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垒》老苦丁

23、第 23 章

　　“回”

　　“几点能到家？”

　　“六点。”

　　天光西落，消弭琼楼玉宇之间，华月携一众繁星，同红尘花火遥相辉映。

　　蓝牙音箱里正流淌着缠缠绵绵的郎情妾意，南风哼唱着，把菜端上桌。满桌子飞禽走兽山货鲜翠，加上这道松鼠撅鱼，终于功德圆满。

　　大厅里挂着的银钟时针恰在此时有气无力地走到了六。须臾之间，门铃响起。

　　南风一边惊讶于顾清朝破天荒不用钥匙开门，一边忙不迭用围裙抹干净手上沾的湿腥气。

　　纵然草木霜衣幔裹，院子里静谧无声，良宵清光抚在肩上，满心怒火依然难消。在自家门口昏昏沉沉站了半个小时，顾清朝方才按下门铃。

　　南风打开门，门外的顾清朝低垂着头脸，月光映衬的浓厚眼睫联接不清，把眼睛遮盖得不见眼白，一双黑瞳如宏渊深涧，晦暗无光。

　　“这是闻着味儿了，好饭不上桌，你都不知道回来，你属猫的啊。”南风去抓顾清朝的冻得尖立的袖口，顾清朝猛地把手抽了回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这种应激动作，活像刚被豺狼虎狈舔了一口。南风触不及防，右手不尴不尬地横桓在二人中间，进退维谷。

　　南风的不安如蛟龙出海，一颗心被顶得冲出云霄，又摔回茫茫心海。一来一去，已经心乱如麻。他如履薄冰地试探着：“出什么事了吗？”

　　顾清朝终于肯抬眼看南风，眼中波澜翻涌，沉水恶兽浮光掠影，几欲破茧而出。“你难道不知道么？”他嘴唇几乎没有动，单调的音节不知从哪个晦暗的缝隙挤出来，竟不似人声。

　　“我……”南风想问“我知道什么”，沾染着胡素衣唇色的烟头突然从垃圾桶里跳将出来，烫了他一下。南风想起他卖给胡素衣的消息，想起他老板想要扳倒良音的痴心妄想，想起他仍与“天眼”藕断丝连，一时间哑然无措，成了个张口结舌的白痴。

　　顾清朝：“你是天娱的记者，对吗？”

　　南风：“……对。”发给顾清朝关于南风的资料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只是“天娱”这个公司门面要比它的来头小得多，顾清朝当时视而不见，这也是他觉得“天娱”耳熟的原因。南风没有提起，不一定就是刻意隐瞒。

　　顾清朝：“你真的辞职了？”

　　“是……”南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辞职过是真的，但是现在，他对“天眼工作室”还有些牵挂，也是真的。

　　顾清朝觉得南风每一个回答都犹犹豫豫，一个单音节顺着支气管匍匐到喉头，走得磕磕绊绊，拖泥带水。

　　南风看着平日里一尘不缁的顾清朝把大衣甩在玄关地上，等他瞠目结舌地捡起大衣，顾清朝踩着脏污狼藉的登山靴正脚如注铅地朝沙发走去，拖拉了一路污泥浊雪。

　　顾清朝瘫软在沙发上，脖颈靠在柔软的皮革上，喉间的异物感仍挥之不去。舌头舔过酸疼的牙龈，缓缓开口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跳槽的。”

　　这个问题，顾清朝之前没有问出口，是因为他觉得以南风的能耐，以及二人亲密的关系，觉察到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想来，跳槽的事情顾清朝蓄谋已久，恰巧在他融资的节骨眼上被南风发现？紧接着东窗事发，难道真的只是摔了个跟头捡了个元宝——歪打正着了？

　　顾清朝从来不相信平地生波这种荒唐事，他看着南风的眼神越发警惕，防着南风原型败露，乍起伤人。

　　南风不明所以，心却越坠越深，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看了你的笔记本电脑，你邮箱里有关于融资的信函，网络里也有过搜索‘违约金’一类字眼的痕迹。”

　　“你是怎么知道我密码的？”

　　南风此时像个过失杀人的嫌疑犯正在接受正义的审问，头垂下去，留海也跟着自惭形秽地垂了下来，全心全意抓够着地面。“你开机的时候，我看见过你的手势，就记住了。”

　　“南风，你真他妈是个天才，可惜这点儿能耐全用在我身上了。”顾清朝往前倾着身子，股臀滚过真皮沙发呕哑难耐的□□，一双怨怼的瞳仁骤然转向了南风。“你怎么就不往别人身上使一使呢？”

　　南风猛地抬起头，“我不是……”

　　顾清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就问你一句话，我跳槽的消息是不是你传出去的。”顾清朝虽然是在问，用的却是斩钉截铁的陈述语气。”

　　“不是！”南风这一次回答得很快，头脸上的汗珠星罗密布，涔涔而下。“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的老板，你的读者却都知道了。呵，我们在一起快半年了，南风，你每天看着我，是不是都觉得在看一个白痴？”

　　南风一怔，“你说包天宇他……”

　　“天娱干的好事儿，都上微博头条了，你还跟我充什么楞？”

　　南风一言不发地掏出手机。顾清朝倒回沙发背上，等着他把微博读完，嘴角衔着一抹冷笑，若有似无，不知道是在嘲笑南风还是嘲笑自己。

　　南风一动不动地读完，两只脚已经镶在了地上，嘴里像是塞满了刚剥的苦杏，艰涩苦楚几乎难以呼吸，等他抬起头来，已经憋得满脸通红，一双瞳仁被血色的网包裹得密不透风。

　　好半响，南风呷吧着嘴里的苦味儿，悉力放低语气，试图安慰顾清朝的情绪：“清朝，如果你认识包天宇这个人，就会知道，管中窥豹是包天宇的拿手好戏，你认为自己做事情滴水不漏，在他面前也就是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是雌是雄显而易见。跳槽这点儿事，从你开始推拒通告，良音重新调配资源开始，就已经暴露在他的眼前了。”

　　顾清朝笑了，呕哑嘲哳如匍匐在沼泽的毒泡一个个破裂开来，拖着令人百抓挠心的尾音，在顾清朝体内的渊洞中回荡不休。“你意思是，没人告诉他，他全靠自己蒲风捉影的臆测，就知道我想要跳槽，打算融资，甚至推测出了具体时间，特意卡在这个时候放出消息？南风，就算我是傻，是个白痴，这些我都信了，可是他包天宇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胡素衣才跳槽的？你别告诉我，他也靠猜的。我要是信了，那我真他妈脑袋被驴踢了！”

　　南风万般无奈地咬着牙，“他……这个都不用猜，他纯粹是信口胡诌，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南风从认识包天宇以来，就被包天宇挖的大大小小的坑荼毒过无数次，他太了解包天宇的套路了，一篇报道里有那么几句一簧两舌，妄言谄语，是包天宇写娱乐报道的惯用伎俩，只不过这回歪打正着，无意中真相了。

　　顾清朝不等他说完，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向南风。

　　“我草/你/妈！”茶杯伴随着一声国骂，在南风的肩膀上弹开，急转直下跌落在地，摔了个碎首糜躯。

　　“如果真的是我故意要害你，我手里有这么多料，根本不用等到现在。清朝，再相信我一次，咱俩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南风肩膀一阵钝痛，他不敢动，依然妄图用低眉顺目的姿态来安抚顾清朝暴跳如雷的情绪，嘴里仍喋喋不休地解释着，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在朝前面的字紧追猛赶。

　　“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蛰伏了六个月，从蹲守在我家门口那一刻开始算计我。也许你是冲良音而来，只为把我当踏脚石，可你没想到我这么傻，竟然傻到引狼入室，全心全意相信一个狗仔！天娱不是第一个传出我要跳槽的，你把消息还卖给了其他传媒公司，你家老板不会也被蒙在鼓里吧？”顾清朝不吝于用最恶毒的想法来揣测南风，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南风俨然成为戕害农夫的毒蛇，把他的五脏六腑咬得千疮百孔。

　　南风闻言虎躯一震，一些暗藏杀机的想法在脑中油然而生，“还有一个人也早就知道你想跳槽的事情了。”

　　顾清朝：“谁？”

　　南风：“胡素衣！”

　　顾清朝怔愣了一下，瞳孔骤然缩紧。

　　“三个月以前，胡素衣就已经知道了，她还暗示过我你要跳槽。”南风斟酌着说辞，一字一顿，好似有一只大螃蟹趴在他的下巴上，两只大螯几次三番去夹他颤颤巍巍的双唇，“可是我当时没有多想。清朝，一开始你就对胡素衣开诚布公，也许你是认为一个出轨的女人比现在的床边人值得信赖得多，这是你的选择，我不敢怪你。现在我求你，求你把我和她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行吗？如果你觉得她不是那个嚼舌头的始作俑者，那为什么一口就咬定是我呢？”

　　顾清朝始终衔着若有似无笑意的嘴角徒然收紧，向下弯去，“南风，从胡素衣订婚那天到现在，我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这个当口糟污她，也许你是觉得我对胡素衣还有旧情，把事情推卸到她身上可以满足你基于嫉妒产生的一些阴暗心理？”顾清朝徒然沉默了几秒，摇了摇脑袋，讥讽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进门之前，我还在想，如果我问起，至少做过的事情，你一定会承认，虽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原谅你了。南风，我高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你走吧。”

　　南风一颗顶入了九霄云外的心终于跌落下来，被地狱敞开的血盆大口囫囵咽了下去。两片嘴唇几番缱绻，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顾清朝不信任胡素衣，也不信任自己，他们两个从始至终都没能走进顾清朝的心房，而其中不能自拔的，只有南风一个。

　　他与顾清朝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漏洞百出的高压电线上，顾清朝用南风对他的爱来弥补感情上的空缺，南风愿意给，他姑且就收着，同当初南风往顾清朝衣服兜里塞的那把糖没什么区别。

　　他还一意孤行地辞去了狗仔的工作，可是垃圾桶套上塑料袋，别人就会觉得它干净吗？

　　南风看着顾清朝，看着他冷静如斯，瞳中巨兽沉入水底，悄然不知所踪。

　　“我……”

　　“滚。”顾清朝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南风点了点头，手覆上门把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走了，你保重。

　　还有，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我自己。

　　今年的冬天，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