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花笼月》折木津

33、霜寒（一）

　　晨光破晓时分，玉中山脚的小镇居民已经开始劳作。

　　街角的面摊热气腾腾，赶着上山砍柴的樵夫纷纷落座，点上一碗葱花面，再抿一口小酒，吃饱喝足后都齐齐扛着斧头往玉中山上走去。

　　小镇门口立着一头石狮子，瞪大的眼睛气势汹汹，仿佛有它在便能抵挡一切邪祟入侵镇内。与石狮相对而立的是一块石碑，上面雕刻着“平波镇”三个大字。

　　一个蓝衣男子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来到镇口，他行至石碑面前，嘴里轻念着“平波镇”三个字，随即又低头看着身旁的孩童。

　　孩童似乎察觉到男子的视线，便也抬头看他。

　　男子抬手往前一指，说道：“你觉得此处如何？”

　　孩童看着镇内来来往往的行人，好生热闹，他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极其稚嫩，“很好。”

　　男子闻言，蹲下身来微笑着问他，“那你今后便生活在此处，如何？”

　　孩童看着男子的眼睛，良久良久，他才缓缓点头答应，“好。”

　　男子虽然是在询求孩童的意见，可是孩童心里也明白，自己并没有拒绝或是反驳他的权力。因为自己被男子花钱买走，不管男子要他做什么，他都必须点头答应，不能有一丝抗拒。

　　若是抗拒了……他不知道男子会如何待他，他也不敢去想。

　　男子见他答应，笑上眉梢，干脆将他抱在胸前，慢步走进镇内。

　　街道两边摊铺形形色色，有卖蔬果瓜菜的，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果脯酒酿的，远远望去，蜿蜒直至镇尾。

　　孩童的目光充满好奇，他一会看左边，一会望右边，琳琅满目，尽收眼底。

　　男子抱着他一路走到街心，他东张西望，在看到那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时，眼睛再也挪不开了。那红彤彤的山楂果，一串一串的，吃到口里，定是酸酸甜甜，美味极了。

　　孩童咽了咽口水，却只是看着那边，也不敢开口问男子要。

　　直到糖葫芦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孩童才感到后悔，他伸手扯了扯男子的衣襟，小声说道：“孟叔叔，我想……”

　　孟之庭听了，侧耳过去，“你想什么？”

　　孩童只好附耳他，轻声嗫嚅道：“……想吃糖葫芦。”

　　孟之庭回头一看，刚好还能看见街边的那串红影，他眉尾一挑，问道：“怎么不早说？”

　　孩童低着头不回答。他就是不太敢说，可是眼见着看不到糖葫芦了，他又后悔得不得了。

　　孟之庭将他放在台阶上，叮嘱他坐好别乱跑，自己则又返回去。孟之庭走到糖葫芦那边，和小贩交谈了一会，再回来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两串糖葫芦了。

　　孟之庭将糖葫芦递给他，他伸出手，只拿了一串。孟之庭将另一串递给他，“这串也拿着。”

　　孩童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小声说道：“我只吃一串。”

　　孟之庭道：“我不吃甜食。”

　　孩童看了他一会，这才伸手接过。

　　孟之庭将他背起，二人朝镇尾走去。孩童咬了一口糖葫芦，顿时酸甜缠绕舌尖，他不禁唆了唆嘴。

　　孟之庭听见声音，笑问道：“好吃么？”

　　孩童连忙点头，含糊不清地答道：“好吃！”

　　孟之庭没再说话，快走到镇尾时，孩童才发现离那些小摊越来越远，他心里觉得奇怪，孟叔叔不是说让他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吗？怎么现在又要离开这里？

　　“孟叔叔……”

　　孟之庭应声：“怎么？”

　　“我们不住在镇子里吗？”

　　孟之庭默了默，说道：“不住这。”

　　孩童好奇，“那住哪里？”

　　孟之庭没有回答，孩童也不再追问，等到他吃完一串糖葫芦时，孟之庭的脚步停了。

　　孩童抬眼一看，一条小路蜿蜒直上，两边是茂密的树林，日光从林间缝隙倾泻而下，时不时还有一两只兔子松鼠飞快掠过。

　　孟之庭道：“我们要去山上。”说着他便踏上小路。

　　孩童没有说话，他的心思全被四周的景色吸引过去了。

　　孟之庭见他没应，便喊他的名字，“小霜。”

　　小霜回过神来，连忙应声，“是！”

　　孟之庭道：“你在想他们？”

　　小霜摇头，“没想。”

　　“不想吗？”孟之庭道，“他们可是生你养你的父母。”

　　小霜道：“他们把我卖给你了。”

　　孟之庭道：“怪他们么？”

　　小霜答得飞快，“不怪。”

　　孟之庭轻笑道：“那就是怪我？”

　　小霜也摇头，“我不怪他们，也不怪孟叔叔，我谁都不怪。”

　　孟之庭听了，笑道：“难得难得。”

　　***

　　孟之庭是在一个雨天遇到小霜的。

　　他冒着大雨，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寻找着避雨的地方。他一路奔跑，根本没注意周围的情况，直到一个东西撞上他的肚子，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这才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那团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缓缓地从地上爬起，孟之庭连忙上去扶他，擦净他脸上的泥渍后，孟之庭眼前一亮。

　　眼前的小孩约莫六七岁左右，穿着稻草蓑衣，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不难看出他的眉眼生得极好。他眉头微蹙，目光警惕地盯着孟之庭。

　　这个小孩便是小霜。

　　孟之庭见他可爱，心里欢喜，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父母呢？”

　　小霜指了指前方，“在家里。”

　　孟之庭朝他所指方向看去，看到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它孤零零地立在田边，仿佛随时会被这场风雨吹倒。

　　孟之庭道：“那就是你的家？”

　　小霜点头，“是。”说着他便朝家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孟之庭，面无表情地问道，“要来避雨吗？”

　　孟之庭连忙跟上去，虽然茅草屋破了点，倒也好过他一直在外淋雨。

　　小霜径直推门而入，孟之庭探头朝屋里看去。屋里虽然生着火，但雨天昏暗，孟之庭只隐约看见角落里躺着一个男人，再看看别处，虽然简陋，但是厨具以及日常所需用物倒是一应俱全。

　　孟之庭跟着小霜进屋，一滴水从天而降滴落在他的额头，孟之庭伸手一摸，再看小霜时，他已经慢慢脱下蓑衣了。

　　他整个人又瘦又小，肤色惨白，一看就是从未吃饱过的。

　　孟之庭指了指躺在角落里的男人，小声问道：“他是你父亲么？”

　　小霜点了点头，他提起火炉上的水壶，给孟之庭倒了一碗热水。

　　孟之庭不敢相信他那双瘦弱的手臂竟然能提动水壶，他生怕小霜的手一个不慎被水壶弄折了，他好几次想接过，却又看见小霜面容倔强，便也任由他去了。

　　孟之庭接过热水，眼睛却还是看着小霜的父亲，环顾屋内，却没看见女人的身影，于是他又问道：“你母亲呢？”

　　仿佛经他这么一提醒，小霜也才发现母亲不在屋里，他看了角落里的父亲一眼，突然疯一般地冲进了雨里。孟之庭追到门口时，小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雨幕中。

　　“你是谁？”身后突然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孟之庭转身一看，眼前的男人十分邋遢，头发蓬乱，满脸胡渣，他看着孟之庭，渐渐地眯起了眼睛。

　　见小霜的父亲醒了，孟之庭便指了指外面，说道：“你家孩子带我来避雨的，他刚刚出去了，怕是找他母亲去了。”

　　男人上下打量了孟之庭几遍，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你很有钱。”

　　孟之庭头戴白玉冠，身着锦绣绸缎，腰间佩着翠玉佩，脚踩银丝绣靴，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是穷人。

　　孟之庭面露尴尬，点了点头。

　　男人嘴角一扬，说道：“你觉得我家孩子怎么样？”

　　孟之庭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回想起小霜那张稚气未脱却十分可爱的脸，他如实道：“年纪虽小，但是很懂事。”末了还补充道：“生得可爱，惹人喜欢。”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我就说那孩子生得像我，长了一副好脸蛋！”

　　孟之庭微微一笑，不再搭话。

　　男人笑够了，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就公子看来，他值个什么价？”

　　孟之庭面露疑色，“大哥此话何意？”

　　男人见他不懂，便伸出手指搓了搓，“就是说，我若是把那孩子卖了，能卖多少钱？”

　　一道惊雷炸响，闪电划破天空，将男人略有狰狞的脸照得惨白。

　　孟之庭道：“你要卖他？”

　　男人反问，“你不想买？”

　　孟之庭笑道：“我为何要买他？他有父有母，我能生能养，无缘无故买他作甚？”

　　男人道：“你不是说他生得可爱，惹人喜欢么？既然如此，你肯定不舍得他跟着我们过穷苦日子吧？”

　　这男子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孟之庭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睡懵了。他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买一个穷小孩？就因为这小孩带自己避雨？就因为小孩的亲生父母给不了他好生活？孟之庭承认这孩子生得可爱也听话懂事，可是这和他想不想买他是两回事。

　　男人见他沉默不愿，笑道：“你若不愿买走他，那我便在这等他回来。”

　　孟之庭听他这话，以为他打消了卖孩子的念头。谁知男子突然目光一凛，双眼通红，他恶狠狠地说道：“等他找到那臭娘们一起回来了，我就把他们母子两个都打死了！省得整日里与我在这破屋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

　　后来，孟之庭买下了小霜，听着小霜讲述家里的情况，他才知道小霜的父母虽然生他养他，可却从未给过他一丝温暖。

　　嗜酒的父亲整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只带了一身酒气。他喝醉酒了便喜欢打人，母亲与小霜都难逃一顿毒打，要不是母亲每次都护住小霜，小霜可能早就被下手不知轻重的父亲打死了。

　　而母亲每次被父亲毒打后，便会将气撒在小霜身上。她拿着扫把，重重地抽打在他瘦弱的身体上，她一边打一边崩溃地哭喊着：“为什么我要生下你！为什么你会和他长得越来越像！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是我生的！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母亲将自己的不幸都归咎于小霜。因为怀了小霜，她开始期待能和这个邋遢的男人好好生活，因为小霜的出生，她开始憧憬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因为小霜……

　　可就是因为小霜，她才无法从这个男人身边逃离，因为小霜，她只能忍受着男人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因为小霜，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四分五裂的家。

　　女人左右为难，最后在男人的毒打折磨下，她彻底疯了。她其实早就疯了，在知道自己只能嫁给这个邋遢的乡下男人时，她的心就死了，整个人也有些精神恍惚。她稀里糊涂地怀了小霜，又稀里糊涂地生下小霜。她将希望寄托在小霜身上，却又发觉小霜才是将她拖往地狱的罪魁祸首。

　　所以在小霜找到母亲并将其带回家后，她听到孟之庭要买下小霜时，心里是十分开心的。她默默地流泪，又几近疯狂地痛哭想追上小霜的背影。

　　总算，总算是……

　　小霜，我的孩子，你总算是能离开这个地狱了。

　　***

　　孟之庭走到半山腰，已经能隐约看见山顶处的白色房屋了，孟之庭掂了掂背上小霜，发现他已经熟睡。他温热的鼻息吐在孟之庭的脖子上，孟之庭摸了摸脖子，想起自己与小霜即将分别，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孟之庭早就有过买一个小孩的打算，只不过他并不打算买来养。世上的小孩千千万万，他买谁都行，买下小霜也纯属巧合，反正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听话懂事便好。所以孟之庭愿意买下小霜，而且小霜也明显比同龄孩子更加听话懂事，他要的便是能一心一意待他，听话懂事的孩子。

　　孟之庭来到玉中山顶时，天已经黑了。他千里迢迢，一路护送，为的便是将小霜带到玉中山顶的净空门。

　　清雨斋是玉中山顶上唯一的建筑，它通体纯白，一如净空门里的师徒，他们皆是身穿白衣，在这玉中山上日复一日的舞文弄武。

　　学了这么久也没见几个出师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狗屁师父。孟之庭心里这么想着，却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悠悠走出清雨斋大门。

　　白衣男子脚步缓缓，一见孟之庭，却立马加快脚步迎上前来。

　　“您总算是来了。”他伸手便要去接孟之庭背上的小霜，“这便是您带来的小孩吧？”

　　孟之庭任由他抱下小霜，他按了按酸痛的肩背，说道：“就是他。”

　　男子看着小霜恬静的睡颜，问孟之庭，“有名字吗？”

　　孟之庭点头，“小霜。”

　　“小霜？”男子闻言一笑，“这个名字未免太小气了。”

　　孟之庭回想小霜说起自己名字的来由，便告诉了男子，“他母亲生下他时，刚好看见田里打霜，所以便取了这个名字。”

　　男子摇了摇头，皱眉道：“这名字不太好，我给他重新取一个，您看如何？”

　　孟之庭看了小霜一眼，丢下一句“随你”便转身离开了。

　　男子看着孟之庭的背影渐渐隐入黑夜，便抱着小霜跨进了清雨斋的大门。在跨进的大门的那一刻，他也瞬间想好了小霜的新名字。

　　“师父姓江，你便也姓江，霜寒霜寒，你以后便叫江水寒吧。”

　　怀里的小霜微微一动，他其实早就醒了。可他没有回答江河的自言自语，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糖葫芦。

　　幸好孟之庭多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他还能留到明天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