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17、流萤

　　第十七章
　　流萤
　　张佩唯将暗道入口关好，阻隔住上面的嘈杂闹声。张佩唯走在前面，轻声道：“跟我来。”暗道里漆黑无比，尹陶之一下没有适应，差点摔一跤。

　　“慢一点，这里是有光的。”张佩唯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尹陶之闭上眼睛，等她再睁开的时候，发现暗道之中闪烁着点点荧光，脚步落到地上，暗道瞬间被照亮了。原来暗道之中养了成千上万的莹虫，莹虫在黑暗中散发的光芒如同夜明珠一般柔和。两人脚步惊动了萤虫群，萤虫飞散，落在两人衣襟之上。张佩唯白色长衫微微闪动着光芒，他伸出手，在前方等她走过来。

　　潺湲流水叮咚，似敲在琴弦之上一般悦耳。尹陶之任他牵着自己，两人走了约莫百步，一个圆形溶洞出现在两人面前。洞顶高数百丈，头顶有一个圆形洞口，可以窥见天光。被日光照亮的土地上生长着白色鬼兰，兰花丛中央有一方黑色石桌，桌旁散落着两个石墩。桌上放着一局残棋，上面堆满了灰尘与落叶。面向两人的石墩上坐着一具骷髅，骷髅手指挟着一粒白色棋子，悬在空中迟迟未落。这局棋仿佛下到一半，对弈中的一人匆匆离去，眼前的女子许是等候很长时日了。骷髅漆黑发髻上簪着一根碧绿玉簪，身上覆盖着华丽襦裙，裙裾上的花纹因年岁久远显得暗淡，灰尘之下曾经的风华隐隐泄露。她从前应是个极美丽的女子。一点荧光落在了骷髅的眼眶上，明明灭灭恍似一滴哀戚的泪光，看起来诡异之至。张佩唯伸手像拭去泪珠一般拂走荧虫，他嘴唇微动，喃喃说道：“不必害怕，她生前是个很好的人。”

　　他坐到骷髅对面，盯着桌上的棋局，面露苦楚：“抱歉，时至今日，我还是解不出来。”半晌，他转头问尹陶之：“你会下棋吗？”见她摇头，他似对她这个回应不满意，又接着问道：“你猜她手中的棋子会落在哪里？”尹陶之不明白他的意图，并不想顺着他的话去猜测，便开口答道：“我不知道。”

　　张佩唯弯弯唇角苦笑，他缄口不再言语，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丝帕，轻轻将棋局上的灰尘杂物拭去。每一粒棋子都被他拈起细细擦拭，又被珍重无比地放回原处。

　　“我们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尹陶之走到他身后，望着那具华丽骷髅，问张佩唯。“不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李昊最忌府中打打杀杀？”

　　话音未落，从洞顶飞下一只麻雀，它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张佩唯的手指上，麻雀啾鸣几声，张佩唯微微侧首，似在仔细聆听。他脸上慢慢露出笑容：“鸟儿说，过了今夜便可回去。”

　　尹陶之狐疑道：“你懂鸟语？”“是啊。”张佩唯挥了下手掌，将麻雀驱走。

　　尹陶之当然不信，她不再接话，长夜漫漫，她总不能和他一般对着一个死人过夜。她来到暗河边，坐在岸上看着流水。暗河清澈见底，不见一丝杂质。水中的鱼儿摆动着轻纱一般的尾巴，像在空镜中游弋。他们躲进来的时候正值下午，待到明天的话，两人少不得饿肚子。尹陶之脱下鞋袜，趟入水中，地下水长年不见天日，冰冷刺骨。她咬着牙用剑尖叉了几条，腿冻的实在厉害，她只得爬回岸上。张佩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蹲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似有所思。尹陶之面有赧然之色，她飞快找回鞋袜想套进去，张佩唯递过一个帕子，温言道：“擦干再穿，别着凉了。”

　　“多谢。”她声音低低的，背对着他擦拭腿上的水珠。张佩唯看着地上蹦跳的鱼，笑道：“应该是我多谢你，使我今晚不必挨饿。”他将洞中散落的枯枝落叶收集到一块准备生火，问道：“你身上有火折子吗？”尹陶之从怀中掏出来抛给他，只听他又笑道：“你真是个靠谱的好孩子。”“夸奖了。”尹陶之已经穿好鞋袜，闻言微微咧了下嘴，冷淡道。

　　两人在地上升起一堆火，尹陶之用剑串着鱼，放在火上烤着。鱼香很快散发出来，却见张佩唯皱着眉头看着这鱼：“这剑杀过人吗？”尹陶之神色无波，头也没抬答道：“杀过两个。”张佩唯“唔”了一声，又展颜一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尹陶之抬头瞥了他一眼，对他接二连三的奉承并没什么反应。她将鱼分给他，两人撕着鱼肉慢慢吃着，这洞里生长的鱼，味道微甜，虽无香料与盐，两人还是吃的极有滋味。

　　“鱼是好鱼，可惜没有好酒相佐。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权当下饭。”张佩唯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鱼：“从前有个鲤鱼国，鲤鱼皇帝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特别好，后来老皇帝死去，新的鲤鱼皇帝即位，新帝还有一个鲤鱼弟弟，并不臣服新皇帝，所以下毒将自己的兄长杀死，取而代之。不想年幼的太子带着仆从溜走，长年躲在阴暗冰冷的地下河之中，养精蓄锐只求将来报仇雪恨。”他吃了一口鱼肉，脸上有沉痛神色：“难怪肉这么肥嫩。都怪尹陶之，悔了你的功业。”尹陶之禁不住“噗嗤”一笑，她反驳道：“你瞎说！”

　　张佩唯指着她“啧啧”道：“嘴巴都吃得流油了，还怪我胡说。”尹陶之连忙揩净自己的嘴巴，不甘心地扒住他的手臂，要看他的嘴巴是不是也流油了，张佩唯放下手中鱼肉，颇为优雅地抬起脸庞给她细看。他的脸庞干净白皙，嘴上微微挂着戏谑的笑容，哪里有什么油光？尹陶之明白他借故事笑话自己，心中不禁又羞又怒，却又奈何他不得，她收回手臂，脸色一下冷了，不再和他说话。

　　夜幕降临，月亮从洞顶洒下一片清辉，洞中荧虫飞舞，鬼兰盛放，馥郁芬芳。若不是困在这里出不去，以及忽略坐在洞中的骷髅，尹陶之还误以为自己闯入了仙境。张佩唯拨动着火苗，对尹陶之说道：“离天亮还早，你先睡一会，我守夜。”

　　尹陶之无异议，她在火旁背对着张佩唯和衣躺下，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只听到张佩唯关切问自己：“你冷吗？冷的话我将火烧旺一点。”
　　她习武已有几年，并不畏冷。抱住双肩的防卫姿势不过是她幼时养成的习惯。她不欲与他解释，便将手笔直地放到身侧。张佩唯见她这僵硬姿势，不禁闷笑出声。睡至半夜，洞中的篝火渐渐熄灭，寒重的露气侵袭，尹陶之感到脸上一片冰凉。有人猛摇她肩膀，她警醒地睁开双眼，见张佩唯正蹲在自己身前，他面色痛苦地捂着胸口，冷汗从额角滚落。“你怎么了？”尹陶之压住心中惊骇，轻声问道。

　　他一言不发，却忽然伸手抢过她的剑，状若疯癫。尹陶之怕他误伤自己，连忙起身远远避开，张佩唯颠颠撞撞走到河边，用剑锋割开了自己的脚踝。然后将脚浸入冰冷的暗河里。乌黑鲜血如蛊虫一般从他的伤口涌出，吱吱游入河水。张佩唯呼吸慢慢平缓，他面色苍白平静，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等伤口处的鲜血不再像虫子一般蠕动，他方抬出脚，用布条绑住止血。

　　“可怕吗？”他除了嗓子略微嘶哑，其他似乎与平时无异。不等她回答他又站起来，他走到骷髅对面坐下，“可怕吗？”尹陶之才发现他原来是对骷髅说话。她松了一口气，这话若真是问自己，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见他又摇摇头，脸上漾出一个薄薄的笑容。他掐下一朵鬼兰送入嘴里慢慢咀嚼，尹陶之大惊失色，她飞掠着身子夺下鬼兰，“你疯了，你不是说这花有毒吗？”
　　他脸上笑容未散去，仰首对她凄然一笑：“没有这鬼兰，我的心脉早就被血蛊吞噬。于常人来说这是毒草，对于我这却是救命的良药。”

　　月光洒在了尹陶之的后脑勺，张佩唯并看不清她的神色，她牙齿咬得格格响：“告诉我主子是谁，我去替你杀了他！”

　　他迷惘目光穿透她的身躯，投向虚空之中，他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嘘，主子的身份可不能说出来。你看不见吗，周围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若被他知道，我们可活不了了。他修炼了一种极毒辣、极霸道的功夫，名叫碎心掌，修炼之际体内真气会凝聚成无形的蛊虫，攀附在修炼者的血液筋骨上，使出的时候霸道无比，可以直接击穿人的胸膛。这个功夫练到第七层的时候反噬极大，而年轻阳刚的男子鲜血，便可净化这蛊虫。这鬼兰剧毒无比，却可以克制蛊虫，保住心脉。而代价却是二十年阳寿。”他忽而又微笑道：“我血脉之中早染上血蛊，只能长期靠着鬼兰续命，能活多久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尹陶之脊背爬上一股寒意，她问道：“为什么不逃？”

　　“哈哈哈，”张佩唯笑的肩膀耸动，“逃走？不……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尹陶之坐到他身边，见到他长袍下的脚踝布满了疤痕。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这个药对外伤极有用，还不会留下疤痕，送给你。”

　　张佩唯愣了下，接过来，半晌有些凄楚道：“你是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他抬头凝视着她：“不如你以后叫我大哥，可好？”

　　尹陶之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叫了声“大哥。”
　　张佩唯眼下一片疲倦的青色，他笑道：“守了你大半夜，我都快睁不开眼了。”
　　“那你睡会。”
　　“嗯。”
　　张佩唯的呼吸声轻不可闻，他手臂支住脸颊在棋盘上打着盹，这幅奇异的画面极为祥和，尹陶之呆呆看着他。

　　尹陶之感觉鼻尖痒痒的，她不耐烦地伸手揉了一下，只听张佩唯的笑声朗朗：“大懒虫，不是让你守夜吗？怎么睡的这么香。”尹陶之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大亮，原来自己昨晚不知不觉睡着了，不免有些羞赧。张佩唯半蹲在她身前催促道：“走吧，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有什么事？”

　　张佩唯只是微笑，却不告诉她。
　　两人顺着来路爬上去，朱雀院却显得分外宁静，仿佛不曾来有人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呜呜”双儿从帷幔之下跑出来，哼唧着蹭着张佩唯的脚。“可怜的小东西。”张佩唯弯下身，掏出一块洁白丝帕，给双儿擦掉皮毛上的血污。
　　下人轻声叩门，朝张佩唯道：“朱雀公子，大人传您去书房。”

　　张佩唯点点头：“我这就来。”他回屋洗了把脸，换了干净衣衫，与那下人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