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白月牵衣袖》竹耳

12、第三章

　　他们最先抵达的这座城，叫殃都，十九年前，曾是邱桑的京都城。

　　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行人车马来来往往，杂陈而列的摊子，吆喝叫卖的货郎，飘香的胭脂，艳丽的油纸伞，远处的石桥，桥边的垂柳，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腔……虽染了些日薄西山的沧桑感，倒底还是余了些肃穆厚重，与历史的底蕴。

　　马车一路行过雕栏画栋，行过气派高门，终于在一扇朱漆的门前停下。

　　凤音抬起头，这里……刚办过丧事。

　　呈了拜帖，不多时，门内就走出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朝着他们的马车行了一个拜礼，“我家少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进了府邸，凤音与花林醉一行人走过府内的一方荷塘，时已春初，塘中的荷叶早已枯尽，鱼也不多，只还零星余了些枯黑的莲蓬低着头，有些了无生气。

　　荷塘正中的八角亭内坐了位明眸俊秀的少爷公子，着一身锦衣，握一把折扇，生得好看，气色却不大好，瞧着倒像是先天有些不足。他手中的扇子，此时正一声声地打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梆绑”地响。待看见他们也进了亭子，眼中一瞬就染了些光芒，先是“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扇了两扇，又“啪”的一声，将扇子合上了，似是斟酌了字句，有些诚谨地开口，“公子要的育沛草，我这儿尚还没有消息。”说完就去打量花林醉的神色，见他未开口，眼中的光芒随之就又黯了，侧身看了一眼书童，声音里也没了气力，“文雪，送公子等人去厢房。”

　　卫家虽算不得名门望族，但只说远至极北之地的淮阴城就开有卫家的分号，更遑论宫里的药材，也都是全权由卫家负责。所以这卫家，是有滢地地道道的皇商，倒也算得上是个医药大家。

　　而殃都城内，赫赫有名丝毫不逊于卫家药材的，便是卫震道的大儿子卫落尘，说是教养好，才学好，品性好，偏又生得好，唯一不好的，大抵就是他已于一个月前暴毙在了自己的书房里。说是自他死后，殃都的女子每日自发结伴，准时在他的灵堂前哭够三个时辰，期间还有人负责端茶倒水换帕子擦脸，声势之大，方圆五里都惊得不剩一只鸟雀。

　　他们今日在亭中见到的，是卫家的二儿子卫夕泽。殃都城内，也算是有些名气，因自幼体弱，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

　　离开八角亭，凤音侧身去问花林醉，“这家公子想求你什么？”

　　“找人，一个南夷医师。”

　　凤音哑然，“生吃活喝病死者腐肉的南夷医师？”

　　花林醉“啧啧”了两声，也侧过身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凤音一眼，“你形容的很生动。”

　　凤音幼年曾跟着凤枕眠去过一趟南夷，那儿的人大都相信疾病是因果和鬼神引起的，所以治病救人的，多是些苦行僧和巫女。南夷医师是巫女的一种，而她们治病的法子最为特别，她们吃病患者的腐肉，然后用自己的血肉制成药剂给患者服用，据说哪怕是不治之症，也能药到病除。

　　一个生在可以将人参鹿茸都腌了当小菜的医药世家的少爷公子，要找一个靠这种人吃人的野蛮法子来救人的南夷医师，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于是，凤音就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

　　两年前，卫落尘陪同卫震道去南夷寻药，回来之后，身体便一直都不太好，每日靠府里的珍奇药材吊着命。可就在两个月前，反而有了些好转的迹象。

　　卫夕泽无意间发现他吃的药有些问题，就于某日摸进了卫震道的书房，旋开了密室的门，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被困的女子，名唤林幽若，便是个南夷医师。卫震道每日便是以她的血肉为引，在治卫落尘的病。

　　而这女子，偏巧又生了副和卫落尘日日临摹的画轴上一模一样的眉眼。

　　听着，像是个千里救情郎的故事。

　　而这结局却不大好，卫落尘死了，林幽若失踪。

　　这卫夕泽想让莫问阁找的，便是这林幽若。

　　凤音琢磨着他想要找到林幽若的因由，除了怕她殉情和想她殉情之外，却是想不明白，随口便问了句，“找得到么？”

　　花林醉停下步子，看着凤音，又是“啧啧”了两声，“你总是要对我生些信心。”

　　殃都有座不羡楼，说是旧年的老字号，因此还生出了些诸如此楼是彼年邱桑国主与其王后定情之所在等不靠谱的传闻来。除此之外，这里更是有套不靠谱的规矩，你将或多或少的银子在进门时于掌柜面前放下，便自会有小二为你寻一处相应的座位，之后你会吃到些什么菜色，便全看膳房的掌勺师傅当日的心情。如此不靠谱的酒楼，却是因此而更声名大噪，也不知食客们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初来殃都的这日午膳，卫夕泽便是定在了这里。

　　被小二一路领着上了楼，打开门，就看见他们这间房中的桌几座椅尽用金子包了边儿，酒壶杯盏是不知如何打薄的琉璃，就连随意摆放的香炉壁身上也镶嵌着不少稀有罕见的黑曜石。凤音看着桌子旁立着八个布菜倒水的丫头小厮，吃着和寻常酒楼里没有丝毫差别的饭菜，只觉得这酒楼的主人，定是个不折不扣而又脑子活络的奸商。

　　但这里的糕却是极好吃的，香甜软糯，入口即化，那股清雅之气，随之就能融进四肢百骸，凤音多吃了两口，不觉就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花林醉在桌前歪歪倚着，优雅而漫不经心，说离殃都不远的山上特有一种青色的果子，和着花生一起，做出的就是这碟子她正在吃的翡翠花生糕，以前是只在邱桑的宫中才能见到，现在是只在这不羡楼里才能吃到。

　　凤音听了，嚼着糕点擦着嘴，声音便有些唔唔哝哝的，“那说不准我极小的时候就在宫里吃到过。”

　　花林醉的指尖一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很有可能。”

　　卫夕泽自落了座，就一直在一旁静静坐着，也不说话，只一脸的欲言又止，映着他不大好的气色，看着很是令人忧愁。

　　凤音看了他一眼，摸过一块糕嚼了嚼，又看了他一眼，又摸过一块糕嚼了嚼，最后小声地去问花林醉，“你说先天不足，恰又生在这医药大家，吃遍了珍奇药材，算不算是幸运？”

　　花林醉挑了挑眉，勾起了嘴角，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句，“是更深层次的绝望。”

　　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却不能深想，凤音一瞬不瞬地将花林醉望着，最后摸过茶盏，喝了一口茶。

　　茶也不错，雪颜梅，上好的贡茶。一口茶，换寻常农家一年的收成。

　　这么铺张的酒楼，不成想，隔音却差，此时隔壁恰起了些响动，他们这里刚好就听得清楚。

　　只听一个人先说道，“这卫家天天一群女人哭丧，隔了条街都觉得晦气。你们听说了没有，说这卫落尘死的时候，脸色白的跟鬼一样，脸颊却红的很，听着就觉得吓人。”

　　另一个人接了口，“可不是了。你说这卫家连自己儿子都治不好，不是砸了自己招牌？我听人说啊，这卫落尘死前吃的药，都是血淋淋的，这事被卫家一个小厮说了出去，隔天就被卫老爷子打死了。”

　　“这卫家老二不也是个药罐子，是不是也快了？”

　　于是便传来了一阵哄笑声，“这卫家老二身子不好，脾气却大，他不是经常来这楼里吃饭，小心被他听见，今天就将你打死。”

　　接着就又是另一阵哄笑。

　　凤音从茶盏里抬起头，想着八卦说得好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然后就见卫夕泽将扇子敲进手心里，“啪”地一声响，先是说了句“失陪”，然后起身就出去了，看着倒是比方才有精神多了。

　　不一会儿，隔壁先是想起了踹门声，接着便是桌子倒地之后杯盏盘碗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有撞在墙上的闷声，还有人嗷嗷喊疼和竭力呼救的声音，只听着，就怎一个惨字了得。

　　闹得大了，终于惊起了一楼的人。

　　卫夕泽将一屋子的人打得有些狠了，卫家很快就派了人来，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的，想是这卫夕泽平日里没少惹过事。卫家赔了笔不菲的银子，只手遮天虽远远不及，但卫家好歹是做药材生意的，那几个人的伤，怕是没那么容易养好。

　　这，就是欺负人了。但欺负的身心愉悦，通体舒畅。

　　花林醉只兀自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似是对此有些漠不关心，只将那碟糕朝着凤音的方向又推了推，说起他们抵达殃都城的日子极好，正赶上这儿的花灯节，是旧时留下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尤其是到了日暮之后，还可以去商水河畔放莲灯，好看非常。若是凤音想凑热闹，可以去看看。

　　凤音将茶盏放下，顺手便又摸过一块糕，嚼了嚼，展颜一笑，这是真不怕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