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郎荡江山》印苏

2、红衣生莲

　　四月初一，平郎山深处的一间小竹屋外飘散这饭香，屋内躺在竹榻上的男人手指轻颤，五觉慢慢恢复。
　　屋外的慕千书忙忙碌碌，额头上沁着汗珠，她蹲在灶前，一边往灶里丢柴一边自言自语道，“太子殿下别急，很快就能吃饭了！”
　　此时，男子扶着竹门，哑着声音问她，“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慕千书愣了一下，转过头一看，是她千辛万苦从山里拖回来的壮丁醒了，还以为活不成了呢。
　　前几天她上山里寻灵芝回来熬汤，准备四月初一给太子杨办冥诞的时候，就看着这壮丁摔在河边，满身的血，她瞧着还有气，身上伤口也都不致命，于是就给拖了回来，想着治好了以后能当个壮丁使。
　　没想到这家伙睡了七八日，幸好水喂得进，不然早给太子殿下当冥兵去了。
　　“想美事儿，我跟我太子爷说话呢。”
　　男子四下张望了一下，又听慕千书一脸嫌弃道，“你太子爷爷土里埋着呢，甭寻了……”
　　“哦。”
　　男子听她这么讲，走过来在桌子前坐下，只见桌上放着一个盛了饭的碗，又放了双筷子。
　　他看了一眼在灶台前兜兜转转的慕千书，想着不打扰她，拿起碗筷就吃了起来。
　　慕千书做完了最后一道竹笋炒肉，端过来的时候眼珠都掉出来了。
　　她健步如飞冲到桌前，看着风卷残云过后的桌子，“这这这……灵芝炖鸡……清炒野菜……清蒸鱼……爆炒河虾……炭烤山猪蹄……”
　　慕千书哇的一声坐地上哭了起来，“你怎么不问问就吃了起来，你都吃了，我和太子爷吃什么？”
　　男子见此，一下慌了，忙蹲下来解释道，“我饿的不行了……”
　　慕千书不依不饶地哭着，“你都饿了七八天了，晚点吃能怎么样？！我们太子爷每年就吃这么一顿饱饭，那可是我养了好几年的老母鸡！还有我趴在悬崖边上摘到的灵芝！河里捞了好几天才凑齐的鱼虾蟹！”
　　男子见她一直哭个不停，自己吃了人家的贡品也不好意思，只能道，“那我给你重新弄一顿。”
　　慕千书抹泪，“当真？”
　　“当真。”
　　慕千书从地上爬起来，道，“谅你也不敢，我太子爷从土里爬出来有你受得！”
　　说着，慕千书拉起竹筐给他背身上，捞鱼杆、镰刀、绳子都往他手里塞。
　　男子懵了一下，“现在去么？”
　　慕千书叉腰，“大哥，四月初一是太子爷的冥诞和祭日，过了就没有了。”
　　“这也不着急，死人饿不死。况且，我还没吃饱呢。”
　　慕千书凑到他跟前，以手指天，“瞧瞧你这德行，保不齐今晚睡觉的时候他就让你过去了。说话怎么没个忌讳，从山上掉下来人没厥过去，脑子给折了是不？”
　　男子耸了耸肩，不言语了。
　　慕千书前边带路，一边嘟囔着，“我这地头叫平郎山，走前边不远就是平郎溪，我是在平郎溪下边的平郎河边的草地上捡到你的，从哪掉下来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回头，“你还记得自己叫啥不？”
　　男子摇了摇头，“我什么也记不得。”
　　慕千书皱眉，“什么都不记得？”
　　男子勉强一笑，“起来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偶尔闪过几个片段，用力一想，便头疼欲裂。”
　　慕千书心中窃喜，那就不怕他跑了，留下来当个管家，以后不用自己动手捞鱼捉鸡挖菜洗衣做饭……
　　“你笑什么？”
　　慕千书用手掩去一脸贼笑，假装沉思片刻，“想必是什么江湖恩怨，让你心神俱伤，最后心灰意冷跳了绝情崖。”
　　说着，她抬起手，手心向着他，“不怕，太子有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你落下来没死，又忘记了痛苦的往事，一定是太子怜惜你这可怜的儿郎，希望你云淡风轻地活着……”
　　男子静默地听她说着，内心毫无波澜。
　　“那不如，以后你就叫云风轻吧。”
　　“你叫什么？”
　　慕千书双手背在后面，悠哉悠哉跟前走着，“我叫慕千书，是从太子‘吾从不羡当世鼠辈，唯慕千书卷中枭杰’这句话中摘出来的。”
　　云风轻笑应，“很有意境的名字。”
　　“你识字？”
　　“应当识得。”
　　慕千书瞧着他，笑道，“难怪太子爷保佑你不死，原来也是个读书人。”
　　云风轻走到她跟前，“你为什么一直把太子挂在嘴边，他是什么人？”
　　慕千书露出崇拜的眼神，望向远处，“他是前朝皇帝的太子，单名一个杨字。史书说他温润儒雅、通读史籍经典、诗书礼乐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天纵英才，他的父皇说他深谙世事、洞察人心，是人间落棋无悔的高手。只可惜慧极必伤，他只活到二十一岁，在生辰那天病逝了。满朝泣泪，将他葬在了平郎山。”
　　“太子陵，怎会让平民知晓？”
　　慕千书回道，“许是太子的近人，殉葬未死便留在平郎山给太子守陵了。”
　　“你家人没谈及？”
　　慕千书摇了摇头，“我自幼是姑舅带大的，曾问过几次，他们都说不必深究。”
　　“如此。”
　　……
　　于是，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逛了大半个山头，挖了地里野菜竹笋，逮了溜达的山猪，捞了河里鱼虾蟹，满满当当地拖了回来，已经红霞满天了。
　　回到竹屋，俩老头老太搀扶着往山上爬。
　　慕千书和云风轻一人拖着山猪一条腿，也跟着往山上爬，见着这几人，慕千书喊道，“姑姑舅舅，姑父舅娘！”
　　几个老人停下来，见了两人气喘吁吁拖着一堆东西，“干嘛去了？”
　　慕千书指着一堆东西，“给太子爷张罗生辰宴去了呗。”
　　姑姑道，“不给你说早点张罗了？”
　　姑父帮着话， “今儿能给置办出来就得！”
　　舅舅一旁打量了一下云风轻，问慕千书道，“你逮个公鸡回来下蛋？”
　　慕千书毫不害臊叉腰道，“可不是，等你们下蛋，太子爷有今天没明日。”
　　舅娘挽起袖子，“嘿这丫头……”
　　舅给拦下，“行了！下蛋的事容后再议！”
　　这时候，一旁满头大汗的云风轻开口，“搭把手？”
　　姑舅们对视几眼，才过来把被云风轻揍晕的猪往山上拖。
　　在姑舅们的帮忙下，月出的时候终于把太子爷的生辰宴弄了出来。
　　云风轻累了，坐在竹屋的走廊上，看着这一家子万分虔诚地对着据说是太子陵的某个地方三跪九叩的。
　　他吹着凉风，一边想着自己的来历，但是一闪而过的许多片段，没等看清头便痛了起来。
　　耳边能听见两三句相公，还有几声女人的哭腔，他正想等着接下去能听见什么，忽然就被姑舅打断，“小公鸡，过来吃饭了！”
　　慕千书的拳头直往舅舅身上捶，“太难听了！叫什么小公鸡！龌龊！”
　　舅往舅娘怀里躲，一边道，“你懂什么？贱名好养活！”
　　慕千书一脸嫌弃，“有点读书人的样子没有？听听我给他取的名字，云淡风轻，云……风……轻……”
　　这时候，云风轻已经在凳子上坐下了，姑姑把碗筷放到他跟前，跟他道，“这还没小公鸡顺口呢，是吧？”
　　云风轻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慕千书叹了口气，往云风轻身边坐下，给他夹了一块猪蹄，宽慰道，“轻哥，他们都是粗野山人，你甭跟他们一般见识。”
　　“无妨。”
　　慕千书起身，冲着姑舅们道，“瞧瞧，瞧瞧我捡回来的人，不但模样出挑、温润谦和，而且心胸宽广。”
　　姑舅们嫌弃地撅了噘嘴，动筷子吃了起来。
　　慕千书尴尬地坐了下来，和云风轻对视一眼，然后也开始吃起了饭来。
　　因为生辰宴张罗得晚，夜暗，姑舅们寻摸不见回去的路，就把慕千书仅有的两个竹屋给占了。
　　实在没法，慕千书把自己闲暇时候织的草席往竹屋跟前的走廊一铺，和云风轻一起睡。
　　舅从屋里抱了两件衣服出来，瞧着坐在草席上的两人，劝谏道，“今晚别跟这下蛋啊，怪尴尬的。”
　　慕千书一下炸了，“寒风瑟瑟你下一个我瞧瞧？”
　　舅把那红衣服往云风轻头上盖，嘟囔一声，“这不是避免尴尬嘛……这臭脾气……”
　　说完就灰溜溜走了。
　　云风轻把红衣服扯下来盖在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院里点了个火堆，云风轻就着火，忽然看见了衣服上似乎有点什么印子。
　　“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就穿着这个衣服。上面都是血，我没洗干净，就找了点红线给你绣了朵莲花。”
　　云风轻轻声道，“挺好看的。”
　　慕千书还不困，靠在栏杆上看他这一脸惆怅，问道，“你别是成亲的时候给掉下来的？”
　　“可能是吧。”
　　慕千书一愣，凑跟前来，“真的？”
　　“我听见有人喊我相公。”
　　慕千书皱眉，“莫非是殉情？”
　　“许是。”
　　“两人一起殉，没道理我就找着你找不着她。难道你下来了，她没下来？”
　　云风轻看向她，只见她又开始揣测，“难道是成亲的时候被仇家追杀，你被打下来了，她被抓走了？”
　　云风轻不知道怎么回答，又见她拍腿，“我刚刚看你跟猪打架的时候，那身姿，一看就是武林高手，按理说不至于这么惨！”
　　云风轻叹了口气，“我困了。”
　　慕千书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把他按在地上给盖被子，忽然耳边回荡着姑舅们的窃窃私语，“莫出去莫出去……小侄女跟小公鸡下蛋呢……”
　　云风轻笑着摇了摇头，卷着红衣自己躺一边睡觉，留下无奈的慕千书对月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