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妙探》果小木

2、御题笔洗（二）

　　时令入夏。

　　琉璃厂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

　　近几年宫里的、府里的好东西愈发多了起来，行家里手自然不会错过百年不遇的发迹好机会，那些捡漏的半吊子，顶着燥热的汗天儿也要挤进来踅摸踅摸、晃悠晃悠，捡不着东西捡个乐子权当消遣。

　　哪个府里的贝勒贱卖祖宗物件啦，哪个宅子里又批量处理好东西啦，望风捕影的小道消息到处都是，好不热闹。

　　琉璃厂古董店家家宾客盈门，据说珍宝斋、宝集堂这些大店，门槛都快要被客人踏平了。

　　偌大的琉璃厂，唯独——

　　九奇神探馆，门可罗雀，生意寥寥。

　　本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再加上人人忌惮凶宅传闻，哪里能有什么像样的主顾？

　　金久奇倒是稳如泰山，每日或是堂中端坐，或是门口望闲，半分不见急躁。魏洛可是坐不住了，总得出去想点儿饭辙。

　　这一日，金久奇靠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翻着书。魏洛匆匆进门，面色轻松，似有好事。

　　金久奇放下书，问：“魏洛，有生意？”

　　魏洛道：“回九爷，尚无。”

　　“等。”

　　“是。”

　　琉璃厂的活儿多但不好接，丢贵重东西的很少四处散播，丢小么件儿的又都习以为常。

　　可不就得等。

　　金久奇又问：“消息散出去了吗？”

　　魏洛答：“散出去了。”

　　金久奇点头，道：“好。”转而又眼皮一搭，瞧魏洛手上，“你拿的什么？”

　　魏洛支支吾吾，道：“有，有个抄书的活儿。”

　　金久奇乐了，道：“就您那字儿~还好意思抄书？”

　　魏洛小声咕哝，道：“您字儿好，您倒是肯抄啊？”

　　金久奇一把将桌上的书甩过去，不偏不倚刚好投入魏洛怀中，道：“看来我最近对你太好了。”

　　魏洛小眼儿一眯，嘿嘿笑道：“九爷，现在抄书很赚钱的，好多人都靠这个发财了，不过，我……便宜。”

　　金久奇不削一顾，道：“浪费灯油，毫无意趣。”

　　魏洛无语：“可是……”可是咱马上就要喝西北风了，您老人家还想要什么意趣？

　　金久奇道：“下不为例。”

　　魏洛只得乖乖点头。

　　金久奇看了一眼对面的珍宝斋，若有所思，道：“就要开工了，别耽误正事。”

　　魏洛欣喜：“九爷，咱有主顾了？哪家？”

　　金久奇瞪了他一眼，喝道：“赶紧抄你的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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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宝集堂。

　　掌柜赵广申摆着八字步，抱拳而出，笑脸相迎，道：“翁兄，多日不见。”

　　奇古斋掌柜翁士杰亦抱拳回礼，道：“赵兄，发财，发财！”

　　赵广申连连摇头，道：“隔壁那位来了之后，再想发财恐怕难喽！”

　　赵广申作势邀请翁士杰到内厅详谈。

　　坐定，看茶。

　　赵广申问翁士杰，道：“翁兄，此事您怎么看？”

　　这赵广申是出了名的老滑头，尽管两人都是豫籍古董商，平素走动频繁，生意多有照应，翁士杰对他也是心有提防。不过，今天这事儿，还必须得跟赵广申商量不可。

　　翁士杰啜了一口茶，沉思片刻，方道：“不瞒您说，赵兄，原想这事简单，咱们将他赶走便罢，不曾想我又听说……。”

　　赵广申道：“愿闻其详。”

　　翁士杰道：“赵兄，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这个……”显然，赵广申也已经调查过金久奇的身份，明人面前不能说暗话，他打了个哈哈，道：“这都民国了，你我难道还惧他不成？”

　　翁士杰抬手做了一个“七”的手势，递给赵广申一个眼色，道：“我听说~他可是跟这位主儿也搭得上话。”

　　赵广申道：“哦？翁兄所言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平日也未见他们有何往来。”

　　翁士杰道：“我还听说隔壁这位爷是个天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才被赶到西洋，现在外面又都在传正是因为他命太硬，能镇邪祟，才敢盘了隔壁那个宅子。”

　　赵广申道：“翁兄，照这么说，他盘了隔壁那宅子反而是好事？不过，他是天胎我倒略有耳闻，当年顾家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只有这位命真是硬，赶上了老佛爷殡天，竟还真的侥幸躲过了一劫。”

　　翁士杰道：“外面的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我也无从查起，不过，现在这局势……如果他真跟那位说的上话，您看咱们应该如何打算？”

　　说到此处，才是翁士杰前来的真实目的。

　　当下局势错综复杂，袁氏有称帝野心，遗老有复辟之势，段、冯等人意态不明，北平城生意红火恐怕只是眼前光景，往后这路怎么走，还需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赵广申捋着两撇胡子，不急不忙，道：“那就~再看看。”他话锋一转，又道：“翁兄，我怎么听说，甄家，出事儿了？翁兄可知一二？”

　　翁士杰凑近赵广申，低声道：“听说府里横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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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宝斋。

　　甄家二少爷甄子墨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手里一把古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他每开合一次，旁边的老技师钟阳心里就微微一颤，这可是钟阳花了一个多月才修复好的永乐真品，被他这么粗鲁莽撞的把玩，恐怕用不了几天就得散架。

　　三少爷甄子彧规规矩矩端坐在侧，双手微垂，目不斜视，眸子微敛，压纹的水蓝色长衫一尘不染，虽是夏季，衣领也扣得板板正正。

　　甄子墨十分不爽，甄子彧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他见了就心烦。不过，现在正是联合各房压制老大的关键时候，他也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

　　甄子墨缓缓合上扇子，按在桌面上，不悦道：“我说你们几个到底懂不懂规矩？我跟三少爷谈事儿你们也要听吗？大哥平素就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吗？”

　　自从他的脚步迈进珍宝斋大门，店里几个老师傅就寸步不离，防贼一样轮番换班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可倒好，齐刷刷全都聚齐了，排开一溜站他身边，不错眼珠的盯着那把古扇。

　　甄子墨在心里暗道，你们几个老东西，早晚有一天要收拾干净了。

　　钟阳等人盯着那把古扇，不肯挪步。

　　按理说东家发话了，他们应该马上走才对。但这位二少爷生性顽劣，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况且他只是暂代大少爷的位置，暂代多久尚未可知，期间若是出了差错，他们可是担待不起。

　　甄子墨撇嘴道：“拿走，拿走，拿走，看你修的好借来玩玩，看把你给吓的。”

　　钟阳收了古扇，这才领头儿出去。

　　甄子墨不悦道：“这帮老古董，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甄子彧依旧不做声。

　　甄子墨道：“子彧，听说对面那个‘探案’的，外号‘鬼九’，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有些本事，不知是真是假。”

　　甄子彧抬头。父亲让他牵头查御题笔洗之事，他该不会是想找外人帮忙吧？

　　甄子墨道：“笔洗的事情老爷子既不让报官，又不让声张，就凭咱俩怎么可能查清楚，我看还是得找个妥帖的帮手才行。”

　　甄子彧道：“但是，爹说过……”

　　甄子墨心里早有打算，他才懒得听甄子彧的“但是”：“按照老爷子的说法去办，若是十日后还查不出下落，你我还不都得像老大一样领罚？”

　　甄子彧想想被关在家里大哥，面容紧绷。

　　甄子墨道：“对吧，只有早点儿查清楚此事，大哥才能彻底摆脱嫌疑。我看咱也别大张旗鼓了，你呢~亲自过去对面走一趟，如果此人妥帖，不如委托给他，既能早些时日完成父亲交办的任务，也省得你我跟老大之间生出嫌隙。”

　　甄子彧道：“好。”

　　甄子彧离开，甄子墨的随从唐勇凑过来端茶倒水拍马屁。

　　甄子彧道：“对面那‘鬼九’到底行不行啊？”

　　唐勇道：“二爷您放心，他现在穷得连锅都快揭不开了，咱稍微打点打点他就得感恩戴德。我已经跟他身边那小厮搭上话儿了，这会儿正给咱抄着书呢。”

　　甄子彧道：“机灵着点，出了岔子看爷怎么收拾你！”

　　唐勇道：“这事儿包在小的身上，您自管放一百个心。不过，二爷，您让他去找鬼九？”

　　甄子墨道：“做好你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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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前，甄家大宅。

　　珍宝斋老东家甄启荣的书房里，一个北宋汝窑御题笔洗被人打碎，且丢失了一枚拳头大的碎片，导致这物件完全无法修复。

　　次日，书房当值的仆人刘达自缢身亡。

　　寸就寸在，这个御题笔洗已经被允诺送人了。

　　琉璃厂各大店面竞争日趋激烈，为了引人，大少爷甄子轩拿御题笔洗到珍宝斋展示，原本只做展示不做交易，不曾想这物件被一位主顾瞧上了眼，甄家纵使家大业大这号人物也惹不起，甄子轩只好允诺会将笔洗送到此人府上。

　　这御题笔洗要送自然也是有讲究的，笔洗本是甄子轩的母亲、甄家大太太刘氏的陪嫁嫁妆之一，甄子轩要送人自然得请父亲甄启荣出面送，未成想却出了这种事。

　　最要命的是那自缢的刘达是刘氏从娘家带过来的家仆，甄启荣五房太太小妾，原本大宅子就纷争不断，一时间各种谣言不胫而飞，这一来可把甄子轩给害苦了。

　　原本允诺的御题笔洗无法如期奉上，甄家难以交待。甄启荣大怒，明令所有人不许再无端揣测，甄子轩因为办事不利，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甄子墨暂代甄子轩的职位，甄子彧则辅佐甄子墨尽快寻找那枚碎片的下落。若能找到，尚可修补，若找不到……

　　局势动荡，家宅不安，恐生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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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子彧站在“鬼九”的门口，犹豫了片刻，片刻，又片刻，迟迟没有动步。

　　门槛乌黑，地面不洁，厅内昏暗，他提了提长衫，双眉紧蹙，面露难色，实在是……无从下脚。

　　金久奇已经拉着架子等了三天，没想到竟然是甄家三少爷亲自上门，这倒是出乎他老人家意料之外。

　　“请，进！”

　　金久奇闷声瞧了半晌，甄子彧纠结万分的模样，他看在眼里，憋出了内伤，怕是他若不主动发声，那人要在门口站到天黑。

　　甄子彧闻声，抬头。人家都请了，礼貌起见，不好不进，只能咬牙，一步跨入。

　　金久奇噗嗤笑出了声，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甄子彧直直站定，便不再挪动一步。

　　金久奇拱手笑道：“三少爷，鄙店简陋，望多担待。”鉴于厅里那板凳不怎么高级，金久奇识趣的没有主动让座。

　　甄子彧道：“你认识我？”

　　金久奇道：“甄家三少爷，可着这四九城谁人不识谁人不晓？”说完又挑了挑眉毛，像前几天在街上一样。

　　甄子彧记得这个人，五妹说他有些轻浮，着实，不甚稳重。甄子彧的母亲是书香门第，教育出来甄子彧自是谦谦君子，他平素最讨厌跟甄子墨一样吊儿郎当的人。

　　甄子彧没有理金久奇，而是低眉问道：“你这铺子，做什么生意？”

　　金久奇反问：“在下二十，少爷贵庚？”

　　甄子彧竟被堵了个结结实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金久奇这是挑理了，拐弯抹角问甄子彧，为什么不用敬称“您”。

　　甄子彧张了张嘴，又闭上。自己确实比他小两岁，但是却不想直说出来。

　　金久奇也不生气，手中折扇一合，自当没有那一问，回甄子彧道：“我这铺子，寻奇探宝，断案查案，专为主顾排忧解难。”

　　甄子彧道：“可有政府批文？”

　　金久奇道：“无。”

　　甄子彧道：“可有他人作保？”

　　金久奇道：“无。”

　　甄子彧道：“可有成功经验？”

　　金久奇道：“无。”

　　甄子彧道：“可有收费标准？”

　　金久奇道：“古玩珍宝作价一成。”

　　三无小店，作价一成，开什么玩笑？

　　甄子彧转身要走。

　　金久奇脚步一转，折扇一甩，挡住甄子彧的去路，他比甄子彧身材略高，甄子彧只好止步。

　　金久奇笑道：“三少爷，莫急，金某还没把话说完。”

　　甄子彧停住脚步，一脸严肃道：“请讲。”

　　金久奇道：“局势混乱，自是没有批文；初来乍到，自是无人作保；小店刚开，自是没有经验，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找我很划算。”

　　“怎么说？”

　　“大户主顾，价格折半。”

　　甄子彧不语。

　　“新来主顾，价格折半。”

　　甄子彧不语。

　　金久奇上前一步，探身到甄子彧面前，一本正经道：“主顾长得好看，价格~折半！”

　　“你！”甄子彧被他一句话惹得脸颊泛红，轻浮，果然轻浮，咬牙道：“告辞！”

　　金久奇冲门口道：“三少爷，价格还可以商量嘛！”

　　甄子彧头也没回，拂袖而去。

　　金久奇哈哈大笑：“这就走了啊？”

　　魏洛正从外面回来，赶上个尾声，眼见那甄家少爷气呼呼出门。

　　魏洛忍不住埋怨道：“九爷，您怎么这样，好不容易来了个主顾。”

　　金久奇道：“无妨，反正他说了也不算。”

　　他要不生气，说不定这单就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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