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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弑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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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夜,韦巍在大堂里沉坐良久,身畔的茶杯换了几趟,每次都是一口没喝茶就凉了。
张策一身红得彻底的长袍,幽沉若水的瞳孔散出锐利的光。
韦巍从无尽苍茫的思绪之中回转过神,似是突然发现面前还坐了一个人,神情有些吃惊。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张策是他找过来的,想问一问怎么办。
毕竟张策是他帐中最后剩下的谋士了。
“当年,你是镇中节度使麾下的谋士,我把你招过来,说只要你我联手,五年之内可攻破长安。哎!现在都过去十一年了,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只可惜,我辜负了你的野心。”韦巍的声音在张策听来仿佛隔着一层深水。
“主上,难道你打算放弃了?”张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还有别的办法吗,韦清还在他的手里。”韦巍眼中长满了血丝,“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韦晴是您的儿子,您觉得一个人是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亲,还是和爹亲?”
韦巍抬起眼眸,神情一顿:“什么意思?”
张策抬手,四平八稳地喝了一口茶,眼梢向韦巍瞥去,“您现在就写信,让探子避开张守,把信单独传给韦晴。信中写清楚白玉的事情,告诉韦晴您是他的父亲,让他带着张守的脑袋来永宁。如此一来,我们就彻底把边陲拿下了。”
韦巍道:“将计就计?”
张策笑:“没错,就是将计就计,张守他万不会想到我们可以策反韦晴,最后送了他自己的命!”
韦巍道:“可如果韦晴不相信怎么办?”
张策微笑:“那好办,您可还记得韦晴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譬如胎记、疤痕、痣这样的东西,最好都是韦晴平时不会轻易给别人看的地方,信中您都写上,不怕韦晴不信。”
韦巍眼中陡然划过一道光芒,他猛然吸了一口气,望着张策,“没想到,拿下张守居然这么简单。”
张策露出一个淡然的笑:“这个转机,来的很是时候。”
当夜,探子去驻城给韦晴送信,翌日晚上,探子回来,称韦晴看到信后十分震惊,思虑之后,准备三天之内取张守人头,来永宁献给父亲,彻底投降。
事情居然进展得如此顺利,韦巍出乎意料,虽然觉得投降这个词用得有些生分,但还是被喜悦冲昏头脑。张策却表现得尤为平静,道:“该来的早晚会来。”
“如果早知道韦晴是我儿子该多好,”韦巍叹息,“我何至于在此耽误这么多时间!”
几天后的傍晚,驻城果然传来动乱,谋勇节度使麾下第一将军韦晴连杀几位将军,最后摘了节度使人头,唐军发生哗变,已尽数归顺韦晴。
在驻城暗中徘徊的几个探子都是连夜快马加鞭回来,称确实看到了营帐带血,韦晴拎着好几个面目全非血淋淋的头颅从营房里冷峻地走了出来。
巨大的欣喜淹没了韦巍,他在焦虑不安的心境中等待着韦晴。
翌日傍夜,永宁营房里,韦巍闭目凝思,忽然感到四周一阵阴昧。
原来是蜡烛爆了,熄灭了。
无妨,他就在彻骨的黑暗中回归思潮。男孩儿稚嫩的脸庞永远是开朗大笑的模样,乳牙整整齐齐,在深夏穿透层层枝桠的天光下,张开双臂飞快地跑。奶奶张令萱跟在孩子后边嚷嚷着别摔了,还叫几个丫鬟陪着他玩捉迷藏,男孩被发现时爆发出的嘹亮笑声穿透了低垂的云层,荡漾在云霄之上。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男孩五岁时戛然而止,登门的官员,冷酷的圣旨,冰冷的刀锋,以及难以遁藏的杀机。鲜血与阴谋,凶狠与残忍在韦巍心上划了一道道无法消除的痕迹。他在茫茫人海寻找了男孩整整五年,却杳无音讯,时间如一把冰冷的刀把他的心一点点地脔碎。终于,他绝望了,那种彻骨的绝望便如被人生生活埋在土地之中,看着天光缓缓地变浅散去,明白自己将会永远沉寂在黑暗里。
杀父之仇丧子之痛让他也在这五年里厉兵秣马,他知道,只要李唐不倒,他们韦家就永不可能彻底沉冤。
开战,从此便是十一年的刀口舔血生涯。
七年之前,韦晴的崛起,更加稳固了张守在边陲的有利局势。
蓦然间,他回到了几个月前在郭郡围困张守的那一夜。张守已经撤退,来接应的韦晴站在一片汪洋背后,在暴雨里仇恨地凝视他。
那道锋锐的目光充满着血色恨意,而他也不输气势地瞪了回去,两人用目光较劲,都在告诉对方,终有一天,我可以打败你,拿下边陲的胜利。
这道目光宛如一支羽箭,呼啸着穿透了岁月,挟裹着边陲的黄沙,最终扎在了他的心脏上,韦巍不禁痛苦地扭住了眉毛。
此时,一个士兵进来禀报:“主上,韦晴来了。”
韦巍汗津津地站起了身,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立即大踏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山灵剑躺在剑盒里,散着幽暗的光芒。
军营大门口,韦晴没扎拢的碎发轻轻荡漾在风里,冷冽的月光涂抹在韦晴单人单马的轮廓上,映照出他深邃的棱角和幽幽的瞳孔。左手拿着朔炯剑,右手拽着一个被鲜血染红的白布包起来的大盒子。
见到韦巍,韦晴面无表情地单腿脱镫,双足稳稳落地。
韦巍脚不点地地迎上去,在这一刻,记忆里那个欢声笑语的小男孩,终于奔跑着闯过酷暑寒冬,与眼前这个朗然俊秀的年轻人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为什么,男孩儿在笑,年轻人却是一副漠然神情。
韦巍走近,韦晴却在离他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单膝落地,半跪下身子。
“韦晴献张守、吴冷霜、李执、孟辉人头前来投降,驻城唐军已尽数归降。”
韦巍把韦晴扶起来,把他手里的盒子接过来交给属下,满眼慈爱地望着他。
可奇怪的是,韦晴冰冷的面孔上并不显露一丝温情的痕迹。他目光淡漠,甚至呆滞,似乎被掏空了灵魂,活在另外一个没有芸芸众生的世间里。
韦巍带着羞赧与愧疚的声音微微发颤:“儿子,我们父子两个终于团聚了。”
此时,韦晴那放空的目光才终于回归现实,定在了韦巍脸上。
“儿子?”他凝望着韦巍,低声重复,最后淡然一笑,眼梢发红,轻轻摇头:“没错,您可不就是我亲爹吗。”
韦巍轻轻抱住了他,两人身高竟然出奇地一致,搂着他宽广的肩膀,低声道:“这么多年,你想我吗?”顿了顿,他又温柔问:“你像我想你一样地想我吗?”
韦晴的手没有碰韦巍,他微微冷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说呢?我能不想你吗?我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你啊。”
这温热的气息直接扑在韦巍耳畔上,令他心神激荡。
下一刻,左胸口被一股锋锐的冰冷所穿透,然后滚热一片。
低头一望,韦晴那把朔炯剑上的血汹涌地滑落。
营房陷入一片惊叫声,然而这些声音仿佛都被浸泡在冷水当中,离他特别遥远。
唯一他听清的,就是韦晴踹开他身体时发出的一声哂笑。
黑暗迅速无伦地卷来,如同一阵呼啸的大风,带走他的一切。
最后一刻,韦晴用最冷淡的目光浅浅望了他一眼,这目光终于与郭郡韦晴仇恨的目光重合,化成恐怖的烈焰,把他困囿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
他坠入黑暗,无法控制地摔下无底的悬崖,崖边的年轻人嘴角泛起一丝终于报仇血恨的欣慰微笑,但韦巍还是看见了,天穹之上,浓浓的乌云漩涡之中,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张大了嘴,毫无血色的脸扭曲起来,发出刺骨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