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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往何处去 ...

  •   *短打,是路人伯爵和修女咕哒

      一日,爱德蒙·堂泰斯路过一间教堂。他走进去做祷告,顺便讨口水喝。

      神父到集市上去采购日用品了。教堂里的修女给他端来一碗温水,还没等爱德蒙开口问起神父的去向就擅作主张地交代了他的下落。爱德蒙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喉咙和上嘴唇的肉被烫得生疼。他曲起手指捋了把下巴,修女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他迟疑了会儿,接过去又仔细地擦了遍嘴角。爱德蒙·堂泰斯心想:坏了,这儿肯定不是教堂,不然怎么跟旅店一样什么都有。我准是被什么魔鬼缠上了,他把他的巢穴变成教堂,把自己变成漂亮的修女,就是要引诱我这种过路人放松警惕,好趁我不注意扯掉我的肠子哩。

      “我不找神父,我只进来讨口水喝。现在我口不渴了,我也该走了。”爱德蒙·堂泰斯客气地同修女告别,同时盘算着脱身的计策。他的心给这当下的状况劈成两块,一半认为自己在胡思乱想,未免也太伤好人的心;一半却觉得自己就该这样。他花在东奔西走上的时间是生活过的平静日子的好几倍,因此心眼也自然而然比常人要多留几分。但后来连爱德蒙本人也觉得自己病态过了头。他躺在理发店里,剃须匠往他脸上抹泡沫膏,他却满脑子惦记着自己钱财贴身的位置,半眯着眼,生怕那人下一秒就拿刀片划开他的脖子。开始他只提防小偷和强盗,进而觉得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胸膛里都蹿着颗畜生的心,到最后连妖魔鬼怪都成了他的假想敌。他妄想得越多,就变得更迷信、更虔诚。

      “但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先生。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以等雨停了再离开。”修女轻声对他说道。

      爱德蒙·堂泰斯只觉得修女的声音甜美悦耳,宛如淙淙淌过的清泉,紧接着他才意识到不仅是声音,连她那张被头巾四四方方裹在正中央的脸也能叫任何一个男人都迷恋得挪不开眼神。事实上,她长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五官端正、肤色健康而不过分白皙,眼珠在眼眶里占的比例不大,像两块漂亮的玉石。她的颊边搭了几根从头巾里挣出来的碎发,单独看时它们是淡金色的,因此爱德蒙推测这位修女的头发应当是橘色或者浅红色。

      “那倒也是。”爱德蒙折返了回来。如果这真的是妖怪变作的修女,她想要害我,早就在水里下了剧毒,或者在我踏进教堂的那一刹就剜掉了我的眼睛。如此看来她的确是上帝虔诚的信徒。况且她说的不假,天色看起来着实糟糕,既然这样,我不如也在教堂里多待上一会儿,以免淋湿了衣服在郊外染上重病才得不偿失。

      于是爱德蒙在平日供人祈祷忏悔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没一会儿他便犯起了瞌睡,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推搡了几下,就叠在了一块儿。他的脑袋枕着木头靠背,睡得不安稳,也没做梦。整个小憩的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也许更短。很快他被一道雷声惊醒,发觉自己好端端的,钱和肉一分也没少,只多了一身冷汗。

      “您饿吗?”修女端着餐盘走到他跟前,“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一道吃晚饭。”

      “我不饿,谢谢你的好意。”爱德蒙干脆地拒绝了她。可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饥饿攥住了他的胃袋,逼得胃液在里面四处翻涌。他猛地弓下背,仿佛被人照着肚子狠揍了一拳,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挤着肚子好不让正争相从他胃里逃窜的咕噜噜声丢了他的面子。他的视线变成了一道湖泊,精光像死鱼的肚皮般一茬茬地浮出水面。接着他看见修女站在他面前,正向他递来一个香气扑鼻的烤面包。

      爱德蒙不顾面子地抢过去狼吞虎咽了起来,修女则在他身边坐下,等他吃了个七八分饱后,开口向他搭话:

      “您是哪里的人呐…?”

      “我吗?”爱德蒙用力咀嚼着,“我从马赛来。”

      实际上这番话有歧义。他出生在马赛、的的确确是马赛人,以往说的话里也总带着浑厚的马赛口音,但换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细数他的来历,说自己来自伊夫堡才更为妥当。但他更不可能实话实说:我叫爱德蒙·堂泰斯,刚从伊夫堡逃出来。他虽然疲倦不堪,但也没落到愚钝的地步。

      “马赛?马赛是南方的城市吧?那儿的人也都和您一样发音这么好听吗?您知道什么稀奇的故事吗?”修女忙不迭地抛出一连串问题,爱德蒙被这番问题惹得昏头涨脑。女孩见男人一副怔住了的样子,才解释道,“抱歉…但我对不同地方都很感兴趣,也喜欢向过路的人打听这些。”

      马赛。我要怎么向这个天真的女孩描述一个我已离开十年之久、并且憎恶着的地方?爱德蒙胡思乱想着。她哪儿也没去过,因此对她来说哪儿都是好的;她谁也没见过,因此对她来说谁都是善良的。她活在暖巢里,被宗教、她的神和她的那位正在集市上采购着衣食所需的神父一齐庇佑着。她哪里晓得冷和背叛的含义?还有海。在风浪里漂泊过的人,这辈子就得和后遗症厮守终生。对她而言,海是情人、贝壳和鱼汤吗?她骨子里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浪漫,但她知道浪漫、情爱这类玩意儿是什么吗?而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把她和爱放到一块儿想象……

      当晚爱德蒙·堂泰斯在教堂的空房里住了下来,因为暴雨没有要停的迹象。藤丸立香与他聊了很多,她比他想象的要健谈。她滔滔不绝地向他倾诉自己有多想周游世界、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又说起她的来历:她不是出于信仰才被上帝选召的。她和一张写着她姓名的纸片被父母一并遗弃在教堂外,神父把她抚养长大,她做了神父的女儿,自然也得做神的信徒。她热情地对待每一个来往的人,他们则拿出自己的见闻来和她一起分享。我是这世上最幸福、最知足的人——她已经这么认为许久了。

      爱德蒙·堂泰斯无法入睡。枕头和床垫都软得出奇,他陷在里面,一时手脚都没了知觉。但他的头脑依旧清醒。他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到那东方修女的房间门口。他把手放在门上,门没被拴住,在他手掌间小幅度地来回轻晃。在他之前,藤丸立香允许过其他讲了故事的男人留下来过夜吗?也和今晚一样,她从不锁上这扇门吗?暴雨。一切都是因为这场暴雨。暴雨是尖刀、是犹大、是搬弄是非的贱货。暴雨让他复活了。让一个不情愿活的人活,强逼他认同存在即是幸福,这实则是害人的事。他逃回那间客房,用被子从头到脚盖住自己。很快他睡了过去。

      次日爱德蒙·堂泰斯醒来时外面仍下着暴雨。他闻见热食的香气,一直从厨房蔓延到走廊的另一端。他饿得不行,但还是杵在门边,思索着如果今天雨也不停他该如何时候,就这么一直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藤丸立香把热粥端上的餐桌,于是他决定把思考的场所换到餐桌前去。爱德蒙刚拾起勺子,立香便在他面前双手交叠、并闭上了眼。他尴尬得要命。一夜好梦使他忘记了礼数和信仰,他该在餐前做祷告的。

      “您今天有什么打算呢?”藤丸立香做完祷告了。她往粥里添了小半勺糖,又把糖罐递到他跟前。他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往粥里加糖的嗜好,立香便又往自己的粥里倒了一点,“如果您无事可干,我那儿还有几本闲书可以给您翻一翻。”

      第二天、第三天和第四天也结束了,爱德蒙·堂泰斯看完了藤丸立香所有的存书。暴雨仍然没停。第四天晚上爱德蒙·堂泰斯依旧没能轻松入睡。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他胡乱摸索着:墙壁、桌椅、被褥卷起的角、床单外侧冰冷的那部分布。黑暗里一对滚烫的胳膊勾住他的背,像蛇一样攀到他的脖子。他俯下身去亲吻他嘴唇最先碰触到的地方,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的鼻尖和嘴唇都是冷的。我在神的眼皮底下和他的信徒苟且,我哪来的脸面祈求他继续庇佑我今后的路呢?他忽地手心一阵湿热,才发现女孩流了眼泪。

      “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先生,”她哽咽着说,“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我只需要每天按时做祷告、然后偶尔听别人讲的故事,我就能满足了。可一想到您…我只要一想到您,一想到暴雨迟早会停,我就再也无法幸福起来…是您把它从我这儿夺走了吗?”

      坏了,这姑娘准是爱上我啦。他迟钝地想着,像个苍老的人。我得对她坦白。我要向她说出一个罪犯的名字,告诉她这个被复仇的念头折磨到神志病态的男人的故事。可他瑟缩了。修女的房间没有窗户,这儿就没有光,一切时间都好像静止了,紧接着变得从未存在过。他可以把除他们以外的一切笼统概括为黑暗,把藤丸立香从修女当做女人、女性、一个正常的人类。可真相贪得更多,不止时间、行动和光亮。那个他烂熟于心的故事从他的眼眶流出,钻进他鼻子和耳朵的洞,在他身体里来回萦绕。我们是平等的,公平的,谁也没亏欠谁。他在心底这么恶狠狠地咆哮着。我恨你,我痛恨你,我诅咒你,我什么都没请求你做,而你非要主动把我从苦痛中拯救出来。这是我的特权,我的动力,我的养分,我一人的享受,你连这也要和我争抢吗?你要做我的共犯吗…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恨你!正如你恨我让你不再体会得了幸福的滋味一样……

      第五天早晨爱德蒙·堂泰斯醒得比前几日都要迟。藤丸立香睡得很熟,脑袋枕在她自己的臂弯里。她应当是在入睡前擦干了泪,因此眼睛没有红肿,脸上也没有泪痕。爱德蒙穿好衣服,推开一道门缝,接着侧过身子溜了出去。他飞也似地奔回客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他下定了决心:我今天一定走,从这儿离开,走得远远的,不管外面雨有多大,我都得走。我不能再留下了,一刻也不能。

      然而等爱德蒙抽开教堂的门栓、接着吃力地推开那扇笨重的门时,雨已经停了。太阳高高地挂在他的正前上方,他到这座教堂时走过的路上一处水洼也没有,就好像这场雨从没有下过一样。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于是回过头去。藤丸立香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她没有戴头巾,嫩橘色的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脑后,美得像一簇火焰。

      我输了。爱德蒙这么绝望地想着。我离不开她了,我这辈子都将被她掌控着,直到她不乐意的那天。

      爱德蒙·堂泰斯走上前去。他对她说:“我的名字是爱德蒙·堂泰斯,我从伊夫堡逃了出来。那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一座监狱。现在我正循着我的挚友和师长的遗言在找寻一样东西。而在那之后,我会去巴黎,并将所有当年陷害过我的人拖进地狱。我会亵渎神、毁掉你的信仰、害得你一直胆战心惊地活到死去的那一刻,我永远做不了你听过的那些故事里的角色。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鼓起全部勇气。在监狱里度过十年青春的勇气、将自己塞进尸袋的勇气、下定决心将余生整个花在复仇上至死方休的勇气,他把它们攅到一块儿,填满自己的胸腔,让自己不再剩余呼吸的气力。然后干巴巴地问她:“…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是的,堂泰斯先生。”藤丸立香握住爱德蒙·堂泰斯的手。她一直清醒地在与身边的一切事物周旋,她的养父,她的信仰,她的神,她听过的每一个故事。如果她选择一直这么活下去,她将比世上每一个人都要过得舒畅,免于饥饿、烦恼和仇恨、且可以自由选择。可她轻飘飘地丢下了它们,就像她的父母抛弃她时一样,而这仅仅因为四天半的相处和一场无关风月的性|事。她和她的父母都是无情的人。她没能在他们身上背叛得了的养育的恩情,却被她又拿来做了一次垫脚石。好在即便如此,她依旧有自由选择的余地:她可以信仰神以外的人,也可以爱神以外的人。她的人生头一次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即便主的杖与竿今后将不再安慰她行过任何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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