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吟》切尾

80、徒劳无功

　　夜色微凉，晚风抚窗，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却始终未灭。

　　梁长风阖着双目斜坐于桌前，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握着本书。

　　这书不厚不薄，连个封皮都没有，可边角都被磨得发毛卷翘，似乎是有些年头了。

　　一旁的桌上放着只通身黑紫的圆镖，镖身上刻有古怪花纹，细看之下那花纹复杂且精美，沿十二尖齿缠绕延伸，变化之纷繁竟是肉眼难以分辨。

　　即便是个外行也猜到，这造镖之人绝不简单，那持镖之人也绝不普通。

　　过了许久，梁长风终于醒来，他放下手里的书，又挺直后背，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

　　烛光只能照清半间屋子，但他仍轻而易举便察觉出屋里变化。

　　窗户被掀开少许，烛火闪得更为频繁，屋里还多了陌生的气息。

　　梁长风轻轻叹了一声，起身去重新关窗，窗户刚落下便听到对角的暗处传来人的声音。

　　“你把他们都支走了。”

　　这声音是极年轻的少年的声音，轻快且悦耳，甚至带有一丝淡淡的愉悦。

　　梁长风转身去端桌上的烛台，朝声音的方向晃了晃，那人却动作极快，侧身移向别的暗处。

　　“不支走又如何能见你。”

　　梁长风一开口便是极淡极淡的语气。

　　那声音的主人又说：“也是啊，长风，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十年，甚至更久。”

　　“重要吗。”

　　“不重要吗？”那人语气是截然不同的轻快，“难道你想忘了我？”

　　“泛泛之交，何来忘记。”梁长风也不强求见他，折回桌旁又重新坐下，“摄魂露和霜花都是你下的。”

　　“你到底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梁长风放稳烛台：“所以，你想做什么。”

　　“嗯，长风你那么聪明，怎会不知我想做什么。”

　　只听屋梁上“吱嘎”一声，烛火连连晃动，刚才暗处的人影不见了。

　　“替紫逆宫做事也是你的本心？”

　　“你想知道吗？”这次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先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便告诉你。”

　　梁长风沉默不语，黑影只得再说：

　　“你说了，我便不伤他们一人。”

　　“你伤的人还少吗？”梁长风少有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此时却换了个人似的，“我说不伤，你便能不伤了吗。”

　　“这你就错了，我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再说之前都是些小伤，你何必动怒呢。”

　　“食摄魂露者形魂散乱，发癫发狂；中霜花毒者，乏力嗜睡，久之伤身伤神。若不及时用对药，那便极难控制，怎是小伤。”

　　黑影笑：“有你在，他们怎会有性命之忧呢。而且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杀人。”

　　“有区别吗？”

　　“长风啊，你变了许多，我还是想念原来的你。”声音又有了转移，“既然你清楚我的脾气，那便老实告诉我，东西究竟藏在哪里，这样你我都好办。”

　　“那不是你拿得了的。”梁长风又恢复了先前极淡的语气。

　　“只要你说了，我便拿得了。”

　　梁长风拿起圆镖，摩挲着镖上的花纹，“你太小看苏寒逸了，他还没蠢到让你们有机可乘。”

　　“呵，这你便不懂了。苏寒逸向来恃才傲物，所作所为必是另辟蹊径，譬如他向来只收女徒，譬如那机关阵法图从来不画在纸上，又譬如只要他多收一个女徒，便会多生一张机关阵法图。他以为这秘密无人知晓，可这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

　　“紫逆宫要机关阵法图做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黑影似乎在笑，“因为龙源宝藏。”

　　梁长风的手指微微一颤，指腹被尖齿刺得微疼，他自知紫逆宫夺图必有阴谋，但当真没想到是因为龙源宝藏。

　　龙源宝藏乃前朝皇族留下的宝藏，世人都只知其埋在封霄国境内某地，但具体位置从无人知晓，上百年来已有无数人为寻这宝藏丢掉性命，其中更不乏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说紫逆宫向来只做暗杀的勾当，怎也会盯上龙源宝藏，这次他们背后的主子又是谁。

　　“怎么，很吃惊吗？你是不是在想苏寒逸的机关阵法图和龙源宝藏又有何关联吧。这姓苏的难道没告诉你？这龙源宝藏之所以神乎其神，正因为不知其埋藏的位置，可如果能找到位置，它便不再那么神秘了。”

　　“有人找到了位置？”

　　“嘿嘿，龙源宝藏被埋的位置藏于暗殊阁中，至于暗殊阁嘛——”

　　“暗殊阁的入阁机关门为公输子策所造，公输子策失踪多年，但苏寒逸是他亲传弟子。”梁长风说。

　　“你看，这不就联系起来了，是不是很有趣。”黑影轻声笑着，却难掩得意。

　　梁长风冷静许多：“如果是暗殊阁，那恐怕你要大失所望。”

　　黑影止了笑声：“什么意思？”

　　“暗殊阁已毁。”

　　“毁了？怎么可能！”

　　“不信你便去查查，不过就算查了，结果仍是一样。你们能想到的，苏寒逸早就想到，以他的秉性，宁可毁一座楼也不会留一丝余地。你做再多，也是徒劳无功罢了。”

　　“呵，呵呵呵呵……”

　　笑声在屋里回荡，明明只一人，却此起彼伏，叫人辨不清声音来自何处。

　　“苏寒逸果然够邪够狠，看来这次真的是我失算了。”黑影不屑道，“他以为毁了暗殊阁此事就能了结？龙源宝藏的秘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湖，到时候更多的人会为之疯狂，即便没了一个暗殊阁，也会有其他的法子。苏寒逸那个狐狸不过是提前把这块粘手的山芋烧烫，最后会烫了多少人可还说不准呢。”

　　“世人逐名夺利，却怪他人多事，一切都是看不穿。”梁长风感慨。

　　“呵呵，我知道长风你没兴趣，可就算你变了，这世道从来没变。”

　　梁长风不理会，独独盘弄手中的圆镖。

　　“牵一发而动全身，暗殊阁被毁，那些知情者便恨上了苏寒逸，你也别想置身之外。等着吧，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还会再见的。”

　　一阵风破窗而去，倒灌的凉气吹灭烛火，那本破卷的旧书也掉落在地。

　　屏风旁的床帘微动，程燎从后面走了出来。

　　梁长风递过一杯茶水，叹了句：“程兄弟的闭气功果然厉害。”

　　“这是我们海盗军的功夫，只要运了此功，再厉害的高手也察觉不出我们的存在。”

　　“嗯，我可算知道为何傅逊如此难找了。”

　　“也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若我能早些找到他，也不至于……”

　　程燎前一秒还在懊恼，下一秒便正色：“刚才那人，你为何不让我跟着？”

　　“我知道程兄弟武艺高强，但最好不要与那人有所牵连。”

　　“因为紫逆宫。”

　　“不错，紫逆宫为祈宸国的暗杀组织，势力扩张至七国，曾犯下不少大案，但它十几年前便销声匿迹，如今再现世，恐怕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我也多少有所耳闻，紫逆宫的人三教九流，个个心狠手辣，在江湖上是人人忌惮的角色。你怎么会认识他们的人？”

　　见梁长风只是苦笑，程燎改口：“抱歉，你不便说也无妨。我只是想知道傅逊与紫逆宫有何关联。”

　　梁长风目光飘远：“因为紫逆宫想要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只有借傅逊之手才能可能得到。”

　　程燎紧张：“就是那张机关阵法图？”

　　“没错，一张刺在人皮上的机关阵法图。”

　　程燎不自觉地张开嘴巴发出“啊”的一声。从刚才起，屋里谈论的种种他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人反复向梁长风要一件东西，梁长风都不卑不亢挡了回去。起初他还不明白一张机关阵法图怎么就与傅逊扯上关联，直到梁长风提起“人皮”二字。

　　“你是说，傅逊他……”

　　程燎真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可梁长风那么轻轻地一点头，却恰恰证实了那个荒诞的猜测。

　　“梁长风，你确定查对了吗？”

　　“死者被割开的伤口，是在下亲自所查；傅逊受伤的指根，你我也都见过。如果你对‘金丝雀’刀刃的描述丝毫不差，那真相只能有一个。”

　　程燎起身，两只的大掌重重压在桌上。

　　“没错，‘金丝雀’确实是天下少有的利器，傅逊的刀法确实无人能及，但用‘金丝雀’剥人皮这种事，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是他做的。”

　　“我问过的，你真的了解傅逊吗？”

　　这次，程燎再也回答不上了，越接近真相他便越迷茫，曾经所谓的了解都变成一种可笑的无知。

　　“我想知道所有事。”

　　所有的懊恼、不解、迷茫和惘然在这一瞬间都转变成了一种执念，这种执念催促着程燎寻到最后的真相。

　　“哎。”梁长风叹息，“这件事总该有人知道，我想你是最合适的。”

　　程燎深吸一口气，到底是缓缓坐下，他极少有这样的耐心为了弄清楚一件事反复斟酌，可这次必定是值得的。

　　聊去一整夜，烛台即将燃尽。

　　梁长风已经太久没有这般熬夜，到底是困得哈欠连连。

　　独独程燎精神尚好，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头脑清醒，清醒得随时都能背出海盗军的任何一条规矩。

　　梁长风将苏宅的命案一五一十都说了。他还说了凉烟临死前手里攥着花簪，以及由这花簪寻到傅逊的经历，只不过在他寻到傅逊之前，阿辽便提前发现了那具尸体，原本能提前查明的真相又笼罩上更厚的一层迷雾，以至于他们绕了一大圈差点退回原点。

　　“如果是你们先一步找到傅逊，那就说明傅逊并非被紫逆宫所杀。”

　　方才那人咄咄逼人，却总被梁长风压着，无非是想要得到机关阵法图，因而程燎作此推断。

　　“嗯，杀了傅逊却找不到机关阵法图，紫逆宫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梁长风说。

　　“既然不是紫逆宫的人，那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程燎停顿了一下，事实上他之前便想到了，“找到怜霜。”

　　梁长风问：“程兄弟是怎么想的？”

　　“傅逊出事后，怜霜不报官，却偷偷去了义庄，她必定知道些什么。而且她突然失踪也十分蹊跷，我猜想其中另有隐情，难道就是她害死了傅逊？”

　　“那我们便找到怜霜问清楚。”

　　程燎略为吃惊：“你有办法找到她？”

　　“大概是有的。”梁长风并不谦虚地回答道。

　　“那太好了。”程燎确实精神百倍，利索地起了身，“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程兄弟。”梁长风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你若不嫌弃便在隔壁的客房休息一晚吧。等休息好了，再找也不迟。”

　　程燎怎能不着急，这前一秒紫逆宫的人上门威胁，后一秒又找出些头绪，他恨不得立马能找到怜霜，把傅逊生前之事都查个清楚明白。

　　“你不必担心，紫逆宫的人不会再来了，大可安心睡一觉。”

　　“可是……”

　　不等程燎多说，梁长风就灭了烛台，摇摇晃晃往屏风后走去，竟真的不去管程燎了。

　　相处了几日，程燎倒已知晓些梁长风的脾气。这位大夫话不多但头脑绝对灵光，有些旁人想不通的事，他却早早看穿一切，甚至能提前预测一些事。若是梁长风说的话，只管照做便是，绝对不会吃亏。

　　程燎这样想着，内心仍旧无法平静，道理都懂，但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就算别人把他传地神乎其神，可终究是个凡人罢了。他自然也会焦虑烦躁，他也有不称心不如意的事。

　　程燎到底还是推开门退了出去，他抬头望了一眼，静谧的夜空很黑，黑得仿佛是一团浓稠的墨，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快被这团黑墨吞噬，他甚至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等吧。最后他只能这样暗自安慰，至少他还有耐心等到天亮。或许，他离真相已经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