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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范家 ...

  •   范小三家住晋阳城北的平安巷,由于地处偏僻,六叔驾着马车赶去也花费了小半个时辰。可当他们来到巷口,这才发现这平安巷道路狭窄仅能容纳三名成年男子并肩通行。显然,马车是决然进不去的。再看这巷子里的环境,道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污黑的积水和泥泞;走道上零零散散地堆着东西,也不知是杂物还是垃圾;就连空气中都充斥着一股便溺的味道,气味感人至深……

      李承宗生来富贵,何曾见过这阵仗,登时有种呕吐的欲望。

      可不等他想到这该如何是好,原本坐在他身侧的韩长安已如一只矫健活泼的小羚羊般跳下马车,走入巷内。

      “老丈,请问范小三住的是哪一家?”韩长安向坐在巷口的一名豁牙老者问道。

      那老者衣衫鄙旧身体干瘪面无表情,坐在巷口一动不动的模样看起来好似一具干尸。只有那双凹陷浑浊的眼珠偶尔动了那么一动,才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显然,他早被这艰辛的生活磨灭了心气,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再不会惶恐也不会愤怒,只有麻木。听到韩长安问话,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指着巷内用口音浓重的土话说道:“门被砸了的那家。”

      “谢过老丈。”韩长安对那老者作了一揖,这才扬声对李承宗叫道。“舅舅,我们找到啦!”

      对着满脸笑容的韩长安,李承宗这满肚子打退堂鼓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得捏着鼻翼磨磨蹭蹭地下车。

      三人一路向内,约莫走过七八个大门,果然见到一扇被砸破的木门。那木门只剩下半页挂在墙上,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响着,门板上满是污垢。穿过大门,里面是一处大杂院,隐约被分成了五块区域,住着五户人家。院前的空地也被分成了五块,土地都被翻耕过,想来是准备等天气暖和些再种些蔬菜。大杂院的东侧靠墙处挖了一口井,井后靠院墙的一侧堆了不少柴火。

      此时已近傍晚,其中四户人家的房顶已升起炊烟,唯有一户人家大门洞开,有个瘦弱的女人坐在门槛上,正低着头有气无力地侍弄着簸箕里的少许糜子。注意到女人脸颊旁隆起的淤青,韩长安即刻大步上前。“是范家嫂嫂吗?”

      女人吃力地仰起头看了韩长安一会才讷讷回道:“范小三是我郎君。”

      韩长安即刻露出一个关切的笑容,轻声道:“范大叔曾给我带过不少杂货,听闻他出了事,我特地过来看看。”

      “看看……”头发散乱的范家嫂嫂木然地扭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里屋,含着泪哀声道。“看什么?……什么都没了……钱也没了,粮也没了,家也砸了,我郎君也被抓走了,就剩下我和两个孩子……院门也砸了,大伙说是我郎君惹的祸事,要我补上,可我拿什么补啊!家里大门不能拆的,天这么冷,我不要紧,孩子受不住啊……”

      韩长安心头酸楚却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能立在那儿怔怔地看着范小三的妻子。韩长安知道,范小三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他的妻子比他还小了几岁。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好似一朵秋末的未散花。不,她甚至已经不再是一朵花了,而仅仅只是一片枯萎的花瓣。

      “娘,娘,弟弟哭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五六岁的女娃抱着个男孩自里屋跑了出来。她怀里的男孩看着才一岁大,面有菜色正哇哇地哭,显然是饿坏了。

      范家嫂嫂赶紧低头抹了把泪,抱着簸箕站起身。“娘这就去做饭。”

      “又吃糜子啊?”女娃探头看了眼母亲怀中的簸箕,小声道。“娘,酱菜都吃光了,能不能做点豆腐汤呀?好久没吃了……”

      哪知,只这一句,那女人顷刻活了过来。只见她狠狠摔下簸箕,夺下儿子摆到一旁,一把揪住女儿的胳膊,红着眼一巴掌接一巴掌地落在女儿的臀背上。

      “吃什么豆腐汤?什么豆腐汤!”范家嫂嫂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爹都被抓去坐牢了,你还想着豆腐汤?赔钱货、丧良心……”

      刹那间,女人凄厉的叫骂声与孩子委屈的哭喊声便交织在了一起。

      韩长安委实看不过眼,急忙上前阻拦。“嫂嫂,别打孩子,别打……”

      然而,范家嫂嫂压抑已久的恐惧好不容易有了出口,又哪里是能听劝的?

      眼见几人纠缠成一团,韩长安护着女娃自己竟挨了好几下。六叔赶忙也冲上前,扯住范家嫂嫂的发髻将她往后一甩。“好了!有完没完?”

      “长安,你没事吧?”谁家的孩子谁心疼,李承宗忙拉过韩长安轻抚他的背心。

      “长安?韩长安?你就是韩长安?”刚被六叔摔了个大跟头的范家嫂嫂又披头散发地爬起来直扑韩长安。“是你偷了张家的秘方,是你!”

      她目眦欲裂状若疯狂,拽了韩长安就往外走。“走!跟我去见官!是你偷了张家的秘方,不是我郎君!我郎君是冤枉的!去见官,把我郎君换回来!”

      范家嫂嫂情绪失控力大无穷,不但韩长安被拽地一个踉跄,就连文弱的李承宗都被撞翻在地。

      “贱妇!”六叔哪里能忍,当即怒吼着抡起胳膊。

      啪!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个精神几近崩溃的可怜女人就好似一截木头般直挺挺地倒地,再没了声息。

      “娘!娘……”空气才刚安静了片刻,女娃就冲上前来摇着母亲大声哭号。“娘,你醒醒啊……娘,我不要豆腐汤了,娘……”小姑娘哭了几声又扭头来打六叔。“坏人!坏人!为什么要打我娘?坏人……”

      六叔对着女人没有什么所谓的绅士风度,可对着孩子毕竟仍旧心软。此刻见那女人被他一巴掌抽厥过去了,脸上也很是讪讪,只得捏着小姑娘的两条胳膊不让她靠近自己。

      “六叔,这……”刚从地上狼狈起身的李承宗见状也满脸不赞同地摇头叹息。“手重了……”

      扭头看到韩长安正蹲在范家嫂嫂的身边翻她的眼皮,李承宗忙又叫道:“长安,不要乱动,让六叔去找大夫。”

      “没什么大事,”检查过范家嫂嫂呼吸和心跳的韩长安话音平静,用力掐她的人中。“可能是她身体太弱,情绪大起大落,这才晕倒了。”

      的确,自从范小三出事,范家就断了生计。这段时间以来,范小三的妻子不但要为自己丈夫担惊受怕,还得为两个孩子的吃喝发愁。熬到今天,早已是强弩之末。

      说话间,范家嫂嫂便呻/吟着醒了过来。

      “小妹妹,你娘没事的。”韩长安又拉过女娃小声安抚,“快去找领居讨碗热水给你娘喝。”

      院子里闹出这许多声响,范家的四个领居却各个门户紧闭。旁人或许会责怪他们冷漠,韩长安却知道:越是贫苦的人家越是没这个底气能扛起事。仅仅只是生存下来对他们已是十分不易,他们自己尚且都期盼着救世主,又哪有那个能力去救旁人呢?

      好在,一碗热水还是能讨到的。

      范家嫂嫂喝了口热水,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她不敢起身,竟直接对韩长安跪了下来,哭求道:“韩小郎,民妇求您,您去给县尊说,我家郎君真的没偷张家的秘方啊!”

      “是啊,他偷的是长安的秘方!”六叔可对这女人没啥好感,当即阴恻恻地插话。

      范家嫂嫂哭声一噎,瞬间面红耳赤。她手足无措地哭了一阵,只低着头含糊呢喃:“没法子,我们也是没法子……孩子不能没有爹呀,我一个女子,我怎么养得活他们俩?这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啊……”

      “唉……”李承宗听地不是滋味,忙扭头问六叔要了4、5吊钱塞给韩长安。

      六叔习惯每20枚铜钱串成一吊,这4、5吊铜钱差不多得有100枚。想到这些钱竟要给一个贼婆娘,六叔不禁不满地瞪住范小三的妻子。

      韩长安感激地看了李承宗一眼,将那几吊钱又递给了范小三的妻子。“嫂嫂,范大叔的官司我会想办法。这些钱你先拿去用,给孩子买点吃的……”

      “这……这不行……”范家嫂嫂面上发烧,好似钱烫手一般忙不迭地推辞。

      “拿着吧。你不要,孩子该怎么办?”韩长安温声言道,掰开对方的手掌将几吊钱塞了过去。“嫂嫂,我且问你,自从范大叔被抓去衙门。衙门里可有送来什么文书?”

      范家嫂嫂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和丈夫都是睁眼瞎,纵然有文书也是看不懂的。

      “那……衙门里有没有人来说过,范大叔的案子究竟怎么判了?”

      范家嫂嫂仍旧摇头。

      韩长安眉头一皱,即刻扭头与李承宗对视了一眼。

      接着,韩长安又问了问衙门里可有人曾来问案取证等等,范家嫂嫂大都摇头,只说:去年入冬后范小三的买卖不好做,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开个摊子卖豆腐汤。本来都好好的,结果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几个强人把出摊的范小三打了一顿又押回家。他们自称是张家的家仆,范小三盗了张家的东西要拿回去。他们在范家翻箱倒柜摔锅砸碗地翻了一通,什么都没找到,便又将范小三给押走了。

      张家在晋阳势大,范小三的妻子第二天一早追去张家求他们放人,可连张家的门房都不屑理会。她又去报官,县尊说会弄清楚此事,给她一个交代。哪知,过了十天半个月,里正就来传话,说是范小三招认了他偷张家的秘方,已经被抓进大牢了。

      张家在晋阳就是个土皇帝,范小三居然偷到了张家头上,岂能不教人胆战心惊?里正一走,不仅范家的街坊邻居不敢与范家嫂嫂交际更催着她赶紧搬家,就连范家的亲戚也都与他们断了来往。范家嫂嫂走投无路,实已生了死志。

      幸好,韩长安在这个时代活了多年,对古代女性的生活困境十分了解,心里早有了准备。在如今的时代,女性没有财产权,也极难找到可以糊口的工作。一旦范小三出事,范家嫂嫂和两个孩子的下场将极为悲惨。两个孩子或许会被卖身为奴,至于范家嫂嫂极有可能会被娘家人逼着改嫁。

      是以,问过范小三的官司,韩长安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借口天色已晚要留下来帮范家嫂嫂整治晚饭。他向六叔要了几枚铜钱跟范小三的领居们换了一点米粮,又帮范家嫂嫂烧了火,做了一锅粟米饭。

      许是韩长安的温言软语终上打动了范家嫂嫂,许是饱食一顿后心智清明了少许,范家嫂嫂抱着孩子偎着炉火絮絮说起了往事。

      于是,百无聊赖的六叔便知道了范家祖籍阳邑,从爷爷辈起就是当货郎的。正所谓无恒产者无恒心,范家没有土地,便是邻里也瞧不上他们。于是,到范小三他爹那一代,一家子煎冰熬雪吃尽苦头才开荒了三十亩土地。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开荒全靠人力,为此范小三的二叔甚至活活累死。可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三十亩土地,范家才算真正在阳邑站稳了脚跟。

      然而,好景不长。

      数年前,范小三的父亲病重,范小三是个孝子,情愿卖了土地也要救亲爹性命。哪知,范小三的父亲知道儿子卖了土地,气地吐血而亡。范家在阳邑没了恒产,范小三失意之下才带着妻儿来晋阳讨生活。

      “原以为晋阳是个大县,容易讨生活。哪知……哪知……”说起往事,范家嫂嫂不禁泪水涟涟。“韩小郎,实非我郎君贪图小利,盗你秘方,实在是饿地没法子……”

      六叔忍不住冷哼,昨夜他就已听长安说过:为了给二姑娘挣药钱,长安每次做豆腐都是避着人的。那范小三哪里是饿地没了法子,分明是早有图谋!只可惜,这外甥多似舅。如今看来,这韩长安是跟大郎一样地多愁善感,一听这贱妇卖惨,就是满脸戚戚。

      那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到此时也终于明白到眼前的人或许有办法能让她阿爹回来,急忙上前抱着韩长安的腿大声哭喊:“长安哥,我要阿爹!我要阿爹……”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韩长安心中况味莫名,久久方长长一叹,一字字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范家嫂嫂赶忙追问。

      六叔闻言,眉头立时一拧。

      韩长安却只宽容而笑。“张家所图无非是那豆腐的配方,若事不可为,给他便是!”

      得韩长安这句承诺,范家嫂嫂直挺挺地跪下身,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若能救我郎君,奴愿为小郎做牛做马!”

      走出平安巷,已是月上中天。

      李承宗韩长安舅甥俩不约而同地仰头长叹,六叔却已忍不住暴喝一声:“那贱妇!长安心肠软,她反到赖上咱们了!”

      “六叔,她也是无奈。范小三要是出事,她跟两个孩子可怎么活呢?”韩长安低声道。

      若非当真走投无路绝望至极,范家嫂嫂又怎么会赖上一个初初相识才七八岁大的孩童?

      “不会活,还不会死么?”六叔冷冷回话,“长安,你心肠这么软可不行!”

      韩长安仍旧摇头。“六叔,那也是人啊!”他话音虽轻,语调却坚定无比。

      “长安,你真要把配方交出来吗?”李承宗忽而问道。

      “如果不能令县尊改判,也只能如此。”韩长安沉声道。

      范家嫂嫂的那点小心机,哪能瞒得过韩长安?只是豆腐的配方再重要,也绝重要不过人命。范家嫂嫂口口声声愿为韩长安做牛做马,这话听来太过寻常,好似渣男许下的山盟海誓。可韩长安却知道,若是范小三当真流放,只怕今夜见到这三个妇孺将来的处境连牛马也不如。如何忍心呢?

      “舅舅知道了。”李承宗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轻轻地握着韩长安的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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