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花笼月》折木津

52、凝雨（十）

　　江水寒一向起得很早，天边尚未月落，他便起床往山下赶去了。

　　这一年来，孟之庭几乎就在平波镇扎根了。他每日便等着江水寒找上门，然后喊几个高手一对一地教他武功。

　　江水寒悟性极高，再加上勤学苦练，今日所学的功夫，翌日便能从善如流地使出来。

　　孟之庭不止一次夸赞过他，也不止一次鄙夷过江河。

　　一如今日，孟之庭见江水寒进步神速，十分欣慰，又想起他被江河耽误了七年时间，不禁骂道：“那老小子教的什么狗屁玩意，真是糟蹋了你这武学奇才。”

　　江水寒利落地收剑，“只要现在来得及，浪费七年也没什么。”

　　孟之庭恨恨道：“七年啊，整整七年啊。他若真心想教你武功，你也不至于当初连剑都拿不稳。”

　　江水寒漫不经心道：“现在能拿稳便行了。”

　　孟之庭见他这态度，不禁觉得好笑，“你倒是开得开，你知道七年时间，能培养出多少武林高手吗？悟性好的，一年便能冠绝武林，悟性稍差的，两三年也能小有成就。你说你若是跟着我学了七年，现在还不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江水寒似乎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他“哦”了一声，又准备跟常鸿切磋学艺了。

　　“水寒，你是真得要为自己今后做做打算了，”孟之庭还在一旁说，“你不适合在净空门，更不适合囿于小小的玉中山，你应该属于整个江湖武林。”

　　江水寒使出一招，漠然道：“像我这般无权无势的人，若当真入了江湖，恐怕也只能任人鱼肉。”

　　孟之庭目光一凛，随即道：“那我且问问你，在你眼里，我是如何一个人？”

　　攻于心计，阴险狡诈，作恶多端。

　　江水寒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十分诚恳地说道：“孟先生待人温和，足智多谋又交友广泛，想必江湖之中人人都想与你亲近。”

　　“哈哈哈哈哈……”孟之庭闻言大笑，“你倒是学会耍嘴皮子了！此话确实不假，如今江湖之中，有的是人想与我攀亲附势，可我真正能瞧得上眼的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所以啊水寒，我能看中你，你应该庆幸才对。”

　　江水寒默不作声，孟之庭则是示意常鸿退下，他行至江水寒面前，说道：“你应该庆幸，是我能让你学到这些武功绝学，是我能让你的武功在一年之间突飞猛进，也只有我，能为你今后的人生铺好道路。”

　　孟之庭的目光深不可测，说的话蛊惑人心，“水寒，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助你登上江湖第一的宝座。偌大的江湖无人不对你俯首称臣，无人不是你手下待宰的鱼肉。届时，你还惦记什么净空门？那不过是僻远山头的小门派罢了，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不敢不归顺于你。”

　　江水寒不敢应声，他不是不信孟之庭所言，而是过于相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湖第一，那是离他多遥远的东西啊，如今孟之庭却扬言能将他捧上宝座……他稍有心动，却还是压制了心中所想。

　　他不能听孟之庭的，他可是准备与大师兄一起隐居山林的。

　　江湖第一，他不敢求，也不想求。

　　孟之庭见他犹豫不决，便也不再逼他，只是隔三差五地的都要提上几句，誓要他答应下来。

　　江水寒一如既往的沉默，孟之庭百般无奈，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也渐渐不再提起。

　　这日，江水寒应约前来习武，一进院子，却不见孟之庭的身影。平日里孟之庭都是早早地在院子喝茶等他，怎么今日倒不在了？

　　常鸿知道他的心思，提醒道：“江公子，孟先生今日吩咐，您一来往他住处去便是。”

　　江水寒愈发好奇了，孟之庭为了让他尽快学到更多绝学，一向巴不得他住在此处不回净空门，怎么今日一如反常地不让他学了？

　　带着满腹疑问，江水寒来到了孟之庭的房前，他正想敲门就见房门微敞，便径直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听见孟之庭从里屋传来阵阵笑声，江水寒好奇地走进去，孟之庭见他过来，立马喊他坐下，“水寒快来坐下，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孟之庭说着就给他倒茶，“今日江河那老小子给我飞鸽传书，你猜他给我什么了？”

　　江水寒喝了口茶，道：“猜不到。”

　　“我就知道你猜不到！”孟之庭笑得整个人都有些癫狂了，“他居然舍得给我看一眼《回春妙典》了！”

　　《回春妙典》便是那本孟之庭一心惦记的奇书。

　　江水寒拿杯的手不禁一抖，只见孟之庭从怀中拿出纸张，展开在他面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上面便是《回春妙典》的内容！江河那老小子与我做交易，说只要我将长生秘法的奥秘告知于他，他便每月给我抄上一章妙典的内容。”

　　“哈哈哈哈他这个榆木脑袋总算是想通了！”

　　江河竟然会舍得给孟之庭看妙典内容了？江水寒只觉得事有蹊跷，却又说不上何处怪异。

　　孟之庭一心只想钻研妙典，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今后你照常来练武，我就不再日夜监督了，有任何情况告知常鸿便是。”

　　可以不用天天被孟之庭盯着看，江水寒心里也舒坦不少。离开孟之庭房间后，他依旧与常鸿切磋比试，直到日落西山，他才回到净空门。

　　一进清雨斋，他就听见住处传来众师兄的惊呼，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最后又化作几声颇为嫌弃的鄙夷。

　　心里浮现一种不好的预感，江水寒连忙奔至住处，刚进门口就看见有人故意装作作呕欲吐的模样。

　　那人连着干呕了好几声，皱着眉头道：“这书中内容实在恶心！我可不敢看了！”

　　只见其中一人拿着一本书册翻来覆去，众人围在他身边，不知看到什么都默契地发出嫌弃的声音。

　　“啧啧啧，这究竟是谁写出来的，简直是伤风败俗。”

　　“这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甘心被他勾引了。”

　　“我倒觉得，这狐媚子若是女儿身倒也是一桩美事，可他偏巧是个男子！”

　　“哎，你们说这男子与男子之间，同床共枕，该当如何？”

　　“哈哈哈哈该当如何？这书上插画都画得一清二楚了，你怎么还在这问？”

　　“哎呀！我可不敢看！要看你看！”

　　说着他们又将书册扔来扔去，仿佛它是块烫手的山芋一般，有人扔过头了，一不小心扔在了江水寒脚边。

　　江水寒稍稍低头看下去，这本书册名叫《雪消融》，书名下面画着两个解衣宽带同床共眠的男子。

　　《雪消融》讲的是胡生进京赶考突遇风雪，不得已夜宿破庙，却被破庙周围的狐妖迷惑身心的故事。

　　只是这《雪消融》却不同于往日的神怪志，别人写的都是千娇百媚的女狐狸，这《雪消融》写的却是个风情万种的男狐狸。

　　江水寒捡起书册朝他们走过去，众人见他来了，满脸坏笑道：“水寒你快翻翻看，里面的东西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他没有翻开，只是将书册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众人见他态度淡漠，又故意道：“里面讲的故事你绝对从未看过，你就不好奇？”

　　他自然不好奇，因为《雪消融》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了。

　　这本书是他在镇子里买来的，他一向藏得隐秘，却不知今日怎会被他们翻找出来了。

　　众人见他没有兴趣，便兀自猜测其这书册的主人来。

　　“这书是在我们房间里找到的没错吧？”

　　“是的是的，我今日打扫卫生不小心看见的。”

　　“也就是说，是我们其中一人的……是不是你的！还是你！”

　　“你别乱说！我对这事实在恶心，又怎会看这书册？”

　　“那就是你！”

　　“师兄你别乱猜了！”

　　他们互相猜疑，最后有人突然指到江水寒身上，“是不是你的！”

　　心头陡然一滞，一丝恐惧油然而生，猜疑的目光仿若火炭，由内而外烧灼着他的身心。

　　这本书是他的没错，可是他不敢承认。

　　众师兄方才那副嫌弃鄙夷的眼神犹如利刃，残忍地切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块血肉。

　　若他承认了，他们会如何看待他？

　　去年七夕从富水镇回来后，他闲着无聊去镇子逛逛，逛到一个书摊面前时，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在一堆书里翻找，最终找到了这本《雪消融》。

　　光是封面的插画就令他面红耳赤，他却还是偷偷买下了它。

　　他从书上得知，这世上不仅只有男女之情也有男男之爱。

　　说是书生被狐妖蛊惑，倒不如说是他随心而动，偏偏爱上了这只男狐狸。

　　他也知道，喜欢上一个男子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会遭受天谴的事，这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而从《雪消融》的后记所看，著者也是因为一心思念着他的书生，所以才有感而发写了这个故事。

　　分明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师兄们何故露出这般嫌弃厌恶的表情？

　　江水寒不明白，心里的声音劝告他极力否认，他张了张嘴，说道：“不是我的。”

　　众人长舒一口气，又猜到未回的江远帆与江浮萍身上，“难道是他们两个的？不对啊，远帆师兄就差没和陆姑娘私定终身了，不可能吧？莫不是浮萍师兄？”

　　“不可能不可能，你没看见浮萍师兄整日嫌弃我们的样吗，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啊！我想到了，他们二人形影不离，逢面必吵，其实是因为远帆师兄心系陆姑娘，浮萍师兄吃醋了！”

　　众人齐声惊呼，“噫……”

　　恰好此时他们二人进门，就感觉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看向自己。

　　江远帆一头雾水，“你们做什么？”

　　众人连忙散开，有人一指桌上的书册，一脸的坏笑，“远帆师兄这里有好东西，你快看看！”

　　江远帆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立马上前翻开，正好翻到插画，当即将其扔了出去。

　　他面色铁青，指着众人怒问道：“这是谁的！”

　　江浮萍也好奇，捡起书一看，立马又放了回去。

　　众人连连摆手一脸无辜，连忙撇开关系，“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江远帆道：“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你们也敢看！不怕脏了眼睛吗！”

　　众人连忙捂住眼睛，“我们就是好奇啊！”

　　江远帆气急，“好奇归好奇，可你们也不该把它带到净空门来！”

　　有人小声道：“这东西是我从房里找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的……”

　　江远帆瞪着他，“就你们住这间房，还能是谁的？”

　　“真不是我们的！”

　　江浮萍头一次见江远帆发这么大脾气，他上前道：“不过就是好奇偷看话本，至于你这样生气么？”

　　江远帆咬牙切齿，“那书里画的是什么，你可看了？”

　　“看了，”江浮萍坦然道，“不就画着两个断袖么？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江远帆瞠目结舌，“还见怪不怪？这种东西就不该出现在净空门！”

　　江浮萍道：“我看你年纪轻轻却是个老古董。”

　　江远帆懒得和他吵，捡起书册就朝外走去，嘴里还骂骂咧咧道：“这种脏东西就该烧了！”

　　江浮萍看了众人一眼，叹气道：“都散了吧。”

　　却还是有人偷偷谈论，“远帆师兄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浮萍师兄倒是满不在意的。”

　　“莫非真的是？……”

　　江浮萍重重咳嗽了两声，怒视道：“叫你们散了没听见吗！”

　　众人不敢多言，立马捂嘴出去了。

　　江浮萍本就是来房里拿东西的，他拿了东西正想出去，就见江水寒一人闷闷地坐在床边。

　　江浮萍本想和他搭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摇摇头还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