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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武林中叫得上名字的几个人物,各有各的看家绝活,盾坚矛利、尺长寸短,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还要看天时地利、心态体格。人跟人之间差距微妙,高手相争无非就是差着一先。表面看来,这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道理,实则又不止一个“快”字,经验、判断、稳定、速度,乃至于灵感都不可或缺,身上但凡有几十年功底,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到这份儿上还真是拼天赋了。
      所以先手的优势绝不止于一先。
      西门吹雪与人交战的时候善于抢先手。
      叶孤城亦然,经验还稍多些。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力求破敌之剑,更快、更利,一击得手,全身而退;至于保身之剑,那都是等而下之的伎俩了。
      所以虽然之前令那些入侵者气苦无比,但对叶孤城自己来说,直到不得不催动内力封喉之前,却还算是他有把握的“养生式对敌”。
      但是现在叶孤城已然失了先手,且无可挽回,他必须保身自救。
      长剑突然舞出笼罩全身的剑花,雪白的光之残像,先如梨花乱舞,继如燕山雪花,又如飞蝗蔽日,终成一轮蔽身的青光,在那之前,只能听到无数金属相撞的碎响,流水不能入,蚊蚋不能飞。
      这是当世两座剑术巅峰之一,疏能跑马,密不透风,大可铺天盖地,小可芥子须弥。
      甚至周遭的打算乘机而入的人都不得不急忙向外飞掠,以免被飞出的暗器所伤。
      发出暗器的年轻人是其中跑得最快的一个。
      但他恐怕也是最难跑掉的一个。
      从剑花的眩光中斜斜飞出一剑,向他而去。
      没有春华楼头的装腔作势,没有宫禁深处的进退两难,没有紫禁之巅的悬崖走险,那是被西门吹雪的剑升华过的一剑。
      宛如雨过天青,云破月来,尘尽光生。
      前宋白云守端禅师开悟偈“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剑式完美得惊人,但经历了卷刃、破甲、与无数暗器相撞,终于不堪重负的剑锋却在这个过程中崩出连串缺口,刺及之后竟不能深入。
      剑客本身亦无法再使一分力,况且这剑式本来也没有后招。年轻人血洇后心,飞也似的掠过层层院墙逃去了。
      窒息的疼痛紧紧地攫住了心脏,彻背连胛,脱力感像沉重的山一样压下来,叶孤城落地的时候向前跄了一步,他把剑在地上拖了一下以不露痕迹。他微微滚动喉结,把涌上唇齿之间的血腥味慢慢吞下去。现在毛巾还在脸上,一旦咯血恐怕会糊一脸血。
      周遭的夜行人中有一些停下了动作,惊人的场面令他们开始面面相觑,互使眼色。
      万梅山庄的庄客本有护庄的责任,他们组织起来在大街小巷贴身肉搏了一阵,虽然受伤者不少,靠着熟悉地形、库存武器充足,却已经占了优势。
      原本投入救火祛毒的管家和杂役也赶过来。
      被火焰烤干的夜色里传出尖锐的哨声,入侵者开始逃离。
      若不是火势危险,损伤太多,万梅山庄肯定会安排人跟踪对方以求个明明白白,眼下却要以救火救人为第一要务了。况且刚才掉了一地的杀手,庄中俘虏不少,可以慢慢审问。真正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反倒自重身份,就算结仇了也会与西门吹雪交涉,而不敢贸然闯入万梅山庄来。敢这么做的,也就是不知深浅的江洋大盗,或者某些深藏不露的险人了。只是万梅山庄在武林中何等地位,西门庄主何等自负之人,山庄因主人不在、冬季天时不利而遇袭,到底是不便张扬的事情。
      管家指挥家丁们开始善后。
      西门吹雪的心腹们都是乖巧之人,但是千亩的山庄,干粗活的庄客们就没那么多讲究,吃了亏便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甚至有几个跑去刺杀俘虏。管家拿出威严方才镇住。
      西门吹雪在的时候,叶孤城与他常有话说,但并不喜欢和其他人打交道,何况身份不宜为人所知,与庄客杂役并不往来。万梅山庄仅有西门吹雪特意叮嘱过的管家和近侍认识他,那都是有数的,也不会在公开场合称呼。
      叶孤城默默地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丢在地上,冬夜极冷,湿毛巾外面有一层薄薄的霜,他觉得自己脸都快结冰了。然后他开始收剑入鞘,这需要竭力压住手腕和肩背的颤抖才能办到。呼吸已是艰难,他急需封住自己的穴道来压制伤势的影响,不能再拖,但抬起手就不由得失笑,他还真是无法点穴,一则穿的太厚,二则哪有力气击穴。
      管家走过来,他和管家打了一个照面。
      叶孤城简短道:“伐梅。”
      管家惊道:“什么?”
      “草木易燃,伐出一圈空地,火势不至蔓延。”
      西门吹雪很喜欢他的梅树,虽然西门吹雪从来不说,毕竟他那样孤高的剑客,就应该不滞于物,可管家却知道他有爱花的审美和雅兴。
      叶孤城从来不滞于物,他只做当做之事。
      管家咬牙点点头,喊人来办。
      “先生。”
      在管家将要离开的时候,叶孤城忽然道:“先生可会击穴?”

      西门吹雪接到传书赶回也是三日后,包括传书过去的时间。即使真的有人烧了万梅山庄,他也不会为此改变追杀的行程,西门吹雪是言出必行、不改目标之人。所以他在解决掉要杀的人之后才飞速赶回万梅山庄。
      陆小凤都觉得自己快要追不上西门吹雪的轻功了。
      但陆小凤还有说话的余地:“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如果我先烧了你的万梅山庄,就没有这事了嘛!”
      西门吹雪并不说话,步速像剑一样快,面色如同冰封的湖面一样苍白冷漠。
      “你又不是只有这一处地产,你们家的地产还多的是,再说烧了你的花花草草和房子,地皮还是你的,房子再盖,树再种就是了。所以想开一点啊!”
      西门吹雪从来不担心钱,他本来也从来不担心人。但他此时仍是有些不安,又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难以言表。
      眼看是十月末了,燕地早已昼短夜长,二人人马相继、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赶路,到家的时候是夜里,弯月初上,地有白霜。
      主人返回,庄里早有准备。

      “护庄不利,是属下的失职。”管家见面就检讨,“庄中死三人,重伤十七人,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轻伤,丧仪和治伤的钱都下发了。名单和账目如果庄主想看,请庄主稍后过目。”
      “好。”
      西门吹雪平日也不纠缠账目,他先看了焚毁的地方,包括为了拯救主宅而伐空的屋前梅。
      客房也过火了。
      西门吹雪托了管家一把,三人赶浪无丝、踏雪无痕地从水面过了荷塘。
      “水大,火势过不了荷塘,荷塘对面的院落无恙。天气寒冷,所以用得上的人都安顿在那边居住,伤的人和用不上的人让他们先回家或安顿别处居住。”
      管家是个周到人,西门吹雪点点头。
      倒是陆小凤知道他拿捏了半天是在想啥,帮他问了出来:“叶城主在这里?”
      “是。”管家脸上有点为难的神色,“我只是粗通一些医技,内功心法不足道,又不敢请外面的大夫来,一来他们手法差的远,万一有什么闪失,二来也——”
      二来外面的人来路不明,万一有人心存歹意,取人性命易如反掌,管家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交代的,这一点西门吹雪当然明白,他不喜管家多话,摆了摆手。
      管家领会道:“所以一直在等庄主回来。”

      那夜请管家协助解衣封穴,走进这间屋子之后,叶孤城便再没有离开这间屋子,这三天他几乎没有动,他必须把活动量减到最小以减弱心肺的出血,维持还算通畅的呼吸。
      长年修行,他自己也有调息之法,但没有外力相助,只能如此一日挨一日地撑持。平卧则深感窒息,直立则力不能支,极少言语,连吞咽都是苦差,三天里一直维持倚靠的姿势,加上管家怕他冷,他几乎要长在堆积的被褥里了。
      但他神志是清醒的,而且疼痛迫使他始终清醒。直到他听到西门吹雪的脚步声——不,西门吹雪是没有脚步声的,他闭着眼,但他知道进来的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的脑袋探得比剑神还快,但西门吹雪把他和管家一起怼在外面。
      西门吹雪解剑,脱去自己挟着室外寒气与路上风尘的罩袍,在用来湿润空气的水盆里净了手,擦干,才上前诊脉。
      西门吹雪大皱其眉,这不光是因为脉象芤数,还因为——
      “这谁点的穴?”
      “你家管家。”
      西门吹雪没想到还能听到回答:“别说话!”
      他掀开那些冗余的锦被,解开被冷汗濡湿的熟罗衫,一手托住叶孤城身后,一手开始解穴。
      白云城主星眸玉色,但委实过于轻盈了。

      九月十三的白天,陆小凤在浴室外见到杜桐轩的保镖,那人枯瘦矮小,陆小凤甚至说:“若不是他的身材太瘦小,我一定以为他是司空摘星!”
      那人当然不是司空摘星,陆小凤九月十五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这人竟然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逼宫之夜,替身担负着南王府血海也似的干系,还要与西门吹雪相对,自然是千挑万选中的死士,轻功要过得去,拔剑的手法要过得去,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他得像叶孤城。
      面貌丑陋不似,可以使用人皮面具,月光朦胧看不清眉目。身形却与光线无关,要在紫禁之巅滑不溜足的琉璃瓦上施展轻功,就不能在服饰伪装上有太多不便,因此替身的身形至少要九成相似,经得住紫禁之巅下的众目睽睽——甚至要在陆小凤这样的人精眼里,几可乱真。陆小凤九月十三的当天见过他,同时也在春华楼见过叶孤城,并在九月十四的凌晨与叶孤城交了朋友。面对而谈,近身比较,高矮胖瘦乃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即使如此九月十五之夜陆小凤也一时不能识破。
      武林之中,强者为尊,为尊者讳,况且如此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剑客,陆小凤可以随口评价杜桐轩的保镖,但出于敬意也绝不会如此议论白云城主,皇帝能调侃一句卿本佳人,江湖人却只能说是人如飞仙了,极言其体轻。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叶孤城心口上的伤痕。西门吹雪剑法无双,创口毫不狰狞,但终究曾是致命伤。他看他颜色如雪,便不由得想起从禁城回客栈的那个凌晨,他一路被他抱在怀里,瘦小、冰冷、垂危。他还带着他的剑,那剑也是轻小的。
      曙光微露,西门吹雪却心如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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