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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当你还小时 ...

  •   打开有雕花装饰的银怀表盖子,科尔文意识到平时他的点头之交、他的一般朋友,以及少数几个“亲密的熟人”马上就要过来,而其中如奥利弗、安德烈等应该已经到了。

      他合上怀表盖,把这银质的装饰物放回胸前的衣兜里,又朝门口望去,走到那里向他的“朋友”道晚上好。毫不意外的,第一个到达的是生一双褐色眼睛、能说会道的奥利弗。他象征性地对他行过见面礼,紧接着便开了口:“我想问一问,科尔文,今天是十月十五号对吗?”

      “是这样。”

      “那么星期二你又要请假了吧?今年和去年的十月十八号都不在周末,这对你来讲真不是件好事,不是吗?”

      科尔文那张完美无缺的微面具立刻缺了一个角:“是这样,不过我想下星期二对你来讲可是件不折不扣的好事——在兰瑟斯顿大学俱乐部玩得开心。”

      他用老一套说辞搪塞了过去,全然不知的奥利弗也一样用老一套话回答。科尔文对他在了解不过。他父亲是位准男爵,由于南部从五十年前就被赫尔王国侵占,他的家族家底基本被掏空。他能来到兰瑟斯顿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一是因为南部现已被收回,二是因为他灵活的头脑让他顺利进入了兰瑟斯顿大学学法律。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谅解他,他熟知兰瑟斯顿贵族圈的礼仪,可他本身的性格已经变得和那些淳朴的村民没什么两样了,对他畅所欲言反而是信任的表现——科尔文反复对自己说,又反复说一套做一套。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到门里,科尔文便和奥利弗解释了几句就到门口去和另外一个人攀谈。

      来者显然是安德烈,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这一点。他是个学历史的老学究,身材略胖,对运动一类事务从来不热心,一只几百年前的残破的花瓶比一位青春美丽的姑娘更能吸引他的眼球。

      见到他来,科尔文反而放心了些:安德烈.贝鲁多对外界新信息一概不投入任何注意,他和他说些学习内容和研究成果,再和他分头两旁就足够应付过去了。

      银怀表的指针不断运动着,一个接一个的大小贵族接二连三地涌进来,科尔文不得不按照上流社会的规矩对每个打过照面的人行见面礼、道晚上好。

      喜欢刀刀枪枪的威廉斯,不喜欢说话的乔治,大嘴巴的温斯顿,好音乐的菲利克斯,还有诸如此类他在兰瑟斯顿大学以及其他地方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向他们每个人问好,然后就和他们错过去。

      他注意的对象不包括女士,他一概都只对她们保持应有的礼貌,随即便和她们拉开距离,顶多说几句规范妥帖的应酬话。他当然希望自己能与她们中的一个谈笑风生,可懂建筑学的女士实在太少,至少他到现在只遇到过一个。

      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招呼、问候、寒暄、没话找话一股脑地朝他奔过来,他的大脑像一台最大功率的蒸汽机那样不停运转,绷紧每一根神经,好让语言中枢能礼貌地应付这些话语。

      银怀表的指针终于转到七点半,舞会开始,科尔文终于能从这个大漩涡中脱身。他背对着一群熟人走开,来到艾薇身旁,轻车熟路地微弯腰,伸出手:“斯万—加德斯小姐,请问您可以和我共舞一曲吗?”

      “荣幸之至。”艾薇把手掌放上科尔文的手心。

      第一支华尔兹舞曲以华丽的小提琴拉弦结束,科尔文照例退到舞池外,刻意与端着香槟的侍者保持距离。只见奥利弗又端了酒杯向他走来,他几乎不猜测就能知道他要说什么:“你又是只跳一支舞吗,科尔文?”

      科尔文点了点头,一半出于认同,一半出于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应答。

      奥利弗看向一边已打开盖子的三角钢琴,只见那黑衣王者正优雅站立,烤漆表面泛出的光像是唇边似有似无的微笑。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道你一会儿是否有为大家弹奏一曲的兴致?斯佩莱特侯爵一家都乐于听到擅长音乐的宾客的演奏。”

      科尔文的面具毫发无损:“我当然愿意,只可惜我并不擅长此道,我也不认为自己能比斯佩莱特小姐水平高妙。斯佩莱特小姐已经成年,我从艾薇那里听到她今天要为大家演奏一首新作的幻想曲,我还是不要打搅她比较好。”

      奥利弗笑了起来:“你还是这么谦虚,科尔文。且不说你的真实水平如何,即使你说的句句属实,经过那个晚上将近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练习,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提高不少———我想这也够弥补你的失意了,对吧?”

      科尔文只觉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他耸了耸肩,以海那边国度的方式故作轻松,也凭此达到瞒过奥利弗的目的:“哦,我想是的。”

      兰瑟斯顿社交圈的潜规则就像机器的齿轮,总是不停地旋转,不停地轮回,那些被自然淘汰的规则就像被扳手拆下来的次品零件一样,可能刚开始还有人记得,后来便完全被遗忘了。

      如今“大型聚会绝不揭露他人私事”这一传统已经摇摇欲坠,“朋友间低声谈论私密话题,不打扰到别人即可”则正虎视眈眈,想把它前面那条沿袭了千百年的老规则取而代之。

      科尔文清楚,现在对这条新规嗤之以鼻的都是出生于1850年甚至更早年份的老一辈,所有的年轻人几乎都对这个新看法赞赏有加。他不能提出任何异议,否则他就会被当成异类,给家族成员带来困扰,从而因朝他过来的另一场风暴周身无力。

      他知道接下来奥利弗一定会调侃他为了得母亲夸奖练习钢琴最后却因高烧不能见人,但他还来不及应对奥利弗就开始带着已略微僵硬的笑容面对一个又一个熟人的集思广益:

      “还有,科尔文,你出生的时候老德里夫特公爵恰好逝世,于是你直到一周岁都被裹在黑布里,连洗礼都是匆匆忙忙完成的,那张照片和画像还在你的公寓里吧?”

      “你小时候害怕白狗,因为德里夫特公爵夫人不喜欢你这样就勉强面对斯万—加德斯家的亨利,结果晚上一直做噩梦,都没去上课。”

      “你一直惯用左手,德里夫特公爵夫人却强迫你用右手写字,你为了不让她看见你难看的字迹就拒不拿笔,那一次莫普尔先生可发了不小的火呢。”

      “你小时候分不清楚颜色,怕被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责骂就请斯佩莱特小姐做好一张色卡每天看着,做梦都在念叨那些颜色的名字,结果上美术课的时候才发现那张色卡本来就是错的,斯佩莱特小姐只是搞了个恶作剧,最后还是挨了骂。”

      “你从斯卡特回来以后就一直消沉,为了德里夫特公爵夫人和那时还是德里夫特小姐的萨瑟兰公爵夫人不肯哭,要不是你一个人跑到外面,我都不知道过去三个月了,你还为桑切斯特伯爵宅不幸毁于大火伤心呢。”

      “你小时候总是接不住球,不管什么球类运动都无法参加,于是就自学一种咒语练接球,球没练好不说,差点把魔法体质破坏了。你现在依旧不会接球,所幸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

      科尔文一直笑着回应他们的话语,听着带有酒气的玩笑话和笑声风一样撕裂他的耳膜,只觉得自己脸上那张已嵌入骨肉的面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每损伤一点都牵扯到他的全身。

      他用十九年费尽心机塑造好的完美表面就这样轻易地被击溃,那个内里的跳梁小丑被揪出来示众。比起现在的兰瑟斯顿大学高材生科尔文.德里夫特,人们显然对那个好玩还有些麻烦的小孩科迪感兴趣得多。

      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这个称呼不断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他的眼前不自觉出现母亲透着寒意的眼神,紧接着强迫自己让姐姐瑞秋.德里夫特(他到现在还只用这个她本来的名字称呼她,而不用更合乎规矩礼仪的瑞秋.萨瑟兰公爵夫人这个头衔)温柔的脸庞取而代之。

      可是瑞秋已经死了,于是那片阳光不可避免地离他远去,只剩下艾伦.德里夫特灰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好像一片乌云笼罩在他头上。

      科尔文继续应对这一切,反常地从托盘中拿过一杯干红一口气灌下,无奈这个反常的举动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惊异停止说话。

      这点葡萄酒已经让他对酒精敏感的身体起了反应,别人口中连成一片的单词在他听来好像是略模糊不清的机器轰鸣声,而他在做的就是和这些机器一起轰鸣。

      此刻艾薇正穿梭于众多宾客之中,以优雅的微笑和沉稳的态度与男男女女们攀谈,老练得像一只忙于采蜜的花蝴蝶,相比之下他则经历了许多社交场合却依然很容易手足无措。于是他们互不关注,也没有人看出一丝异常。

      “科尔文,十月十八日你又要请假吧?”科尔文拿过第二杯酒时,这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他凭一点意识支撑倒空酒杯,随即把那进口玻璃制成的器皿放回原处,不顾礼仪规矩向外走去:“对不起,我失陪了。”

      此刻艾薇正与阿薇尔.戴尔蒙德小姐谈笑风生,见那个一身燕尾服的身影正朝门口走去,阿薇尔忽然停止谈笑调侃,面向艾薇开口:“你的未婚夫科尔文怎么不和斯佩莱特侯爵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艾薇只向那里瞄了一眼,祖母绿样的眼中依然波澜不惊:“没有关系,德里夫特先生绅士守礼我们都有目共睹,斯佩莱特侯爵更是对他赞赏有加,不会对此感到不快的。我想如果今天普莱什斯先生在场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提前离场了。”

      “我想你是对的,艾薇。”阿薇尔只是轻轻一笑。

      科尔文并没有听见这所有的议论。他没有乘马车,只是凭有些模糊的视力和被削减了一半的感官知觉从西城向东城走去,他上一次走这么长的路还是在他叔叔桑切斯特伯爵的家乡斯卡特的时候。

      西城的街道上正热闹,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载着一位又一位的贵族去到一栋又一栋的宅邸:兰瑟斯顿人口中“黄金夜”的说法果然恰如其分。他在路边行走,与驶向浮华的香车宝马背道而驰,他去往的只能是唯有万家灯火的东城,和他空无一人的寂寞居所。

      十月十八日,十月十八日,十月十八日,这个灰色的日期被一句又一句话赶到了他的脑海中,和他说话的人还不允许它离开。他倒宁愿回到公寓以后就沉睡不醒,直到这一天真正到来。

      科尔文依旧合乎规矩地向前挪移,他身边的教育和所有人都不允许他的脚步出现一点摇晃,哪怕此时那点酒精已经让他丧失大半判断能力。他一直在向前,从西城由奢华归于死寂的黑暗到达东城由安静变为喧哗的夜晚。

      他母亲艾伦·德里夫特的说教,他妹妹海莉·德里夫特的讥讽,还有他弟弟唐纳德·德里夫特的漠然,这些恼人的东西都等着他,但他不在乎,他已经没法去想这些了。

      他来到克洛德街五号楼下,终于放心地扶着扶手向上。他用钥匙敲开门,一走进屋就把门锁上,就这么直接走进房间,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两颊已经由于长时间保持假笑僵硬,笑面尽管已脱落大半,还是有些令他厌恶的残余碎片粘在脸上,只有见到肯尼斯时它们才能轻轻脱落。

      他没心思去管水壶里凉透的水,火系能量被消耗殆尽后留下的魔气,以及因为它的献身而曾经灼热现在则已经冷却的牛奶,一点点回到最里面的卧室,又把门牢牢锁住。

      他点上一根蜡烛,就这么直直看着工程课本里夹着的那张画像。

      他眼中只有一位面孔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女,十四五岁,金发盘起,眼眸不是母亲冷漠的灰蓝,而是父亲温柔的湛蓝,皓齿明眸,笑靥如花,好像是从春风里走出的仙子。

      而在她身旁则是那时还未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他自己,金发灰蓝眸,脸色阴沉的海莉,以及金发碧眼笑容得体的唐纳德。这是德里夫特家四个孩子在一起画的唯一一幅完整画像,完稿于七年以前。

      他让自己的眼底充满姐姐那天使一样的微笑,然后便不脱燕尾服就到床上去,期望这半天赶紧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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