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10、失怙

　　第十章
　　失怙
　　马车比牛车脚程快了许多，两人赶回嘉原村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从出门到到归家已接近月余。尹陶之无比挂念杨氏，到家之后她连一口气都来不及歇，连连唤着“阿娘”，在屋中做针线的杨氏放下手中活计，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尹陶之搂着她的胳膊，本想撒撒娇，见赵赖子在场，只得把话咽回去，杨氏见她比月前更瘦，由不得心疼一番。

　　用过饭，杨氏拿出一幅绣面叮嘱尹陶之为林氏送去，以感谢她这个月来对自己的看顾。尹陶之领着绣面去了，屋中只剩下杨氏与赵赖子，赵赖子多数时间都盘腿在榻上练功打坐，从无暇与杨氏多说什么话，杨氏对他也更多是恨，两人同处一室，总是颇不自在。

　　好在尹陶之很快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篮鸡蛋，脸上藏不的笑意：“林大嫂很喜欢阿娘的刺绣呢，她送我一些鸡蛋，好给你补补身子。”
　　杨氏笑嗔道：“前些日子已是多有麻烦人家，你怎么还好意思收人家东西？屋里冷，你过来扶我出去晒晒太阳。”

　　尹陶之撇撇嘴，搬了两条矮凳，又给凳上铺上蒲席，才让杨氏坐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尹陶之掰算日子，腹中孩子出生之日快到了。她比平日更妥帖细心，时常询问杨氏是否不舒服。杨氏脸上笼着忧愁，尤其离这孩子出生时日越近，她脸上再难见到笑意。

　　直到后来一个寒冷的夜晚，天地被凄冷苦雨笼罩，杨氏胎动，疼痛不止。半夜赵赖子将尹陶之踢醒，让她去照顾杨氏。
　　杨氏虚弱卧在榻上，身上已被冷汗浸透，一张脸惨白无一丝血色。而翻开被子，身下的床褥早被鲜血浸透了。

　　这孩子比得前两胎要大，杨氏觉得自己腹中横撞着一股劲，像有人在里面猛捶她肚皮。她疼得惨叫，尹陶之手足无措去央求赵赖子：“ 赵爹，求求你！帮阿娘找个大夫！”赵赖子仿佛事外人一般，不见丝毫焦色：“这荒村野地，哪来的大夫？连稳婆都住十里地外。你要是脚力灵便，你现在便去。”

　　尹陶之恨得咬紧了牙，她推开门运气奔跑，好在她知道稳婆家住何处，要不这大晚上的何处去寻人？风声在耳边呼啸，天上开始落沙粒大的冰雹，砸得她脸颊生疼。心中像破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有东西不停地往里面漏去，阿爹就是去年下雪的时候没的。不，不，不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阿娘！眼泪不停往眼眶中掉落，尹陶之，你在哭什么？你母亲还没死，不哭，不许哭！

　　“砰砰砰”她疯了一样捶着稳婆的家门，半晌之后一个老头慌张地开了一条缝：“谁呀？”尹陶之满面泪水：“救……命，救命……我阿娘快生了！”老头放她进门，叹气道：“孩子啊，你来晚了！老婆子昨天刚咽气！”尹陶之呆呆地站在稳婆的灵位前，眼前素白的经幡刺痛了她的眼。心中那个深渊一口将她吞入，她失魂落魄跌跪在地嚎啕痛哭。老头搀扶她起来：“孩子，你家中还有人吗？”见尹陶之摇头，他又说道：“你去村里找找年纪大些的妇人帮你，去烧热水，多烧热水，别让产妇受凉了，也别让她饿着肚子，那样没力气……”他话还没说完，尹陶之像阵风消失了踪影。

　　等尹陶之回去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屋内寂静无声，尹陶之走进去，发现杨氏满身鲜血，疼得浑身发抖，却如何也叫不出声来。赵赖子在门口得意道：“我封了她的哑穴。生不生得下，得看她的造化了。”尹陶之恨到牙齿打颤，她安慰地握着杨氏的手，哽咽道：“阿娘，你等着我，我去找林大嫂。”

　　林氏虽嫁了人，却没生育。见到这个情景也被吓坏了，两人丝七手八脚忙着烧热水，杨氏因为太疼，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嘴唇被咬的鲜血横流。尹陶之含泪把自己的胳膊递上去，林氏想拦拦不住，只得在一旁偷偷抹起了眼泪。

　　手臂很疼，可和阿娘的疼痛比起来算什么呢？疼痛若是可以转移，她愿意这一切都受在自己身上，只求上苍放过阿娘。她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杨氏冰凉的手，希望自己可以给她力量。杨氏紧紧抓着她，眼神凄厉痛苦，她望着小女儿，极力想对她说什么，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尹陶之明白了她的意图，脸凑近认真辨认她的唇形，她哭道：“阿娘你说，我听着，你有什么想说的，告诉我，我明白的……”

　　杨氏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胸口急剧起伏，渐渐只有呼出的气，她身体挣扎了一下，眼角淌下泪水，激烈的气息渐渐平止，她用仅存的力气无声道：“小弟……活……活……下去。”

　　尹陶之默念着这句话，心脏一阵绞痛，她捂着胸口，哭泣道：“阿娘，我好痛。这里痛。”杨氏的身子余热散尽，尹陶之掰直她蜷缩的手掌，轻轻躺在她的身边，她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只是个可怕的噩梦罢了。她安慰自己，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晨曦升起，天亮了。赵赖子找出一张破席子想将杨氏卷了扔去后山，尹陶之死死搂住杨氏的尸身不肯松手，赵赖子道：“臭小子，我劝你识相一点，不然我捏断你脖子让你随杨氏一并去了！”

　　“啪！”有个黑影冲进来一拳朝赵赖子身上打去，拳头还没落下，赵赖子手风一推，将李芮打开数丈。“找死！”赵赖子身上杀气大炽，正要补上致命一击，尹陶之死死拽住了他的腿，另他移动不了分毫。尹陶之磕头如捣蒜：“赵爹饶命，求你饶他一命，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赖子哼了一声，将破席丢在地上走了。

　　尹陶之急忙扶起李芮，他嘴角淌下鲜血，看着形容憔悴的尹陶之，他喘了口气道：“傻小鬼，我没事。”他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会帮你。”

　　一夜过去，地上盖了层薄薄的积雪，一行脚印留在屋外，赵赖子不知何处去了。

　　李芮用力铲着冻的僵硬的泥土，尹陶之木然地坐在他旁边，一语不发看着他挖坑。两人周围布满了土堆，个个无名无姓，她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土堆原来都是一座座坟墓。雪花积在她头上，像戴了顶毡帽，李芮帮她拍走，低声道：“想哭哭出来吧，你这样憋着，非要难受死。”尹陶之眼睛涩痛，她嘶哑着嗓子问道：“你都知道，对不对？”李芮沉默不言，他卖力地挖土，只求能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快点埋葬了杨氏。赵赖子为此支付了他半两岁银子。没错他知道，从赵赖子领回杨氏与尹陶之之时，他就知道结局了。这周围一个个坟堆，都是他埋的。

　　“赵赖子看着是个病痨鬼，其实他武功深不可测。我出生之时他就生活在这，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也不和村里人多说一句话。他每年都会从外面买女人回来为他生儿子，但无一例外，每个女人都难产死了。你看这些坟，其实远不止这些。可谁管的着呢？他有钱，这里没有官府管着，谁能管到他的事呢？可叹赵赖子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老天要罚他断子绝孙！”

　　“哈哈。”尹陶之冷笑一声，她伸出手指一点点去刨那冷硬的冻土，很冷，很疼。手指流血了，“尹陶之！”李芮大吃一惊，一把提起她瘦弱的身子：“不要这样作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