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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心障 ...

  •   不觉已至第二年仲春,正是点检春光,百草千葩已斗芳之时。这一日黄昏昆仑站在宁府东角门边上等候,少顷贾琮一人一马穿过东街牌坊,昆仑忙走上前拉住缰绳,贾琮下了马,喘匀了气儿方抱怨道:“我才有了点眉目,什么事勾魂儿似的招我回来?”
      二人边说边走,昆仑愁容满面地说道:“这还是头年事儿,我本以为将军能慢慢回心转意,谁知过了一年还是油盐不进,实在没办法,只有指望你了。”
      贾琮心下有些疑惑,问道:“你和兄长有什么话儿不能敞开说的?还拖了这么久?”
      昆仑凝重地看着贾琮,正色道:“我想迎娶平姑娘。”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迎娶平姑娘。”
      贾琮听了,不啻如晴天霹雳一般,耳畔的声音全带着回响,浑身上下隐隐散发着外焦里嫩的香味,唯有一个极细的话音在脑子里嘶吼:这不可能~!!昆仑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哪里还不明白,连忙扶着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脸,“没事儿罢?”
      没事?!老子费了多少心思?合着白白便宜你这条二哈了!贾玥感到怒火在无情地炙烤着全身,甚至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可怕,抬起头死死盯着昆仑,而昆仑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对平姑娘是真心的。”
      贾琮的话音像极了濒死野兽的哀嚎:“有多真心?”你丫的敢说月亮代表我的心,我一定生吞活剥了你,哪怕我打不过你!
      “明媒正娶。”
      “……”
      这句话仿佛一道阳光直刺心底,怒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反思。明媒正娶啊,换成自己能做到吗?续书里平儿好歹还被贾琏扶正了呢,现在有自己这只小蝴蝶在,平儿混的反而不如伪书了?!可是,真的不甘心啊…
      昆仑的话音依旧平静,“我可以起誓,今生今世只要她一个。”
      贾琮低下头咕哝了一句,“你跟她钻柴房了吧…”
      话音未落昆仑劈手将贾琮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你怎么说我都成,可你不能这样说她!”
      凝视着昆仑那张略显狰狞的面庞,贾琮心底略有了有一丝欣慰,旋即化为死灰一片,我已经成了多余的人吗…,木然点了点头,从昆仑手中挣脱出来,问道:“兄长怎么说?”
      昆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将军说,可以纳妾,不许正娶。”
      贾琮回过身,迈开僵硬的步伐,磕磕绊绊地走进贾玥的屋子,呆板地施礼道:“愚弟向兄长问安。”
      贾玥冷冷地瞅着贾琮,“你累了,先歇息去罢。”
      贾琮再施一礼道:“请兄长容我把话说完。”
      贾玥的声音既冰冷又遥远,“她只是个通房丫头。”
      贾琮却面无表情地说道:“原来兄长和世人一样只重身份,不论人品。”
      贾玥闭上眼睛,脸上咬肌明显动了一下。贾琮继续说道:“平姑娘的人品兄长是看在眼里的,莫非她命中注定做不得正室?”
      贾玥睁开眼睛,反问道:“何为命?”
      贾琮答道:“命,是如同兄长这般高坐云端的人安排的路,圣人佛祖都不遗余力地教导我们逆来顺受,而我只想自由自在活上一回。”
      贾琮觉察到贾玥身上有一股力量在迅速蓄积,仍然毫无顾忌地说道:“我不相信兄长在弱小时没有被‘命’荼毒过,如今变强了,又要拿‘命’荼毒别人了。”
      “住口~!!”
      在震天怒吼中,小院以及北面大院的院门化作漫天飞尘,贾琮身边每一件东西都在不停地破碎,贾玥的手掌距离自己的脑门大约只有0.01公分,透过指缝儿看着那张有点扭曲的脸,贾琮不由得笑了,一直当昆仑是只二哈,想不到这里还有一只货真价实的阿拉撕家…
      手掌慢慢放了下来,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最终消散了,身子一嘟噜,烂泥似地瘫坐在地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攥了两手鲜血,遂再度笑出声来,机关算尽,呕心沥血,究竟得到了什么?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独…
      电光火石、生死立判的伤痛…
      巴巴地跑了回来,结果被告知没你什么事了…
      居然还拼了命想成全他们,不知死活地去怼大BOOS,天下间还有比自己更滑稽的人吗…
      自己真的爱红楼群芳吗?欢歌笑谈时不曾有过一丝怦然心动的感觉,太多的算计遮掩了初心,为何放弃黛玉时能一笑了之?宝钗当真非娶不可?我缘何来到这个世界?……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贾琮觉得自己慢慢飘了起来,身上赫然出现一根极细的丝线,一直连接到天穹之上,丝线越来越清晰,脚下的宁府转眼间变得只有巴掌大小,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定!!”
      贾玥的喝声响彻天穹,巨大的惯性几乎把自己压成了馅饼,紧接着一只雄健的白虎张口冲着自己狠狠咬了下来。
      嗨!好久不见,话说我是不是该晕过去了…
      …… ……
      “咳咳咳~”NND!谁往我嘴里倒水?
      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又喝下几口水,贾玥说的话似千里传音:“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比斗、暗算、背叛、反杀,诸多事情在心间汹涌澎湃,终于化作一声叹息,“诚如兄长所言,人心险恶。”
      贾玥皱着眉问道:“当日你的情状居然引动天地法则,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贾琮呆呆地望着床顶的帷幕,良久才幽幽地说道:“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活在这世上,”说完看向贾玥,涩声道,“是我太自私,自己心里不痛快,便想着拿兄长煞性子,请兄长恕罪。”
      贾玥耷拉着眼皮,哼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两篇曲谱。”
      贾琮咧了咧嘴,明白这事儿算过去了。贾玥接着说道:“我对‘魂道’知之甚少,也说不出个缘故。今后你尽量不要起这种心思,毕竟你跟我们不同。”说着便站起身来,“昆仑的事我不管了,你们自己去掰扯罢。”
      贾琮又咧了咧嘴,轻声说道:“多谢兄长成全。”
      贾玥点点头,拍了拍贾琮的肩膀,“你身上的伤病我能治,你心里这道关只能靠你自己了。”
      …… ……
      过了几日贾玥推来一张轮椅,美其名曰四轮车,诸葛亮做过的那种。难道诸葛亮有风湿老寒腿?贾琮恶意猜度着,又看见贾玥指尖出现一颗黄豆大小的血红色珠子,按在自己胸口,立时感受到一股澎湃的血气弥漫在身体中,珠子消失后血气渐渐趋于稳定,四肢百骸中那种麻木僵硬也随之消失了。贾玥却说道:“可惜,治不了骨头。”说着指指四轮车,贾琮会意,刚想坐起来,觉得胸口像被锉刀刮过,连抽几口冷气,闹了一身汗才爬上轮椅。
      贾玥道:“明儿一早他们来看你,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说清楚。”
      贾琮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咸一发滚将出来,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只剩下喟然长叹的份。
      第二天清晨昆仑果然带着平儿来了,见贾琮在轮椅上正襟危坐,平儿当即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贾琮伸手虚扶道:“姐姐快起来,这样子没法说话。”等昆仑扶起平儿,又对昆仑说道:“你先出去,我对平姐姐说几句心里话就好。”
      昆仑出了屋子,看着平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儿,贾琮勉强按捺下为她拭泪的冲动,艰难一笑,说道:“不怕姐姐笑话,早几年我便起了这般心思,只是那样小的年纪就涎着脸往姐姐身边靠,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后来借兄长和娘娘的威风,把姐姐送来这里。就想着,等我把一切安排妥当了,能和姐姐还有其他姐妹们平安厮守一生,”
      “可真到了那时,我身边绝不止一个人,姐姐的地位和处境兴许还不如眼前。论人品,姐姐绝不在任何人之下,凭什么要做一辈子侍妾丫头?好人就该有好报。昆仑能给姐姐给的,我都给不了,他也算是姐姐最好的归宿了。我祝福姐姐。”
      说完贾琮咬着牙转动车轮,背过身去不再看平儿,听得平儿在身后“噗通”跪在地上,叩头触地,似乎每一下都叩在自己的心上,不禁心如刀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一跪,从此恩情两销…,咳!还饶上五千两银子。
      平儿哽咽着去了,不多时昆仑又走了进来,贾琮捂着脸嗟叹道:“你又来做什么?我的事你帮不上忙,还是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罢。”
      昆仑也叹了口气,问道:“今儿天好,我推你出去走走?”
      二人静静地出了屋子,贾琮此时才知道这里原来正是会芳园依山之榭,虽是一派春和景明之像,却依旧感到寒风扑面,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昆仑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恨?”贾琮微微摇了摇头,感慨道:“说不上恨,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人哪,很多时候靠的是一股心气儿,心气一松,再绷紧就难了…”
      昆仑叹惋道:“你的心太细了,想得太多。”
      贾琮轻笑一声,说道:“教你个乖,别得罪心细的人,心思越细越爱记仇。你这仇我记下了,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昆仑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贾琮又说道:“我眼下算是废了,你的婚事还得珍大嫂子出面替你们张罗才好。”昆仑默然良久,说道:“既是婚事,家人不来还有甚么意趣?等你身子清爽了再说。”
      贾琮问道:“你还有别的亲人在世吗?”
      昆仑轻叹道:“我祖上世代都是昆仑奴,专门给边军抓生。我从没见过我爹,我娘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
      贾琮听了这话,许久才概叹道:“倒真是一对同命鸳鸯了。”
      二人不再说话,闷闷地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便回到房中。临走时贾琮望着昆仑,沉声说道:“你的能耐护她一生周全不难,记住你的誓言,好好照顾她。”昆仑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只冲着贾琮一躬到地。
      …… ……
      如今仲春天气,大观园群芳虽得了工夫,因凤姐儿病了,许多杂事,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竟将诗社搁起。这一日黛玉作《桃花行》,宝钗、湘云等人看过都笑道:“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于是商议着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黛玉为社主,说着一齐往稻香村来。
      已而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是称赏不已,正说起诗社,忽见碧月进来回说:“东府茜雪姑娘来寻奶奶姑娘们了。”说话间茜雪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众人见她满面泪痕,举止大变,因问怎么了,茜雪定了一回,哭道:“前些天三爷回来了,一身伤病,心事重重的,从早到晚只干坐在那儿发呆,一句话也没有,整个人都不好了。东府大将军叫我悄悄来请奶奶姑娘们快些过去看看。”
      众人听完无不大惊失色,探春早已支持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唯独宝玉撇着嘴说:“兴许是犯痰气儿…”话未落音,迎着姐妹们杀人般的目光,唬的赶紧低下头不敢言语了。探春拿手绢蘸了泪,环视四周,问道“你们去不去?”
      湘云抢着说道:“我去。”
      黛玉也说道:“我也去”宝玉听了忙说道:“林妹妹不能去,身子才好些,这乍暖还寒的,着了凉可怎么好?”黛玉剜了宝玉一眼,只得推了推宝钗说道:“姐姐,琮哥儿素来待我们亲厚,如今身在难中,岂有不帮的道理,姐姐多费心,替我去瞧瞧罢。”
      宝钗点头说道:“那我去跟妈说一声。”
      探春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
      李纨也推宝钗道:“你们快去罢,东府那一位都束手无策,必定不是小事。况且让老太太知道了,怕又是一场是非。”
      探春再不容宝钗分说,拉着她同湘云急匆匆地走了,侍书、翠缕、莺儿也跟了上去。来到东角门,开门看去,昆仑正等在那里,忙上前万福,昆仑还了礼说道:“多谢你们。是我太疏忽,本以为他会消沉几日,谁知竟入了心障,一时难以化解。只有劳烦你们前来,或许能打破迷关。”
      探春忙问道:“琮哥儿究竟怎么了?是甚么心障?”
      昆仑看了探春一眼,含糊地答道:“将军说刚愎自用的人,会为野心所困;妄自菲薄的人,会为情意所困。具体情形,你们见了他就明白了。”
      湘云也问道:“那该如何打破?”
      昆仑摇着头答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打破了,鱼入大海;打不破,疯疯癫癫,自戕自害的也不是没有。”说的大家面色又白了几分。来到贾琮的屋子,湘云低下头看了看,问道:“这里为何没有门槛?”昆仑答道:“眼下他想出去只能坐在四轮车上,门槛有点碍事。”
      众人看见小桌上放着两件麻布小坎肩儿,前面坠着五条系带。昆仑指指自己的心口说道:“他的胸骨裂了,须用这个绑紧骨头,否则一旦位移,刺破心肺,便是将军也难救他性命。”
      探春听了不禁怒道:“琮哥儿出了甚么事?为何遭这么大罪?”昆仑低头轻轻咳了一声,答道:“问过了,他怎么也不肯说”
      直到奉茶毕仍不见贾琮回来,昆仑问茜雪道:“他走时旁边可有人跟着?”茜雪支吾着回道:“回将军,我不大清楚。”探春顿足叹道:“蠢材!为何这般不小心!我去寻他。”说着带上侍书去了,湘云也带着翠缕去了,宝钗要走,昆仑制止道:“薛姑娘在这里等着便好。”于是宝钗命莺儿与茜雪同去。
      不多时昆仑也去了,宝钗独自一人留在屋里,细看房中陈设真如雪洞般素净,外间仅小桌椅子,各色玩器皆无,里间案上只两三部书,笔墨纸砚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一床靛蓝色衾褥,床边放着个小研钵,架子上几条麻布带,满室的草药味和梦甜香味。
      宝钗看罢顺手拿起小桌上的坎肩儿细细打量,虽简朴了些,针脚也还紧密,又发觉系带还未缝上,一个不留心,便坐在桌旁,随意拈起针线开始缝制。只刚缝好两三个系带,听得门口“嘎吱”一声,一抬头,却见贾琮形容枯槁坐在四轮车上,神情呆滞地望向自己,目光相遇之时,竟垂下泪来。看到这番光景,宝钗慌忙迎上前,才想劝慰几句,却被贾琮一把拉住了手,紧贴在额头上不愿松开。窘迫羞恼之际,待要挣脱,陡然瞥见贾琮顶上一片刺目的银丝,不觉怔住了,随即泪如泉涌。四周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二人无言对泣。
      屋外不远处的亭子中,探春、湘云诸人在这里已等的不耐烦了,须臾听得昆仑拍手笑道:“成了!”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片微黄带红的雾气氤氲缭绕,湘云问道:“发生了甚么事?”昆仑笑了笑,转身对大家说道:“不必担心,那只皮猴子又活过来了,只会比以前蹦哒的更凶。”接着又喃喃自语道:“持守者,唯本心不移,倒真是个妄自菲薄的人哪。”
      送走众人又安顿好贾琮后,昆仑来见贾玥,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贾玥听完也哑然失笑道:“蜜合色?也好,求仁得仁。”闭目养神一会儿,又对昆仑说道:“你把西边儿的禁制撤了罢,一家人总该走动走动才是…”
      这边探春等人回到大观园,一路上见宝钗低着头,心神不定地走在前面,探春暗暗拘住湘云,不让她发问。行至柳堤时,宝钗也不敢看其他人,只面红耳赤,声如蚊蚋般地说道:“我回去看看妈。”说罢与莺儿急急走了。等走远了湘云问道:“方才你为何不让我说话?”
      探春没好气儿地答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有甚么好问的?”紧接着训斥侍书和翠缕道:“今儿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人言可畏,不然宝姐姐会颜面尽失的!”说的二人忙点头不迭。
      看看左近无人,湘云又问道:“依你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探春笑道:“自然是好事,琮哥儿有才学,宝姐姐有见识,这个家也须得他们这样的来整饬一番。”
      湘云边走边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说着指了指南边,探春冷笑道:“若连这事儿都办不成,琮哥儿也不是琮哥儿了。何况东府里还有尊真佛在呢,前年那一位要给他加冠,最后谁吭声儿了?”湘云听罢狡黠一笑道:“可今后你同宝姐姐之间该如何称呼啊?”探春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正要捉拿湘云时,早见湘云嘻嘻哈哈飞也似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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