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天空》四非

1、不一样的天空

　　九月的天空明净得一尘不染，蓝得均匀。

　　我躺在大屋后山的那片草地上，凝视那一片蔚蓝。

　　一张带着阳光气息的脸突然呈现在眼前，在以蓝天为背景的点缀下，那张笑靥如花，温暖迷人。

　　“阿易，在晒太阳啊？”那家伙笑嘻嘻地在我身边躺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那一头从不好好梳理的长发掠过我的侧脸，我不悦地别过脸去。

　　“今天的天气真好，暖洋洋的，又不热。”我依旧不理睬那家伙，让他自言自语个够。

　　“唉，秋天快到了，看！那边的枫树林掉了满地的红叶呢。”

　　对于他的话，我听而不闻。

　　“是谁作过的诗来着……停车最爱枫林晚，娇叶红于二月花。好诗句啊，有才气极了！”他在我耳边啧啧称赞道。

　　我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连那么简单的两句诗都记不住，笨死了！

　　“阿易你真厉害！”他双目发光，一脸佩服地看着我，恶心巴交的。我别开脸不再看他。

　　“阿易你过些年要不要去考状元？”他伸手摇了摇我的肩，我连忙厌恶地缩开。

　　“阿易如果金榜提名了的话就可以当官了。”他越说越离谱。

　　“我以后要当商人，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管。”我冲着他冷冰冰地低吼。他看着我，维持着一脸慵懒的笑容。

　　“呵呵，你当什么都会是最优秀的，做商人也肯定能赚大钱。”

　　“你少拍我马屁。”我反感地瞪他。

　　“阿易，你不想出去玩吗？在这里不闷吗？”他突然一脸兴奋地抓住我的手，“我们出去玩吧？外面有很多小孩子的，可以和他们玩。”

　　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要去你自己去！”

　　“我们一起去？”他讨好地笑着看我。

　　“我不会和你一起出去的，少做梦！”我干脆坐起来，怒瞪着他。他也迅速地坐了起来，笑容依旧阳光灿烂……及带着一丝慵懒。

　　“那我留下来陪你玩？”

　　“我不用人陪！”我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阿易，那么你留下来陪陪我嘛。”身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请求，让我无端地停下了脚步。

　　“阿易，我们去枫树林那边玩吧，那边好漂亮。”身后的声音充满期望与兴奋。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转过了身去，看向已经蹦蹦跳跳来到我跟前的那家伙。

　　“走吧。”他拉住了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我只能被他拉着，跟在他身后。他比我高一点，并不宽阔的肩膀，甚至可以说是单薄。他的皮肤很白，苍白，看不见血色。爹娘说我身体差，常给我进补，但那家伙看起来比我更弱。

　　但他的手很宽大，几乎包住了我的手，让我觉得异常安心。我用力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有抽出来，他回头愕然地看着我，笑问：“怎么了？”

　　“放手，我可以自己走。”

　　“呵呵”他笑着放看了我的手，与我并肩而行。

　　“那片枫树林很适合玩捉迷藏呢。”他绽放开一朵阳光灿烂的笑容，让我感到十分刺眼。

　　他长得很一般，为什么笑起来却这么……好看呢？

　　干净好看的笑容，如同阳光般耀眼。

　　我们在那片枫林里时而绊绊嘴时而互相追逐打闹。我一直没有问什么叫捉迷藏，。

　　我不问，他也没有再讲起过。

　　傍晚时分，他说他要走了，我依旧没有说什么。

　　“明天见咯，阿易。”他堆起满脸笑容，似乎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是愉快的。

　　我本想冷冷地呵斥他以后不要再来的，但在见到了他那爽朗的笑容后……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家后山那堵围墙还蛮高的，那家伙就是每天翻过这堵围墙来找我的。

　　“我走啦，阿易。”他向我挥挥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迎向夕阳走去，他的背影拖在身后长长的，渐渐又变淡变无，最后他整个人越走越远。

　　他本来是为了捡一个误掉进我家的球而翻墙进来的。

　　那一天是阴天，我靠在围墙边望着天空发呆，然后一个圆圆的东西砸下来，差点没把我引以为傲的高挺鼻子打扁。在还未来得及叫痛的时候，一道人影也跟着砸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吓得我差点失声尖叫。

　　他抬起头，双目闪亮闪亮，脸部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十分难看。但他没有叫痛，并且很努力地笑着。

　　“你痛不痛？你的鼻子在流鼻血，被皮球砸到了吗？”他明明自己痛得半死，却反而一脸关心地问我。我这才知道，那个圆圆的东西叫“皮球”。

　　我不屑理他，娘亲说过，屋外的那帮孩子又脏又野，不要去理会他们。

　　他很快就能自己爬起来，并邀请我一起踢球，我没有理他，但也没有叫人来赶他出去。

　　因为他一直在笑，笑起来干净爽朗，十分好看。

　　在家里，所有下人也都会对我笑，但那笑让我觉得反胃。他的笑……比较让我觉得舒服。

　　于是，他每天都会来骚扰我，天天如此，不厌其烦。

　　我只告诉过他一次我的名字，他记住了，每天阿易阿易地叫。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就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不问，所以他没有讲。

　　很多事情，只要我不问，他就不会说。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对他，一无所知。

　　哪天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后山的枫叶落了一大片。我踩在上面，觉得软绵绵的十分舒服。

　　那晚之后，他没有来。

　　再之后，也没有来。

　　我躺在熟悉的草地上，觉得天空变得非常非常的宽广，一碧如洗，没有一片云，连鸟也没有一只飞过。

　　寂寞的天空。

　　我每天都躺在草地上，看着枫叶林里的红叶越掉越多。风起时，红枫乱舞，犹如炼狱之火，燃烧得凄美绝伦。

　　秋天过后，是冬。

　　开始下雪。

　　我穿上厚厚的狐裘，乌黑的皮靴，一点也不觉得冷。草地上铺了一层雪，不能再躺下去了。

　　天空一片苍茫，依旧一无所有。

　　寂寞如初。

　　我信步走向那堵围墙，意外地发现在墙角边蜷缩着一个人。

　　衣衫烂缕，满脸血污，一身风尘，伤痕累累，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看见我走近，他睁着茫然的双眼看向我，惨白的脸上只有惊恐。

　　“脏死了，马上滚出去！”我皱眉，不悦。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动作缓慢地站起来，却又险些跌倒。

　　“马上滚！”我恼怒地大吼。他缩了缩肩膀，颤颤巍巍到扶着墙站了起来，并试图爬上围墙。但每次都不成功。鲜血开始沿着他的手臂、大腿滑下，染红了地上洁白的雪。

　　我站立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那么瘦削的背影，单薄的躯体。触目的血还在流，映着白雪，仿佛在燃烧。

　　为什么不回头？

　　为什么不再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

　　为什么在见到我后仍旧是一副畏缩的模样？

　　为什么不再喊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翻墙进来……进来了……见到了我……依旧无法安心？

　　我看着他艰难地爬上围墙，沿墙流下丝丝血水，凝结在空气里，触目惊心。

　　他要走了。

　　他已经爬上墙头了。

　　他只要翻过去，就离开这里了。

　　不会再回来。

　　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就这样……走了。

　　他喘着气，手抓紧围墙边，缓缓转过头来。我想躲开他的目光，但已来不及了。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无声地落在我肩上。

　　透过片片白雪，我看见他讶异的神色。他直直地看着我，一脸惊讶。我想别开脸，但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僵硬地立着，仰面看着他。

　　我心内一片慌乱，不知所措。

　　他开始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一点点地，慢慢地，如同半夜盛放的幽兰，美不胜收。

　　我看见美丽的雪片自天空而下。

　　天空不再一无所有。

　　他坐在围墙上，张开双臂，笑着叫道：“阿易，接着我，好不好。”

　　我想冷冷地拒绝他，但他的声音如此沙哑干涩，让我心中有一丝轻颤。

　　他像雪花一样从墙上落下，带着满身鲜血，像一片燃烧的雪花。我不由自主地伸开双手接住了他。他比想像中还要轻，但仍把我撞倒在地。

　　我仰头，看见天空漂浮着轻盈的雪。

　　他压在我身上，好久才能坐起来。

　　“阿易”他伸出手，轻拭着我的脸颊，我咬着唇，没有别开头。

　　刚才流的泪，早已被风吹干，脸颊有一种干涩的怪异感。

　　“我以为我会死呢，阿易，我害怕极了。”他缩着身子，蜷成一团。

　　我犹豫了一下，脱下狐裘，扔给他。

　　“我杀了我师傅。”他忽然抬起头看我，双目闪亮闪亮。

　　“我杀了他，因为他用我来试毒。”他的脸上有着一丝天真的表情，“他教我用毒，用我来试毒，每次服用不同的毒药时我都会有九死一生的经历。我很痛，很害怕……我就杀了他。他死了，我就不用害怕再受折磨了。”

　　我靠近他，用狐裘紧紧地包围着他微颤的身躯。

　　他的乱发依旧又长又黑，在风中飘逸。

　　“我要成为比师傅更厉害的药师，这样就不怕再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害怕自己像虫子一样轻易被杀。”他看着我，像诉说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一般笑着说。

　　我点点头，抓紧狐裘。

　　“好累……我想睡一觉。”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我心里一阵惊慌。

　　“不要睡，不要睡！”我用力摇着他，触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他马上痛苦地皱起了眉。

　　“阿易……”他重新张开双眼，即使很疼也还是露出了温暖的笑，“我不会就这样一睡不起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良久无语。

　　“阿易，如果我不在的话，你身边可还有人陪伴？”他缓缓地问道。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摇了摇头。

　　“所以，我不能够死啊。”他的笑容，干净清爽，十分好看。

　　有液体顺着脸颊自我眼内流下。我低着头，要紧牙，让自己哭出声来。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没有人会同我聊天。

　　只要我绷紧脸，就没有人敢接近我。

　　爹娘都只忙着做生意，屋内的人都只会假意的笑。

　　他不知道，我曾经偷偷跑出过外面，试着与外面的孩子玩耍。但他们不愿意接近我。

　　在其他小孩子眼中，我骄傲冷漠。

　　在大人们眼中，我独立坚强。

　　我不再愿意到外面，只喜欢静静地呆在屋后山。

　　看寂寞的天空。

　　我终于承认我的确是个别扭的小孩。

　　在我闹别扭时，只有他仍旧留下来，愿意接近我。

　　“你叫什么？”我抹干泪水，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疲惫，昏昏欲睡。

　　“宁唯”他重重地吐了口气。

　　“姓宁？”

　　“我从小没有父母，连名字也没有。很小的时候，一个姓宁的老乞丐曾经照顾过我，就跟了他姓。”他懒懒地靠在墙上，裹紧狐裘，身子不再颤抖。

　　他掀开狐裘，示意我也裹进来。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靠了过去。

　　很暖。

　　“阿易，你看，其实雪花在天空落下时真的很美。像一副画。”

　　我看向天空，果然如他所说，美丽动人。

　　“是谁作过的诗，里面有两句‘突如一夜狂风来，千树万树百花开’很有诗意哦。”他在我耳边聒噪着。

　　“是‘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叹了口气 纠正他。那家伙能够知道这两句诗是描写雪景的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奢望太高。

　　他静静地笑着，还有一丝腼腆。

　　“我书读得不多……”

　　“以后我教你吧。”我闷声闷气地道。

　　“呵呵”他发出一串清朗的笑声。

　　“你笑什么？”我瞪他。

　　他耸耸肩：“开心自然会想笑的。”

　　我抿了抿嘴，把狐裘裹得更紧。

　　“我真的想睡觉，阿易。”他的语音的确透着疲倦。

　　“那么你睡吧，宁唯。”

　　他像一只猫咪一样，靠在墙上，睡得香甜。

　　我怔怔地看着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够忍受与一个肮脏的家伙贴得那么近。

　　他又回来了 ，消失了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

　　他杀了人，满身伤痕，不再时常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但笑起来时依旧灿烂。

　　以后，可以不用再一个人躺在草地上发呆了。

　　我有宁唯。

　　开心自然会笑……？

　　我偷瞄了那家伙一下，嗯，他的确睡着了。我试着扬了扬唇，这就是“笑”了吗……？

　　很舒服的感觉。

　　我打了个呵欠，也觉得有点困了。

　　闭上双眼，我感到无比温暖。这温暖似乎融化了我心中的某处坚硬的东西。

　　我有预感，我会做个好梦。

　　那一年，本来一无所有的天空，飘过了皑皑白雪。

　　天空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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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东西，是某篇文的番外。
那篇文不幸夭折了，于是它成了一篇独立的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