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来临》魂遗世

109、换眼

　　韦巍首级被摘下的当天夜里，埋伏在永宁城外的唐军大举攻城，敌军主将被杀，军心大乱，未抵抗多时便尽皆投降，张令萱于房中上吊，临死前也并不知道韦晴就是自己的嫡孙。

　　吴冷霜、廉山、上官烈和岳城分四路收复守边、静宁、郭郡和良郡，四城敌军将领均是巍灵派高手，得知韦巍被杀，拼死守城，却皆因战术稚嫩而被打败，唐军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收复边陲全境。

　　熹微的清晨碎光从窗棂泛进，投在了张守的眼睫上，他微微眯了眯眼，心内迟钝地算着这是自己不眠的第几夜。

　　敲门声响起，张守偏头：“谁？”

　　“是我，孟辉。”

　　张守按了按眉心，想要站起却发现全身都发麻，“进来吧。”

　　孟辉望见张守的憔悴面容，道：“哥哥，您没有事吧？”

　　张守疲倦地摇了摇头，道：“韦晴走了几天了？”

　　“晴弟杀韦巍后救出古凛当天夜里就去世外山了，已经半个月了，您每天都问啊……”他踟蹰地望着张守，轻声道：“您昨晚又没有休息好啊？”

　　“不是没休息好，是压根睡不着。”张守道。

　　“怎么？”孟辉有些苦恼，“现在边陲全境收复，您应该舒心了，怎么会睡不着？”

　　庭院满是残雪，薄薄的天光化成蝉翼般的轻纱，把天穹里飘渺的流云滤得更加虚无。

　　张守轻轻望去，半晌口齿微启：“你说韦晴去世外山干什么了？”

　　把韦巍杀死的当天夜里，韦晴手提朔炯，一路劈砍，身后洒下一路的哀嚎惨叫，他眼神发直，口中只问一个问题：

　　“古凛在哪里？”

　　一个不知道，他杀死一个；两个不知道，他杀死一双。

　　在这种恐怖的屠戮之下，他终于问出了关押古凛的那个牢房。

　　古凛穿着破碎得不成样子的中衣，双手陷在牢房潮湿冰冷的地面里，空洞的眼窝满生骇人的疤痕，虽然没有眼球，却仍然表现出了茫然害怕的模样。

　　他听到有人进了牢房，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脚步声临近，他就又躲了一步，就这么一躲再躲，终于退到了无可再躲的角落里。

　　韦晴耳中嗡嗡作响，他激动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棠儿和古母的面容接连而至。

　　她们冲他微笑，棠儿抬起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

　　“终于你替我救出了哥哥。”

　　韦晴没有感觉到，热泪已经爬满了脸庞，他猛然睁开双眼，棠儿的幻影化成碎片纷纷而落，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走到古凛身边，他轻轻蹲下来，道：“哥，我是韦晴，我带你回家。”

　　他一把将古凛抱了起来，他轻得可怕，在韦晴怀里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也不知道被韦晴抱着走了多远，终于，古凛张开嘴，很久没有讲话的嗓子略微有些沙哑：“还有戎蔚，你也得把戎蔚救出来。”

　　这也怨不得他不知道，虽然戎蔚早在守黎花海被救出，但是宁换却一直在学戎蔚的声音，导致古凛还以为戎蔚没有被救出去，才有了后来韦巍以戎蔚为要挟，迫使古凛给宁换化成自己的模样行刺张守。

　　韦晴声音是无尽的温柔：“戎蔚已经被救出去啦。”

　　“那就好……”古凛点点头，“那就好。”

　　“棠儿还好吗？”他问。

　　一股酸楚直奔心间，韦晴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才把汹涌而至的泪水按在喉咙里，但眼眶还是红了，“她一直在我身边呢，我想她现在应该知道你被救出来了。”

　　古凛苍白的脸上终于回了一丝血色，他安稳地倒在韦晴怀里，仿佛睡去了。

　　韦晴一路去了世外山，见到了噙露先生，他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来，说自己是从无辉山的无爱室里找到，书上详细记载了如何把一个人的双眼移植到另一个人的眼眶中。

　　不眠了许久，这天夜里，张守终于沉沉睡去。

　　这个晚上梦的内容很简单，一遍一遍重复着他和韦晴过去相处的岁月。

　　第一次见到他，韦晴正在操场上射箭，每人十箭，韦晴全中红心，让他对这个孩子留了心。他问韦晴叫什么，韦晴羞涩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低声说：“报告节度使，我叫韦晴。”

　　韦晴每一场战斗都可以大量歼敌，守城大将徐朗清在他面前不停地夸韦晴，他任命韦晴为千人将军。

　　攻打守黎城的那场战役中，他身陷敌军重围，被柳园的大哥困住，本以为当天性命报销，却见重重烟沙之后冲出来一位将军，挥着一柄陌刀，一刀砍去猛人的脑袋。

　　鲜血泼在韦晴的红袍上，却衬得那战袍愈发如血鲜艳炙热。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有情有义果敢坚定的少年，迅速提升，最终让他身兼上勇队将军和第一将军两个职务。

　　还记得徐朗清被杀时韦晴痛苦的激愤；为了救棠儿擅自动用上勇队而被自己革职；在郭郡决河旁的狂风暴雨当中令人挖堤；三城联合借兵的不畏艰辛；谷宁城外手持陌刀浴血奋战；在极其疲惫之中还千里迢迢支援静宁的坚定无畏；守黎花海为了救自己而宁可放弃杀严绝救古凛的赤胆忠心；与袍泽共同拿下守边城的勇猛当先……

　　还记得他在张烈青儿死去时的痛苦憔悴；他们在谷宁城外的打趣逗闷；他在晏生温划手臂给棠儿喂血；在永宁城外的荒山上孤注一掷换血救人；在小酒馆中下跪谏求退兵……
　　梦里，张守又和韦晴一同来到了古道关看日出，还是一样的黑夜，一样的壮志未酬的痛苦。

　　“我一定要冲破这黑夜。”

　　“韦晴，你会一直帮我，跟着我一起冲破黑夜，对吗？”

　　韦晴笑：“哥哥，我当然会一直帮你！收复边陲，也是我的志向。”

　　“你要记住今日的话。”

　　“我一定记住。”韦晴的声音带着幽幽空谷的回响。

　　张守想握住韦晴的肩膀，却抓了一个空，他四处望去，惊恐地高喊着韦晴的名字。

　　“晴弟！”

　　“晴弟你在哪儿？”

　　日出仿佛永远不会再到来，他被黑夜扼住了喉咙，感到窒息难耐。突然，远方漫起大火，把整片天空映如白昼。

　　他一转身，韦晴突然坠入悬崖！

　　“晴弟！”

　　“哥哥，你为什么要推我？”韦晴的脸平静如水，可那双眸子却反照出了他张守恐怖的恶魔面孔！

　　“你为什么要推我？”韦晴在半空中伤感地凝视着他，面容仿佛隔了一层水，圈圈涟漪。

　　张守哽咽住了。

　　“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韦晴突然大喊，束好的发髻凌空飘散，眼底喷出愤怒的火焰，

　　张开双手要抓住张守的喉咙！

　　张守惊恐地倒退一步，韦晴手扑了个空，终于无可避免地向下坠去。

　　“你为什么要害我？”深渊里传来韦晴最后的问题。

　　“晴弟！”张守扑在悬崖边，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了韦晴的身影。

　　旁边走来一个人影，在他身边蹲下来。

　　“为了你的荣光。”那人幽幽嘶哑的声音传来。

　　张守侧头一瞧，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正微笑地望着自己。

　　“父亲，我杀死了我自己。”良久，张守轻然道。

　　噩梦中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张守拂去额头上的冷汗，痛苦地眯了眯眼。

　　洗漱完毕，他索然无味地用了一些早餐，庭院里突然传来上官畅如的惊叫。

　　肯定是他回来了！张守定了定神，走出了屋子。

　　戎灼、上官畅如、岳城、孟辉等几位将军围着两个人。

　　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并不是韦晴背着古凛，而是古凛背着韦晴。

　　张守几乎无法呼吸，他拨开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群，从古凛的后背捧起了韦晴的脸。

　　那曾经生长着鲜活灵动两颗眼球的地方，此时蒙上了一条白绫。

　　韦晴局促不安地抬起头，仓猝勾起了嘴角，对张守含蓄而羞涩地笑了一下。

　　张守被时光的箭击中，他分明记得，在那个练箭的操场上，韦晴也是这般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只是那时，他的眼睛朔如星华，炯如月辉！

　　“是哥哥吗？”韦晴声音很低，仿佛幼雏刚接触陌生的世界。

　　“你的眼睛怎么了？”张守尽量让自己的手不发抖。

　　“你看我哥！他的眼睛能看见了！”韦晴欣慰地笑。

　　张守望去，古凛把头深深地垂下了，张守轻轻托住他的下颔，望见了一双清澈如半泓秋水样的眸子。

　　他的脸上贴着一些药材，显然是噙露先生给他祛疤的。

　　张守平复心情，尽量忘记几个月前唐怡被杀的场景，告诉自己，凶手已死，眼前人是棠儿的哥哥。

　　“古凛，终于回来了。”张守冰白的面庞上划出一丝浅笑。

　　“是。”古凛又垂下了头，低声道：“韦晴……带我去了世外山，找噙露先生给我换眼睛……”他喘了口气，道：“如果我醒着，一定会阻止他，一定会阻止他……”

　　韦晴亲昵地搂住古凛的脖颈，脸几乎都要贴在他的脸上，孩子似的笑着：“哥，我把眼睛换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噙露先生都说想打死我，我也没有动摇，可见我的决心了。”

　　所有人心里都发酸，戎灼孟辉神情伤感，岳城气急败坏地长吁短叹，畅如甚至潸然泪下。

　　古凛道：“可你把眼睛换给我，你怎么办，我怎么和棠儿交待啊！”

　　韦晴脸上还尽力保持着笑容，他已无法流泪，这是最大的好处。

　　没有人知道棠儿去了哪里，韦晴没和任何人说过。

　　“将来我会去和她说的！”他的声音带着微弱哽咽。

　　“他的左腿怎么了？”孟辉问。

　　“换了眼睛后，我和韦晴下山，我说我背他，他怎么都不用，最后摔下了山坡，把腿给摔断了，又在噙露先生那里固定好了才回来的。”古凛叹气。

　　“为什么不留在世外山，把腿养好再回来？”岳城问。

　　韦晴道：“我想快些回来，想知道我们有没有收复边陲全境。”

　　张守的心已经被刀片划得片片碎了，他哽咽道：“都收复了，我们，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