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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的记忆出错了 ...

  •   接完跟园长的电话,我有点气息虚浮。任谁怀着一个秘密都会有点儿妊娠反应。
      园长还发微信再度追问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说能县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儿,你一定能打听出来,我就不多赘述。

      后来打听出来了,是七年前死了一个小孩,在我带的班上。
      园长说,这叫什么秘密,你早说不完了吗?看把你吓的。

      晚上她噼里啪啦给我发来二十多条二十多秒的语音消息,我点开之后就去煮面,她声音作为煮面的伴奏,详细地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说,被一些麻烦惹上身是正常的,或者让我请两天假,有一个疯婆子盘桓在幼儿园,她希望我能尽量隐藏。

      我能感觉出虽然我们园长语气云淡风轻,但话里话外都透出她有点怕那个疯婆子的意思。
      光明幼儿园和李子幼儿园可不是同一种东西,李子幼儿园的余孽来影响光明,园长膈应得大吐苦水。

      对于能县的人民来说,李子幼儿园是角落里的残渣,接收一些没人要的小孩,而光明幼儿园原地拔起,像个可以攀到天上的巴别塔,一群同样的孩子被家长的电动车推进去,再出来时就分门别类地变成了未来的医生工程师企业家,用流利的各国语言飞来飞去,人如园名一样熠熠生辉。

      所以我能理解园长开始让我请假的意思。
      灭火也要从火源开始灭,我是那个可能招惹疯婆子的源头,假如我不在,她大可以直接和李子幼儿园划清界限,她无时无刻不占理。但有我在,冤有头债有主,疯婆子会找我。

      一碗面条煮完,清汤寡水地挂着三颗葱花,我翻出陈醋放在桌子上,看见屏幕已经灭了,园长的话说完了。

      墩齐筷子,我刚要吃饭,楼下忽然传来极其聒噪的声响,那几个轮滑鞋男孩忽然大吵大闹起来,喊着放开!
      小孩吵架,我有点儿职业习惯地站起来推开窗户劝架。

      太阳刚落山,天却还是亮的,空气晦暗一片,垃圾桶被推倒了,掉出一窝窝垃圾,垃圾堆中间,一个男孩徒劳地蹬着轮滑鞋来回摩擦,衣领被揪得很长,旁边好几个男孩拥挤过来,大喊着:“放开他!放开他!他都道歉了。”

      正中央,我看见一蓬花白的枯草,胡乱地扎在脑后,看身形是一个女人,不合时宜地穿着厚厚的加绒卫衣,她个子不高,却很有力,扯住了男孩的衣领,拽到面前。
      男孩挣扎不过,拧她的手,胡乱地摆动双臂,大喊,都无济于事,女人就像是石头成了精,一动不动。

      终于,这被扯住的男孩又大哭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松手,男孩的轮滑鞋发出啪一声,鞋子往前他往后,屁股一沉,摔进了垃圾堆里。

      旁边的几个男孩手忙脚乱地挤过去,我回去把碗端起来吸溜面条,那个女人忽然很认真地朝着那群男孩说:“再撒野,我弄死你。”

      怎么会有人对小孩放这种话?我一口面条上不去下不来,噎着看男孩大哭:“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却不再听了,抬腿迈过垃圾堆,牛仔裤洗得发白。把身后几个男孩扔下,男孩们哭得天昏地暗,似乎是吃了苦头,都不敢回头骂这个女人。

      女人忽然站定,回头又问:“你们这儿,是不是住了一个老师。”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像是她已经知道了这儿住了一个老师,她只是要确认一下。环顾四周,把我们小区的三栋楼纳入眼底,视线回到这几个连滚带爬的小男孩身上,男孩们却不肯理她了,蹬着轮子飞速离开。

      我的面条有点儿僵冷,咽下去像是吞了个核桃,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桌上的手机嗡一下亮了。
      赵园长:其实也没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疯子来伤人,我仔细想了想,都七年了,该坐牢的都坐牢了,死人也活不过来,没道理来找你。
      赵园长:你来上班吧,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

      我转头硬吞了两口面条,拿起手机照亮,开了屋子里的灯躺在床上,打了两行字都噼里啪啦地删了,简要地回复了好的,又翻出个谢谢的表情包,扔下手机,它顺着被子的流向往床缝里滚下去,咔哒一声归位了,把缝填了个严严实实。

      佳兴小区统共三层楼,品字形排列,我在品的左下角,粗略估计佳兴小区住的老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个女人不应该是来找我的。

      楼下有个徐老师背着政策和规定给学生们开补习班,周六日的时候楼下学生非常默契地分批出行,好像她们只是到佳兴小区到此一游,望风的望风,骑车的骑车,严肃得像是从事间谍活动。
      三单元有个温老师闻名在外,据说她和学生家长眉来眼去最后被闹到了学校里,但后续如何我也不清楚,大家见到温老师都会尊敬点头,背地里传出八百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结局。

      这么多老师都比我这个哄孩子的人更像老师,要找一个老师,我绝不应该在目标行列中。
      可我就是对号入座地坐在床上,觉得烦闷,就把脚伸到被子之外,又觉得凉,再度缩回,我恨不能变成一条伸缩自如的八爪鱼蜷缩在墙缝中,用我的触须紧贴冰冷的墙壁,阴干装在罐子里面。

      我忍不住想掀开窗帘再看一眼那个女人,在五楼我高高在上,看不清她藏在乱发之下的五官,我觉得她格外陌生,却有种隐秘的联系要我把视线投注上去。

      事实确凿无误,郑宁宁死了葬了,凶手坐牢了。我想不出有谁可以面对这个七年前的事实来变成一个疯婆子。

      辗转难眠地想了很久,我发微信给朱二婷,请她第二天上班时过来载我。
      朱二婷: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嗯?我都知道今天李勇全送你回家了,哎,是不是老姜在这里想吃嫩草了?
      我当然不想吃李勇全那棵嫩草,过分稚嫩的男孩在我看来都是幼儿园肄业生。

      但是我不想对我的同事说起我的秘密。
      姜茴香:你都知道我电动车没骑回来,帮帮忙。
      朱二婷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噗嗤噗嗤地笑,说老姜吃嫩草。

      这种不必要的误会和不必要的秘密袒露都让我觉得为难,权衡之下我把我的前男友卖给朱二婷,我说我的品味和李勇全的形象严重不符,你看看我前任的照片就相信我一定对李勇全心无杂念,他送我回家完全是因为巧合。

      翻找相册深处,时间轴一口气拽到七年前,我把路今时的照片发过去,朱二婷立马相信了,答应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准时到达我楼下。

      七年前的照片经历两次换手机都有些模糊,被盘包浆的画质上景物虽然不清晰却都看得清楚,我的手指停在七年前那一堆照片上,有一张我和李子幼儿园的合影,露出路今时的半张脸。

      那时候我刚到李子幼儿园,决定给自己留念,我穿着白色的毛绒外套,围着幼稚的兔子围巾,穿着铅笔裤和雪地靴,对着镜头比起剪刀手,靠在李子树旁边。
      路今时拿着相机,放在窗台上,正在按快门,忘记了设定时间,正要朝我飞跑,咔一声,记录下他的侧脸。

      我看着屏幕,倒也没对前任触景生情,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了六年,物是人非,上次听见他的消息,他老婆已经生了二胎。我只是疑惑着照片中,路今时的脸居然比我想象得稚嫩一些,记忆或许有些问题,我再度往上翻。

      我翻到六一儿童节李子幼儿园学前班排演《种太阳》的照片,一群脸蛋红如贴纸的小孩像一笼包子一样紧紧簇拥在一起,手中拿着黄色的原形卡纸各自努力龇牙微笑。郑宁宁手脚格外不协调,被我安排在角落,旧的不合脚的布鞋掉了一只,她正在努力地用脚尖勾住。

      后来郑宁宁没有上台表演,她在5月份被人砍死,种太阳也没有种起来,所有小孩都惊恐地藏在家中,仓促地等到9月上了小学。
      但是我记得,有一次彩排。

      我手指一抖,过多的相片像瀑布一样跌落,噼里啪啦地把最新的照片翻出来。
      我再度拉出时间轴,翻回那张种太阳,往后挪一张,两张——

      我找到了那张彩排图,李子幼儿园在巷子搭了个木质舞台,但还未完成,小孩们穿好衣服,没有化妆,被晒得脸色黢黑,我带着他们在简陋的木板上走位,再回到幼儿园的舞蹈室按照实地走位来排练。

      因为那天忽然下雨,许多家长都来接小孩。
      女孩子们很努力地护住自己的白丝袜和头花,踮着脚不约而同走得鬼鬼祟祟。
      我觉得很有趣,举起了手机。

      门帘打开着,塑料珠子被孩子们拨到一边,雨水稀里哗啦地流下来,像是海底的水晶宫。雨水朦胧中,不同颜色的伞撑开,一个个家长的脸都藏在伞下,伸出手去孩子堆中把自己扭捏的小公主抱进去。

      放大照片,再放大,我寻找郑宁宁。
      依照记忆,郑宁宁的位置应该……诶?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雨披的女人。
      她站在角落,颜色漆黑,画质模糊,我看不清她的脸,本该是郑宁宁的位置,却被一个陌生女人取代,记忆不可信,但我同样不敢信照片,熄屏放在一边。

      她是谁?
      郑宁宁的妈妈早就死了,这个陌生女人是谁?郑宁宁那天在干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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