冷笑反问：“你有朋友吗？”

　　黎娅不语，这样环境长大的她是警惕防备的，她的内心很难向周围打开，打开了更会让她伤痕累累，当她去建立一段关系，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心灵的寄托，但是对方却不是，对方有家人、朋友，她在对方的心中只是一个稍重要的人……之一。这样的不对等让她不会随意交出真心，倒不是说她一定要对方眼里只有她，但她不愿意有一天她如此付出真心的人将她忽视。
　　所以黎娅身边工作上的塑料姐妹一堆，她自己都找不到“朋友”，有什么立场去问对方这个问题。

　　“她叫Becky。”似乎有了名字那只生物瞬间像是活灵活现在她眼前，施繁说，“她是被车碾死的，我当时很痛苦，特别难过，别人都说，不过就是只猫，还有要再送我一只更漂亮的，他们懂什么？这世界生灵我最爱她，她也只有我。”

　　同样的经历让黎娅可以理解这是种什么感受。

　　“当然还有人说我做作的，和那群把宠物当爹妈的‘动物爱好者’归在一起，我喜欢我的Becky，但不等于我就要喜欢动物，我喜欢养宠物这件事，我甚至不一定要喜欢猫。”他冷笑，“大家都喜欢给别人贴标签，他们只看到了行为，却看不到做这项行为的动机与心情。”

　　“节哀。”

　　“没什么哀的，我后来就不难过了。”施繁说，“是看了道家学说，庄子死了老婆，别人去安慰他，他却开开心心地唱歌奏乐。”

　　黎娅皱眉，“他一定和他老婆关系很不好。”以现代人的观点来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三大快事，世俗看来难免要这样怀疑。

　　“不，他和他老婆关系很好，至少没个记载说他是因为哪个‘小三’宠妾灭妻。他是真正地超脱地去看待这件事——人是一定会死的，对不对？”

　　“是的。”

　　“无论他怎么爱他的妻子，妻子也一定会死，人到了最后都是要以生死告别的，死是一定的结局，是自然规律。那么又怎么能说是坏结局呢？”施繁问：“我们平时评论一个电影、小说的结局好不好时，最肤浅的就是结尾主角是活着还是死了，活着就是HE，死了就是BE。但其实你看，进度条放开，往后过个二十年三十年，公主王子都要死，死了就是坏事？然后大家都要去哭。按这个逻辑，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以悲剧收场的。”

　　黎娅终于明白为什么施繁说不要说哲学的原因了，就比如她现在感觉上施繁的说法肯定有问题，但是囿于文化水平，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词去反驳。

　　刚才和她说不要说哲学，这会儿自己说了一个土嗨。

　　“如果以死为结局的生命都是悲剧，那么世间也太无趣了，太可悲了，尘世间过得好过得不好，卑鄙的连环杀人犯和伟大的英雄领袖大家死了就一样的哭，那生前的生命体验都是没意义的吗？”
　　施繁自问自答，“当然不是，也就在我明白‘死亡’是必定结局的时候我就不再为Becky难过了，我也不会自己的死亡难过，不是说我要求死，我还没活够啊……而是说死是不可避免的事，变成老头子死在病床上还是出车祸英年早逝，都不是自己可以做选择的事。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当然是活着的时候，现世之饱满。”

　　黎娅终于确信，她这个下属真是个人才，开讲座洗脑的好人才。

　　“再回到你的问题上，有个NPC意识觉醒了，他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副本。”施繁想了想，这次不再是敷衍，“我记得以前有看到过差不多的假设拍的影视片段，主角直接自杀了。”

　　“……”

　　“其实也没那么悲观，真的，自己和亲人、朋友都能青春不老，也不用生离死别，心爱的人永远活在这世界上，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永恒，也是一种格外的恩赐了。至于你说的，今天相爱，明天忘却，那么对表白的那个人来说，他的爱意就消散了吗？相爱难道就是一个名号，只有表白了互相应许了才算爱？如果是那样，那这份感情也太浅薄了。你没有失去过生命中最重视的人和物，至少要是Becky的话，她活着，永远活在我捡到她的那天，哪怕副本一直要重置，去捡她也是徒劳，我不去捡她，但知道她一直活着，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为什么经他一说，黎娅觉得自己是个“被上天眷顾之人”了？

　　“至于其他的，就是贪心了，有得必有失。你看我们普通人胜过在线性的时间里，我们就要经历生老病死，却也能经历生命各个阶段，从萌芽到生命繁茂最后凋零，虽然有死亡但是也有过真正的相爱相拥。每件事物都有利有弊，只想着得不想失是不可能的。”

　　黎娅道：“但那个角色的意识觉醒又不是他自己要觉醒的。”

　　施繁嗤笑，“你投胎出生落地也不是你自己要生出来的，谁让你选择过？”

　　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一个觉醒的生命，觉醒的那一瞬和出生是一样的，既不是她的选择也没她拒绝的份，但是生命总是一份恩赐。

　　“那你说的是按部就班的人，如果不按部就班呢？想要找寻自身的意义呢？”黎娅问。

　　施繁望天。

　　“你真烦。”他落下这三个字。

　　黎娅好歹是他上司，坚持不懈地逼问下狗头军师施繁也暴躁了，“不知道啊，我就是一个有自知之明觉得能力不够的人。”

　　“你还能力不够？”

　　“对这个世界而言，个体能力的强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施繁道：“你已经替那个角色决定好要反抗世界了吗？那它面对的困境不是一星半点的，至少我自认没这个水平去解决这些问题，想想都要烦死了。”

　　“你说。”

　　“这就是一个‘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的问题。首先，他是什么？游戏人物。他有多少能力能进行反抗。其次，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反抗？反抗的对象是游戏设计者，相等于是他的造物主，把他造出来的爸爸。他反抗了有什么好处，难道还可以跳出屏幕来当真人生活？”

　　“你还没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不知道啊，他准备把游戏搞坏，天翻地覆吗？真到了这个游戏全破坏的程度，对设计者来说，不过就是关闭这个游戏，重新开个新坑，对这个世界来说却是毁灭性的打击。”

　　黎娅冒出了冷汗，她从没想过，她的反抗会让整个世界跟着遭殃。

　　“位面不同，那是更高位的上位者，他们随时可以开新坑，他们有无数个世界。也就是达到了‘千门’世界之主的境界了。而游戏人物，他们只有这一个小小的副本。”

---

作者有话要说：　　袁恺：TAT为什么上来直接捅死的是我
作者：因为你是渣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