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女相：盛极而衰》易水莲花

70、东西碰撞（三）

　　梦鸾之前倒也不曾想过，这德国的宰相倒和中国的中堂一般，这等难以谋面。据她所知，洪钧大约已经提交了四次谒帖，求见那位俾斯麦，但总不得一见，回来后只好唉声叹气。梦鸾有时候不得不劝说着：

　　“老爷只管想着，便是在我朝，求见一国宰相，又岂有容易的？我听说那位俾斯麦宰相又是个女子，想必要比旁人更骄傲些。且容她多端些架子吧。”

　　洪钧苦笑着摇摇头：

　　“她倒不是刻意端架子，听闻是真的格外忙碌。你须知晓，莫看德国皇帝乃是国家的第一位君主，大权却是掌握在宰相手里的。只是这等拖延下去，叫人心焦。”

　　梦鸾起初知道俾斯麦宰相是个女子时，已是大大吃过一惊的，现在听闻她的权势如此滔天，仍不免要惊诧不已：

　　“怎的不先拜见了宰相，都不能觐见君主，递交国书的吗？”

　　洪钧长叹一声道：

　　“我是很愿意先去面见君主的。宰相纵然权势熏天，到底是为臣下，又是女子，不当以阴覆阳，行此阴阳颠倒之事。但旁的人都劝说暂且不急于呈交国书，德国皇室此时正出了些大事，恐怕无暇顾及到咱们头上。”

　　梦鸾好不惊奇道：

　　“我国到底是□□第一的上国，德国因为何事，能连国书一事都顾不得了？”

　　洪钧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素来喜欢外出游玩，与人交际，但这话你万不可透露出去，否则难保杀身之祸。”

　　他这么一说，不曾吓住梦鸾，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忙亲手为洪钧斟了一杯酽酽的清茶来，催着他少卖弄关子，快快讲来。洪钧难得在小妾面前这般享受，心里十分快活，便也顾不得隐瞒机密，尽将自己所知讲来博取美人欢心了：

　　“听闻德国太子腓特烈不久前忽然生起病来，几番休养都不曾见好。宫里御医诊断不出是何种病症，正要张榜贴文，在民间广招能人为其诊脉呢。”

　　梦鸾不由得吃了一惊：

　　“难不成是什么大病？我听说德国皇帝膝下只有这一位太子，若是生出变故来，德国的皇位要落到何人手上？”

　　洪钧忙朝她比了个手势道：

　　“嘘，慎言。听说并非什么大病，只是嗓子出了些问题，说不得话，但缠绵连月不见好转。太子又非年轻力壮，到底叫人担忧。至于皇帝，确实只有一位太子，可儿子，却还另有一个呢。”

　　梦鸾从不曾听过此事，越发好奇起来，拉着洪钧只要他快说。后者却偏偏端起架子，眯起眼睛，绝口不提。梦鸾只好又亲去取了一根湘妃竹的旱烟筒来，慢慢装上香烟，递给洪钧，求他别在卖关子。

　　洪钧吞云吐雾一阵，方才微笑着说：

　　“这件事在德国上流社会原是个公开的秘密。皇帝除却太子和出嫁的公主外，还有一子，尚未成年，且如今远在异国。那位王子却是宰相亲生的。”

　　梦鸾一听，不禁呆住了：

　　“洋人这些个男女之事，怎的如此混乱？这么说，宰相所生的王子，便是皇帝的庶子喽？”

　　洪钧一笑，轻轻摇摇头：

　　“洋人不做嫡庶之辨。正妻只得一个，所生之子视作正统。余者不过外室之流，所生子女随母名姓。君主若是十分宠爱，也不过予个爵位，终不免沉沦下臣之流。”

　　梦鸾却又不解道：“既然说宰相权倾天下，为何还要甘为皇帝外室。若是在我朝，宰相妥妥地要做以为贵妃娘娘了。”

　　洪钧少不得要讲道听途说来的许多关于奥蒂莉亚的故事讲给梦鸾听。洪钧说得口干舌燥，梦鸾听得津津有味，一时洪钧停下喝茶，梦鸾还要催着他继续说下去呢。好容易讲个七七八八，梦鸾早已是心生向往：

　　“如此说来，宰相早年竟也十分坎坷，而今却能成就偌大的事业，确非凡人所及。”

　　洪钧对此却不甚赞同：

　　“虽说宰相富贵已极，但到底不合正统。三个孩子倒有两个是做人外室所生，不守妇道至极。长子本是一男爵后嗣，只因她权势甚大，迫着改随母姓，倒让丈夫绝了后嗣，如此行事，叫人齿冷。何况以女子之身居于高位多年，看着实在不成体统。而今上了年纪，合该退位让贤，选一青年才俊，将相位让与他才是。怎好恋栈权位，不思退隐？”

　　梦鸾知道他又上来了那酸腐之气，也不与他当面争执，只在心里暗暗佩服奥蒂莉亚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听着都叫人畅快淋漓。只是洪钧一味喋喋不休，她听得多了，到底也有三分不耐，便笑吟吟开了口：

　　“老爷还是少说几句吧。我不知这西洋国家规矩与我国有多少相通之处。但设若此等情形发生在我国，太子一旦有些闪失，皇位岂不有可能落在宰相之子的头上？为着这缘故，老爷也该对宰相尊重些。”

　　洪钧听得这话，顿时讷讷不语，半晌方才强笑道：

　　“洋人的规矩和我们是不同的，再没有立个外室子做皇帝的先例。何况太子纵有闪失，皇孙业已成人，立储合该立皇孙。”

　　梦鸾有意不服道：“老爷方才还说宰相权力极大，若她有心操作，那位小王子难保没有一点机会。”

　　洪钧听了，低了头好半日没有言语，只说了句：“再没有这样的规矩”，便匆匆起身，显见是往外头与属员商议事情去了。梦鸾也不拦他，心里只管想着这位俾斯麦宰相，思量着如此奇女子，自己无论如何要与她见上一面才好。

　　皇储确实是病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也不少，皇室中人都是知道的，俾斯麦家族的人也都知道。奥蒂莉亚此刻就正在和玛尔维妮谈论这件事。

　　自从腓特烈·卡尔王子过世后，玛尔维妮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消沉了起来。她坐在奥蒂莉亚面前时，后者几乎要难过起来。她的妹妹好像再无法像从前一样，欢喜而精力充沛地和她谈论那些可能有用，可能纯粹只是有趣的八卦。

　　奥蒂莉亚甚至有一种感觉：腓特烈·卡尔的死不仅消亡了一个个体，还带走了她妹妹的灵魂。玛尔维妮的面容是苍白的，尽管她的脸是柔和的，但她无论说什么或是听到什么，总是半垂着眼，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已经不能引起她情绪的动荡。只有在小女儿西比尔摇晃她的臂膊时，她才会轻柔地一笑，展露出一丝无法从身上剥除的，顽强根植在血管里的母爱：

　　“怎么了，宝贝儿？”

　　“妈妈，姨姨，表哥什么时候才能从非洲回来呀？”

　　西比尔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一个苗条可人的少女。甚至可以说，她显得过于苗条了一些，以至看上去有几分病弱之态。这可无助于她的容貌，毕竟社交界评论美人的第一条准则就是健康红润的面容和圆润丰韵的体态。但她的弱不禁风和她的气质十分相合，安详、沉静，像奥蒂莉亚办公室角落里那只雪花石膏的花瓶。

　　“他还没有动身呢。我倒宁愿他再拖延一段时间。今年柏林的冬天冷得过了头，连皇储都不幸中了招，我可不希望他一回来就开始生病。”

　　奥蒂莉亚温和地看着西比尔。玛尔维妮的孩子里，她也最喜欢这个小女儿，又乖巧又懂事，要是玛丽能有她一半的脾气，奥蒂莉亚保准半夜都能乐出声来。她当然看得懂西比尔那双和玛尔维妮别无二致的眼睛里闪动的不安的期待，于是朝自己的妹妹看去。然而玛尔维妮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盖着，很难判断出她是否了解女儿心头涌动的情愫。

　　“姨姨说得对。要是这样，表哥最好等到春天转暖再回来。”

　　其实要是让奥蒂莉亚平心而论，她得说西比尔没有继承太多玛尔维妮的美貌。她的脸颊过于瘦长，甚至有些凹陷，眉毛也不浓密，细细的两弯，看着倒像是远东那边的女子。她的瓜子脸没有鲜明的轮廓，上面更没有健康的红晕，幸而她还有一双妩媚动人的眼睛，无论是说话的时候，还是沉默不语的时刻，都在亮晶晶地闪烁着。

　　“这是他写来的信，你尽管去看。”

　　奥蒂莉亚用比尔的一封信将西比尔打发到一旁坐着。后者欢天喜地地道了谢，像是捏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比尔那封信捧在胸口，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妈妈，你猜怎么着？在我不算漫长的人生里，我头一次见识到，玛丽也是会道歉的。自从她和伯爵吵了架之后，伯爵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我们这里露面了。不，应该说他这段时间都没有在社交场合里露面。玛丽对社交也没了兴趣，她有些恍恍惚惚，坐立不安，却又赌着气不肯给伯爵写信。其实她对于和伯爵争执是后悔的，当初说的很多不过是一时气话。她后来并没有和总督说，要驱赶那些土著。但我猜想伯爵是对玛丽寒心了，总之他不曾捎来片言一语。尽管玛丽没有开口，但我看得出，她非常懊悔。如果伯爵再次出现，她一定会扑到他怀里去的。”

　　“我无意在玛丽的感情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这其实是她私人的事情。只是她浑浑噩噩的模样很让人心疼。于是我向她提了个建议，无论如何，伯爵是不会离开他的舰船的，玛丽完全可以寻一个工作日，去他的舰船上找他，他一定是在场的。我觉得玛丽这次是动了真感情，如果是以前，她绝对不会同意这种有损她尊严的建议。但这一次，她在沉思了片刻后竟然点了头。当然，她一个女人是不能直接去舰船上的，我得陪着她一起去。妈妈，我看她这一次是真的有可能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