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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丰采“白”字未及出口,他已倒了下来。她抢上石阶,恰好将他一把抱住。

      然而已是迟了。

      她犹不能信他就在她面前这样死了。手忙脚乱中拿手去捂他伤口,还希冀能摸到一丝微弱脉搏。孰料当真什么也不曾摸到。既无脉象,也无心跳。唯有颈上深痕却没鲜血喷涌,反结了一层厚厚霜雪,将血流冻住。这倒也是“雪骨昙光”杀人不沾血的独特妙处。

      那怪物将一样东西慢吞吞插入后腰,这才转过脸来,冲她不紧不慢说道:“辛苦你替我做戏。若没你的帮助,我想报仇还要多费许多手脚。”

      乐丰采浑身战抖,神色凄厉,愤然泣道:“白家公子与你的报复又有什么关系?!你就下这毒手!你若要报复,报复我就好了,干么去杀无辜旁人!”

      他用衣袖拭去刃上冰雪,冷然道:“这你就错啦。他不但与我有关系,而且大有关系。”

      “什么意思?”

      “他便是阿央。虽说换了模样,换了性别,但我还是认得出来。”

      一句话,抵得过雷霆万钧,丰采呆了一呆,结结巴巴道:“阿央?这……这怎么会?这没道理啊……”

      如果白家公子是阿央的转世,那么……

      “那只白狐又是?”

      他的神色依旧淡然,指了指自己,说道:“北堂蛮。”

      不可能?!

      “他……他哪里像狐狸了?”

      “长相虽说不似,可渊源尚在。也难怪你会不知,雌狐太贞不是先前有个情人么?她将情人杀死之后篡夺狐母之位,执掌大权。为纪念自己的情人,便将‘雪骨昙光’赠给了那死去情人的后代,也就是北堂雍的父辈。然后才一脉传承至今。因为事涉神怪,所以他们族内对于这件事秘而不宣,别说是你,就是这小子自己,也都蒙在鼓里。”

      他说的句句轻描淡写,然句句找不出破绽。丰采愈听愈觉混乱,“那么从一开始,我便只是个不相干之人?”

      “谁说与你不相干了?”

      丰采心道:这怪物是那戴了大绿帽的剑师所化,白家公子是红杏出墙的小娇妻阿央,北堂蛮前世则是拐人妻室的狐狸奸夫。这算来算去,都没什么其他相关人等了啊。喔,几乎忘了还有个心狠手辣的狐母太贞公主。可古籍中说过,得道的狐仙寿算几百上千年,非天降雷火而不灭。那位公主没准这个时候还活得好好的呢。估计不会是她呀。

      他看她实在猜不着,便道:“你也不是外人,正是那个帮过我忙的黄半仙。”

      什么?!

      黄黄黄黄黄……黄半仙?

      “我不相信!这说不通哪,我……跟那个算命的又哪有什么渊源了?”

      怪物哈哈一笑,“这有什么说不通的,其实说得太通了。那黄半仙是费长房门墙内弟子,你乐丰采也算继承了自家祖师爷的衣钵。那黄半仙当初算出阿央与白狐的奸情,指教我去拆散他两个的好事。这一世你还那狐妖一桩情债,又负了白家小子一桩情债,不正是两厢抵偿吗?况且我既然知道他们用红线来寻觅彼此,自然更加不会让他们得逞。早在那蠢狐死后,我就将红线另外一端偷偷系到你脚上。你道行不够,学艺不精,自然稀里糊涂落入我算计之中,为我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鱼饵,自己却都不知道。”

      这般解释……貌似也颇有几分道理。

      如此说来,北堂蛮和白沐才是一对前世失散的恋人么?这让我将来如何去面对如此曲折离奇的事实?!

      丰采一时神游天外。那怪物悠然还刀入鞘,向她笑道:“若不是知道你前世的模样,只怕我便要带你一起走了。哈!再会。”

      眼看他杀伤人命,就要甩手离开。他一走,白家公子枉送一命,北堂蛮从今以后也就负定了杀人罪名。乐丰采急中生智,一句话脱口便出,“慢着!我这里有个消息,赌你不听必定后悔莫及!”

      “喔?”

      丰采见他止步,生恐他变卦,立时接下去道:“北堂蛮曾经告诉我,雪骨昙光有瑕疵。”

      这话乃是她信口胡诌,并非真的。她之所以这样说,便是看透对方自大自负,尤其说到自己作品时的神色,立时便全然不同。她暗中察言观色良久,想这人将名誉瞧得比性命还要重。若用激将之法,谅来能够奏效。

      果然,此话刚出,他脸色瞬变,厉声道:“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瑕疵虽小,寻常人瞧不出来。可是这刀是他们北堂传家之物,早被把玩过无数次,何处有伤损又怎瞒得过他?他说这话时,还曾指给我看。”

      他听这丫头说得振振有词,不由心中活动,回手拉刀,喝道:“你指给我瞧!若撒谎,仔细你这只春葱一般的小手。”

      丰采伸手向着刀身道:“这里。”

      趁他低头刹那,她指尖点在霜刃之上。雪骨昙光被她碰触,猛作龙吟,挣出他掌心,呛然坠下台阶。原来,就在北堂蛮出征前与乐丰采话别那日,丰采曾在他刀上下咒,本意是护佑他平安归来。不想沙场上未能派到用场,却在此时扭转乾坤。

      怪物哪想到会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算计?勃然大怒,探手扼住她粉颈。丰采呼吸立窒,感他的手如铁箍般骤然收紧。惶急中,捏住一直藏在袖内符箓直直拍向他胸口。两人离得甚近,这下变生肘腋,哪里躲闪得开?就看一团黑影窜出。北堂蛮猛得脱身,“砰”的一声,额头结结实实碰在亭柱上。

      丰采脖上一松,双膝发软,滑坐在地,哪里还有半分力气?那妖物形体如云如雾,身子愈长愈大,身上无数眼睛皆做猩红,模样瞧来无比可怖。

      “小贱人!”

      它张口便向丰采吞来。身后流星一道,冷光烁目,北堂蛮长刀掷出,透它身躯径过,直直钉在栏杆之上。

      说来也怪,它身躯虽则似烟雾无实体,可被雪骨昙光一碰,即刻洞穿一个窟窿,不住凄号起来,闻之令人股栗。

      北堂蛮低声喝道:“快灭了它,不然我可没第二把刀对付它了!”

      丰采为他一语点醒,指尖拈诀,雷法祭出。轰然响过,八角凉亭塌去半边,灰土簌簌直落。过得半晌,两人相扶起身,四下一望,唯有雪刃插在壁上轻颤未止,那作恶多端的妖物早灰飞烟灭,化于虚空。

      尽管死里逃生,丰采也没半分欢喜。到底白沐尸身尚温,孤零零躺在那里,能不叫人难过?

      她上前小心捧起他的头,放在膝上,目中泪光莹然。然而仔细再一思量,又转悲为喜,唤道:“北堂蛮,快来,他……他没有死。”

      北堂蛮皱眉,道:“一刀断喉,没呼吸,没脉搏,怎会没死?”

      “这一刀虽狠,但伤口即刻冻结,不曾大量失血,这样的创口我还是有法子医治的。他没有呼吸脉搏不是因为这一刀,是因他三魂离体,七魄不全,所以瞧来仿佛死了一样。”

      她说着,回想片刻,又道:“方才我赶到时,那怪物将一样卷轴似的东西藏在你腰上口袋内。你打开瞅瞅是什么?”

      北堂蛮依她所说搜检,摸出画轴。将卷轴打开摊平,又有一奇。画上画有一片红云如织的茂盛桃林。粗看并没什么可观处,细瞧才见,桃林深处依稀仿佛有个人影,若隐若现。

      丰采一看便知,那定是白沐方才被藏起的魂魄。

      暖香宜人时,桃李争春色。眼中云霞遍野,满树摇红。白沐一动不动在卧牛青石上坐了好久,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来了?”

      “嗯。”

      “带我回去么?”

      “……嗯。”

      他慢慢起身,却没回头,只在身后伸出一只手,“那就走罢。”

      丰采略一踌躇,还是将手轻轻放在他掌心中,感他手掌宽厚温暖,令人十分惬意安然。二人一前一后,走得不疾不缓。花瓣有若落雨,漫空飞舞,纷纷扬扬。

      听他柔声说道:“说来你大概不会相信。幼年时候,我爹爹去世,我娘哭了很久很久都不曾停下来。我每天夜里无法入睡,便想着,倘若以后我要娶个妻子,与她一生一世,一定要娶一位常常笑的女孩子。她笑起来……嗯,一定要很好看,很可爱,很恬静。这么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那天夜里,我便梦到这样一片盛开的桃林,林子深处有位姑娘,笑起来声音像云雀一般好听。我想去追,可是一转眼,她便不见了。后来,我常会梦到她,她一笑起来,我便将许多烦恼都淡忘,只记得她的笑声好听极了。”

      “就像你一样。”

      他握她的手,微微一紧。

      就像你一样。

      他初见她时,心慌意乱,亦手忙脚乱,不知该当说些什么才好。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就在这时候,忽听大车帘内咯咯一笑。

      这样动人心魄,似曾相识。

      “想是天气太热,扇子借给你用。”

      帘后伸出一只柔荑,将描金画扇递在他手中。

      恍惚之间,那个儿时关于桃花的梦境刹那便又清晰起来。

      白沐却懂得,他只记得她的笑容,却忘记了她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每个少年人心中都有那么一个姑娘,在你最没防备时,同你萍水相逢。

      以后过了很多很多年,你都已经忆不起她的名字。

      却忘不了初见她时那种目眩神驰的感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牵你的手了。”

      回目展望,余音渺茫,林中已然空寂无人。

      松州之战,终于九月初六,牛进达将军率领前锋军夜袭蕃军营帐,斩首千余,大获全胜。此战之后,蕃军厌战情绪日炽。松赞干布遂令撤兵,遣使入长安谢罪。唐王不计前嫌,反嫁文成公主入蕃和亲,两国修好,永结秦晋。

      兵燹既止,狼烟已熄,唐军搬师还朝,将士各按表封赏。唯有出征前乐丰采一语再次中的。北堂蛮不告而还,按律该当论罪。然念在之前杀敌有功,功过两抵。正中了她那句“你命中无功名,只合于乡野终老”。好在北堂蛮历过大劫后,早先血勇冲动的性子改观许多。两人完姻后没上两年,又多了个女儿。眼看女儿一天天长大,眉清目秀,粉妆玉琢,所幸模样酷肖丰采,颇得长辈怜爱。

      可这闺女模样尽管秀美,性子却是个属螃蟹的,似极了那横冲直撞的爹爹。自从两脚能走能跳开始,便有“拳打街坊四邻,脚踢童男童女”的恶名。亲戚妯娌串门,侄男辈都惧她三分,怕她那两只小粉拳头。丰采屡教屡诲,总是野性难驯,由不得向北堂蛮迭声抱怨。

      “唉,这就是你的好闺女。瞧瞧,昨天刚将她表弟推到泥坑里,怕我打,转身就上了房。唤了大半日才给哄下来。就这么猴儿一般的性子,将来可哪有人家要?瞅着就发愁。”

      “不也是你生的?”

      乐丰采柳眉倒竖,在桌上重重一拍,道:“别说的好似没事人一样。若不是你纵着,她能这般匪气?我都还没论你这当爹的罪过呢。”

      北堂蛮正要答话,忽听外边一声响亮哭声。丰采便知自家闺女又撞祸了,急急赶出来。只见,大门外有个小小男孩子,一身白衣裳,瘦瘦的脸蛋,左颊上通红的五指手印。他两只小手放在眼上揉来揉去,显是十分疼痛且难过。那罪魁祸首非但没半分歉意,反躲在树后,嘻嘻直笑。

      丰采暗自叹息,摇了摇头,走到那孩子跟前,俯身软语问道:“打痛了么?来,姑姑替你揉揉。你这孩子,怎么独自一人在外边?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爹娘呢?”

      那孩子瞧她颜色和悦,立时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怔怔看她一眼,红着脸道:“我……我今早同爹爹一同去拜访舅母,回家时路过这里。后来她……她拦着我要买路钱……我没有……她就……她就要看……”

      岚儿在树后伸出脖子,一副没皮没脸神色,娇笑道:“谁叫你不给我瞧你小弟弟?哼,活该喔。”

      丰采听罢,气都不打一处来,怒道:“北堂岚!你这还是个姑娘家说的话么?!给我过来,好生给人家赔礼道歉!”

      岚儿见母亲动了真火,哪里还敢过去讨打?远远扮个鬼脸,不痛不痒道:“对不起咯。”

      说完,转身就跑,眨眼功夫便没了影。丰采心中犹感抱歉,和声向他道:“好孩子,要不要进来吃果子?我叫人去找你爹爹来接你。”

      男孩瞧她倒十分亲切,只一想到这里是方才那“可怕小姑娘”的家宅就觉惶恐不安。正在犹豫的当口,忽听身后一人唤到,“连璧。”

      乐丰采抬头,正见白沐朝这边来。原来这孩子竟是他的儿子?自从两家姻事不成,为避嫌疑,来往渐少,丰采已有数年不曾与他照过面。故旧重逢,别有番惊喜。

      她起身微微一笑,颔首道:“许久不见,令公子如今这样大了。”

      白沐腼颜道,“是啊,一向说想来拜访世翁,不料今天偏巧倒碰见。方才那位小娘子便是侄女么?”

      “正是。”

      话到这里,似乎接不下去,两人相顾沉默片刻。白沐便欲告辞,不料丰采却道:“白家兄长,若不嫌弃,请进来喝杯茶吧?时间过了这样久,本有好多事,想同你叙一叙的。”

      白沐听她邀茶之意甚坚,神色又很诚恳,不好拒却。丰采便就势牵起连璧的手,道:“连璧,想吃什么告诉姑姑呀?”

      她走到门前,却忽止步,含笑只顾瞧着连璧右足。白沐好生奇怪,心道:她瞧什么呢?

      他自是不知丰采的心思,更加瞧不见丰采所见。

      他哪里知道,连璧右脚上那根红色丝线,另一边弯弯曲曲绕向屋后。这根丝线另一头也牢牢栓着个粉妆玉琢,却还不知自己已被栓住的小姑娘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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