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卷刃》宇文觉

11、第11章（结局2）

　　魏子云当然不是一个人从京师来找陆小凤的。
　　他们这种给宫里做事的人，私密隐蔽是一条，但是互相制约也是一条。出去办事的人，自然不能是魏子云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人——盯着他的人，也被他盯着。
　　但是两个人还得是同行，避免业务不熟，互为掣肘。
　　这次私访，屠方与魏子云同来，但面见陆小凤的只有魏子云，屠方则不露行藏。
　　万一与陆小凤乃至西门吹雪发生冲突，魏子云不是对手，而屠方可留有后手，掌握情况，及时上报，以免魏子云真有个什么闪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万一魏子云存有私心，和陆小凤一起徇私舞弊，屠方依然可以留有后手，及时上报。
　　万一魏子云老糊涂，被陆小凤花言巧语蒙蔽，屠方也可以另辟蹊径，探查真相。
　　他不知道自己的老上级、官场上的兄弟魏子云是怎么想的，但他并不相信陆小凤。潇湘剑客是个诚恳的君子，君子可以欺其方，而大漠神鹰并不是。所以陆小凤带着魏子云前往万梅山庄之后，他跟踪了陆小凤。
　　想要不露痕迹地跟踪心有灵犀的陆小凤，简直太难了。如果被识破，那丢的不仅仅是他屠方的面子，还有魏子云的面子，还有身为大内高手的面子。所以他一路上只敢远远地在目力以及的范围内看着，丝毫不敢靠近陆小凤。他看着陆小凤买了一袋东西，等陆小凤走远他才走上前发现那家铺子卖的是烧饼和各种肉；他看着陆小凤出城走向一处宅院，那地方偏僻，幽静，虽然很大却不起眼。他不敢靠的更近，只远远地记下方位便离开了。
　　一夜大雪不止，但并没有阻止屠方凌晨就出发去昨天傍晚远看过的宅院附近碰碰运气。之所以早出门，自然是要趁魏子云还没醒来的时候。他们这样的身份，不是睡大通铺的差役，各是各的客房，也不会惊动彼此。

　　其实叶孤城四更就醒了，可以说是被簌簌的落雪声所惊醒，也可以说是因为他感受到空气中浮动的异常。
　　他不像陆小凤，他没兴趣在江湖上和人攀交情；他甚至也不完全像西门吹雪，他的居所没有生活情趣。但除了剑，他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喜欢在月朗风清的夜里在海上驰走，水浪不兴，银河在天；也喜欢天气晴好的时候眺望阳光下的碧波万顷，山岛竦峙，水天一色。云自无心水自闲，没有喧嚣，无需毁誉。他喜欢直面这天和地，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世上没有比天地更诱人的声色。
　　红尘万丈，声色犬马，不过是纤毫微末之事罢了。

　　所以他隔窗听了好一阵子的雪，又隔窗看着积雪在微露的晨曦里泛起的荧光，最后他终于决定出去看看。谨慎起见，他在脸上稍作伪装，带上西门吹雪给他临时用的剑。这几天体力未复，又跟着搬家，他自己卷刃的剑还没有重新打磨好。他披了一件兜帽斗篷，穿的不太多，因为他没打算走远。
　　屋外没有人，这里本就偏僻，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就更没有人。
　　连雪花落在地上那微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对于辛苦谋生的人来说这样的大雪是很大的苦恼，于他而言却是他平生所未见的奇景，清寒、皎洁、铺天盖地、浩瀚无垠。
　　落在发梢的雪花在鸦羽般发色的映衬下，可以看清六出的形状，而每一片都不同。
　　这是雪，这么的小而娇弱，触碰到手指就会融化；又如此凛冽而壮阔，能掩盖世间一切的污秽和丑陋。
　　这世间至高至寒、至善至毒的剑技，是否也应该如此？
　　他忍不住向雪地里走出一步，一步，一步……他甚至像在故乡在海上的时候一样在雪地上跑起来，轻盈的雪花灌入他的衣袖和斗篷里去，微冷却畅快。可惜轻功还不能像当初那样自如，看着深深浅浅的脚印，他有一点惋惜这原本完美的雪地。

　　淡薄的晨光下，他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除了西门吹雪，这世上还没有人能迎面给他压力，这个人也不能。但叶孤城并没有轻视这件事，因为他认出了来人。他和他曾经在皇城之中互相好一通怼，彼此都给对方判了死罪，假如自己不死大概这人还真的是不会罢休的吧。
　　这人正是屠方。
　　屠方拔剑就攻了过来。
　　他的剑和南海剑派的剑很像。他的剑法虽然不及魏子云，但也还不错，比能使出“玉女穿梭”的殷羡还略高一筹。当初殷羡一招“玉女穿梭”被陆小凤灵犀一指接下，非要缠着陆小凤评价他的玉女穿梭比天外飞仙如何，也很得了陆小凤的一番恭维。屠方有刀法的功底，这一剑的力度还比寻常剑客大一些。
　　叶孤城出门前做过一点伪装，他认识屠方，屠方却不能完全确定他的身份。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逃走，无端逃走等于此地无银；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直接破这一招，那只会招来更多怀疑。
　　于是他脚下一滑，在雪地里打了个踉跄，直接滑出去一大步。
　　这一滑刚好避过了迎面的一剑。地滑对两个人都是公平的，屠方大开大合的招式甚至一时都没法收回来。
　　屠方转身持剑看着对方在雪地里摇晃。
　　如果这是一个路人，屠方一定会认真的道歉，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较真的人，但他现在知道对方绝对不会是一个路人！
　　刚才那一滑，如果不是巧合，简直是明火执仗的告诉他，你的剑法破绽在哪。
　　如果真的是巧合呢？
　　屠方已过中年，对习武之人的习惯十分谙熟。方才那一滑虽然巧，但是之后的摇晃不稳却不是装的。即使拥有如此巧的身法，也无法掩饰他体力本身的衰弱。
　　不管判断对错与否，自己总是不会输的。屠方决定再试一次。世上不会有两次巧合，每次打滑都完美地避开一个高手的剑法。
　　叶孤城也在权衡——如果第二次恰好避开，一定会引来更大的怀疑和更猛烈的攻击，这对自己不利；如果拔剑格挡，亦等同于当场开始格斗，这仍然对自己不利；那么，如果想要完全避战，他是不是只有生受这一剑？可如果受了这一剑，对方却继续攻击，毫无疑问等于自戕。
　　思忖间屠方第二剑已经刺到。
　　他只好装作避不开，在剑锋将要沾身的瞬间他突然掀起兜帽。

　　屠方只觉得眼前一花，白花花的人影仿佛主动撞上他的剑刃一样直接扑到了他的剑上，甚至一瞬间遮挡了他的视线。屠方拿出刀剑双修的功底，一气呵成，剑光闪动，将眼前之物裂为寸寸！
　　布帛和丝绵的碎屑混在雪花中，和雪花一样飘摇落地。
　　在这时间里，叶孤城已经抢出十丈远。不管是战是撤，他需要一个距离来做取舍。
　　连续抽身换影，脱化移形，已使得他心跳如擂鼓，呼吸近似喘息。他知道自己处境不太妙，他急需想个办法。
　　屠方突然大声笑道：“叶城主不要再装了，我认识你那把剑！”
　　屠方其实并无把握，对方腰间的剑也不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一把，他在诈，等着看对方的反应。直接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是最好；即使不能，对方如果反驳“不是那把剑”，也等于不打自招；最次的话，对方闻言低头去注意剑，也是令人生疑的举动。
　　然而这诈术没有收到一分银子的效果。

　　屠方惊诧地看着眼前人突然愤怒地把剑抡起来一头锤在地上，冲他开口骂道：“扑刀子去呀！愣七坎正，不长眼睛，岗是没带的朝理你，你日能了哇，看岗定烂你！”
　　极其粗俗的晋北方言一时把屠方惊呆了。
　　他还记得叶孤城的相貌风度，确实引人注目，便是皇帝后来还对他们感慨不已；他还记得叶孤城那绝不饶人的死鸭子嘴硬，虽然官话说得好，南方口音不是一点儿没有。
　　此人面貌平庸，举止粗俗，受到攻击之后第一反应出口骂人，且操一口晋北方言，各种反应都极为正常——莫非这真的是个北路家的江湖人，是自己弄错了？
　　叶孤城当初在张家口遇到唐天仪，当然是布局的一部分。就是那次雁北之行，偶遇来自晋北的豪客游侠们的几句粗话，他无意听了一耳朵，便记住了，此时拿来救个急。
　　看对方一时呆住，他更不纠缠，脚步加重，嘴里骂骂咧咧地向城里方向走——离开这偏僻的地方，就是屠方也不方便在大街上拔剑杀人，等街上人多了，再想办法甩开屠方。
　　屠方愣了片刻，他感到十分尴尬。他已经攻击人家两次了，这个人既不跳他的陷阱，也没有作奸犯科，他不好追上前，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但他总觉得有个东西似乎让他眼熟，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灵光乍现，他突然想起来了，是黑檀。
　　黑檀木乃是东南湿热之地，安南吕宋的特产。以黑檀木为发冠，是他在叶孤城身上所仅见，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晋北之人的头上。这人一开始戴着兜帽看不见发髻，他搅碎了那件兜帽披风之后，一撇之间看到了对方头上的檀冠。

　　“呵。”屠方想起刚才那一幕，白白挨了一顿粗话骂人，他自己也气笑了，“倒真是个妙人。”
　　屠方再不犹豫，他打定主意，拔步急追，手中之剑全力出击。

　　叶孤城早已感到身后风声有异，知道对方如此冲来怕是打定主意要出杀手，避无可避。
　　他只能拔剑，出剑。
　　他自己觉得这一剑比从前慢了一倍有余。
　　一位真正的高手，对于剑法速度的估计，比当铺朝奉估计货物的价值还准确十倍。
　　这迟缓的速度已不足以让他先制服对方，但还可以让他挡住对方的剑。
　　可惜比武也是较力，有一条和“唯快不破”同样残酷的规则是“一力降十会”。
　　所以和霍天青比过一场的独孤一鹤会因为内力不继死在西门吹雪手上；三年前受过内伤的马行空直到三年后还只能依附闫铁珊。
　　他七天之前还倒在枕褥之间盼着西门吹雪回来，现在连一成功力都使不出来，体力还不如一个从不习武的亚健康的常人。
　　屠方的剑术走刚猛一路，双剑交错之下，他咬紧牙才不至于让剑脱手。勉强接了这一招，他在雪地里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一阵阵心悸，深呼吸几次仍然喘息不止。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屠方站定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不过，即使认错了人，今天我也杀定了。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屠方准备好了剑式。他从步法中都看得出对方气力不济，四次出手如果还拿不下来，他觉得这事已经太荒唐了。
　　叶孤城刚才借机多退几步，又拉开了距离，他注视着对方的剑。
　　从前不觉得，如今连这种集中力也是极为耗费心力的。屠方迟迟不出招，对峙之中他只感到心神耗散。
　　雪太大，干扰着他的视线，眼前微微有些重影，屠方的剑却又刺了过来，而且连刺数剑，直到他无力再挡。
　　感受到剑刃刺入身体，屠方深信自己已经得手，这一瞬间的窃喜让他失去了平常心。
　　然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拔出剑来。
　　叶孤城避开要害让剑刺入左侧肋，用左手衣袖挽住剑刃，左臂压住剑身，滞涩之下他竟然一时不能拔出。
　　“你——”
　　屠方对上对方发亮的眼睛。
　　他的剑拔不出来，并不意味着叶孤城的右手剑不会出手。
　　屠方虽然不甘心，也只能弃剑疾撤，叶孤城的剑尖只在他咽喉处浅浅沾了一下。
　　屠方在雪地上站定。
　　四次出手，没有得手，还丢了把剑。现在他手里没有剑了。
　　屠方用手沾了颈项之上那一点点血看了看，要说后怕，不是一点儿没有。

　　叶孤城把屠方的剑拔出来，他突然发力，让自己的剑与这把剑连续相击，屠方的剑断为数截，被四散抛在雪地上。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体力已不足以握持两把剑，他只能保住自己的剑。
　　他握剑的手是如此之紧，即使他现在即刻死去，也很难掰开他的手指让他松开剑。
　　屠方不得不空手和一个持剑的叶孤城对峙。
　　不管对方有多么虚弱，他都可以说是处于劣势。
　　竟然把一个必胜之局玩成这样，屠方简直恨得牙痒痒。
　　但他也一时不敢上前。
　　雪花簌簌地落下，如同在天地之间支起了幔帐，两个人在这随风舞动的白色幔帐之间默默地对峙。
　　没了兜帽斗篷，单薄的白衣被染红小半边，红色的血滴在叶孤城脚下滴滴答答地积累，从星星点点到一簇落红。
　　但他手中的剑仍然是随时可以刺出的姿势。
　　屠方仍然不敢上前，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一个人来此。
　　天光稍稍有一些亮了。
　　虽然没有太阳，但时辰在一点一滴地移动。

　　屠方终于一跺脚，转身离去。

　　屠方的身影看不见了，但叶孤城还不敢松懈。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但他也是一个谨慎的人，一直如此。
　　天更亮了一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早起谋生的人出来了。叶孤城拔步向回路走去。

　　他只走出一步就软倒在雪地上。
　　蓬松的雪花扑在口鼻边，他吸一口气都觉得冷。寒气透过濡湿的白衣，从胸膛、脊心、从四面八方浸入身体。
　　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眼前是一片黑蒙，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他慢慢移动着手指，摸索着解开衣襟，他在寻找伤口，他得止血。
　　可是解开衣襟之后他就无法再挪动一下手指。他还有一丝清明，可是身体却连最末端都不能移动一分一毫。
　　风吹开他的衣襟，白的雪花落在微热的血上，便无声地融化了。雪花一层一层落上去，终是连红的血、玉色的肌肤、鸦黑的发丝、雪白的衣襟，一起一层一层地覆了过去。

　　西门吹雪前夜与叶孤城论了剑，第二天在客房见不到人，还以为他走了。西门吹雪拿了裘衣追出来，雪地里的脚印越来越乱，他的心也越来越乱。
　　当他找到被白雪微微覆盖的叶孤城的时候，他真的以为他死了。他用他在塞北能找到的最厚的狐裘裹着他，他用自己炽烈的内力暖着他，可是他的手那么冷，怎么捂也捂不热；他的脸那么冷，就像没有生命的白色岩石；他整个人都是冷的，连血的碎屑都是红色的冰渣。
　　西门吹雪觉得自己也走不出这片茫茫雪地了。
　　他想起陆小凤一开始就说过的话，你救不了他。
　　仿佛是为了惩罚他曾经刺出的那一剑，无论他怎样挣扎，叶孤城都不能活下去。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在九月十六的晨曦里徒劳无功地挣扎。

　　直到他听到微弱的声音在唤他。
　　“西门。”
　　那声音不会比雪花落地的声音更大了，甚至可能根本没能发诸于喉口，只是停留在心里的声音。
　　他看着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
　　他竟然是清醒的，清醒地在剧痛、流血和酷寒中等着他。
　　这世上大概只有此刻的雪花有幸听到剑神的一声啜泣。
　　一声而已。
　　他的微笑可以令天地神佛动容，他的啜泣呢？

　　西门吹雪收紧那身厚的过分的狐裘，抱起藏在里面的人一起走出这雪地。

　　EN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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