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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车未行至半山腰,雨已哗啦啦地下开来。军用吉普就是比小轿车好开,何仲平暗想。雨打在铁皮车顶上,噼里啪啦地,这使何仲平想起前天晚宴上乐手敲的西洋鼓。那鼓点不同于迎宾的军鼓,节奏像暗示序幕拉开,非常轻快。方向盘向左打,加大油门,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崎岖的山路一会儿升高一会儿转弯。他摇下车窗,车内的闷热散去一半,脖子落了几滴雨,但不肖片刻小小的圆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季天黑得晚,将七点钟天还没完全暗下,风吹拂森林,所有的树朝一个方向舒展,这么看像葛山正在呼吸吐纳,隐约看见山上的几栋房子亮起光,窗户变得黄绒绒的。他的视力很好,军校的同僚常说他如果不搞政治,一定是做飞行员的好手。思绪越飞越远,这些不相干的事如涓流汇河,最后总能回到一个人的身上。某种程度上,它们是因这个人发端的,他从前可不喜欢胡思乱想。
      “你不要命了?这个天气上山,再晚一点准要出事。”
      “怎么知道是我?”
      “老郑去江西了,除了你还能有谁?”
      “人在山上,消息倒是灵通。”说着一股脑地把帽子腰带扔给碧莹,他这个妹妹还是欢喜他来的,老郑回家不见得能请动她到门口迎。
      “钧安呢?”
      “出去玩了一下午,回来吃完饭就上楼睡觉了,好不容易清净一会儿。”碧莹看他望着餐桌直撇嘴,不大满意的样子,心想该是饿了,“吴妈在热菜,你再等等。”
      他抓起茶几上外甥的巧克力,剥开糖纸,一次咬去三分之一。
      何碧莹能清楚地听见他咀嚼巧克力“咔嘣咔蹦”的声响,“你可别让钧安看到,这是前天梁柳拿来的瑞士巧克力,一共才五条,他宝贝得不得了。”
      “冯雁回本事大,五条巧克力算什么?想吃叫他抬两箱来。”
      “你真奇怪,自打去年从南京回来,你每次提起冯雁回都阴阳怪气。”碧莹站在何仲平斜后方,斜睨着他,奈何猜不出他对冯雁回的心思。她清楚,哥哥对一位同僚的态度突变极有可能潜藏了政治信号。
      何仲平没回话,哼了一声。他愈不吭气,碧莹愈觉得蹊跷,这只能说明冯雁回做的事是说不得的,吴妈端菜上桌的声响中断了她的猜测。
      “你先吃饭吧,我上楼看看钧安。”
      晚间雨停,闲来无事,何仲平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吸烟,他细细打量院子,惊讶地发现西北角竟然有一棵枇杷树。山上气温低,六月中旬的天气树上仍然挂了不少果子。葛山是公共租界,这幢别馆是丹麦牧师所盖,可枇杷树显然不是外国佬种下。何仲平走近观察枇杷树,用“亭亭如盖”形容这棵树不算夸张,他来回推算树龄,不禁发出嗤笑,算到最后还是北洋军阀做的“好事”。何仲平颇为自得,这种偶然收获战利品的自得令他越发认为缘分奇妙。他参加北伐,北伐留下这棵枇杷树给他。全是时代的洪流,离了它,不知机缘巧合会将他何仲平带到何处,他和枇杷树的相遇更是一个未知数。
      他一边默念《项脊轩志》,一边借着门口的灯光摘枇杷。自然生长的枇杷不比果园种的好看,高处的枇杷被鸟啄食得不像样,还有一些熟透的掉在地上开始腐烂,他尽可能地搜寻好果子。枇杷要个小、麻点多才好吃,何仲平脱了外套扔在地上,好方便接摘下的果子,解开袖扣撸起袖子,他打算今晚一鼓作气摘完树上所有尚能吃的枇杷。
      何仲平摘了有一斤时,隐约听见碧莹喊他,“仲平,仲平,仲平……不说一声去哪了啊……”
      他故意不放声,让妹妹着急上火一会儿,最后再跳出来吓她个魂飞。这是他的老把戏。
      “车没开走呀。”眼见碧莹走出屋门,他依旧不作声。
      “你站那里做什么?我叫你也不应一声!”
      这回学聪明了?
      要不是他嘴里叼着的烟发出点光亮,碧莹这次肯定又中计。
      “钧安耳朵疼得打滚,你快去请梁柳过来看看,我怕是急症,耽误不了。”
      何仲平急忙去开车,嘴里不忘争论“山上又不只梁柳一个医生,你非请她不可?”
      “安排的医生是半路出家,去年我得风寒他耗了半个月没治好。再有就是山上那位的医官……”他朝碧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继续说下去。
      开出大门前他回头大声嘱咐碧莹,“给梁柳打个电话,让她先准备着。”
      车行至北德楼二十米处,何仲平已看见梁柳提着药箱站在门口等候,她人如其名,柳叶一般的身材,纤瘦扁平,个子也比寻常女子高一些。何仲平在脑海里刻画她的长相,她眼睛细长,鼻子高直,眼距略宽,脸庞的骨线清晰,长了一张花瓣唇,却透露着一股疏离感。她远远地站在那儿,何仲平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冷漠,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孤傲,像一只独立的仙鹤,偏偏对他说话时谦逊得很。
      “今天麻烦你了。”
      “您客气。”为了放药箱方便,梁柳直接坐上车后座。
      何仲平瞟了几眼后视镜,梁柳走得匆忙,白衬衫的领子从风衣领口露出一角,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刚才在看书。”梁柳停顿一下,“我习惯晚睡。”
      “是熬夜吧?我知道,医生的通病。”何仲平带点玩笑的语气。
      “您说得对,我经常值夜班,现在作息有些颠倒。”
      “医生可不好做,单单说通宵值班吧,我夜里还得叫下属顶一会儿,晚上不休息实在熬不住,你们要打起精神坐诊,我很佩服。”
      梁柳被夸得不好意思,她没料到何仲平一改平素寡言少语的风格,对她大称佩服。也对,他找自己帮忙,说些溢美之词在情理之中。
      “哪个职业没点艰辛?您不通宵值班,可情报工作向来时时警惕,没有下班时间呐。”
      雨后的葛山,空气有一股青草味,白天道路两旁一簇簇的栀子花现下隐没于夜色中,浮浮沉沉的栀子花香伴着水汽蒸腾,加上何仲平身上传来的尼古丁味,这三种味道在梁柳的鼻息里搅作一团,她的脑子登时不再清醒。
      下车前何仲平再瞧她时,领子已规规矩矩地被掖回衣服里。
      碧莹站在房门口寸步不离,眉头紧蹙,心也揪着。梁柳一只手拿小手电筒打光,一只手提起钧安的耳朵。等她关了电筒拿药,碧莹才敢发问:“严重吗?”
      “急性中耳炎,问题不大,吃些消炎药明早就能好。”
      “怎么会得中耳炎?”
      “孩子有些发烧,喉咙发炎,耳鼻喉三腔共连,炎症传到耳朵里了。”
      碧莹稍稍舒口气,心里仍恼自己关心则乱,察觉不出钧安发烧。梁柳陪她安顿好钧安,已是一点钟,碧莹看一楼灯灭,想仲平应该已经歇下。她本就怕仲平奔波一天再开车出了事,便劝梁柳留宿一晚,梁柳只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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