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官府后院,白素裹地,衣纸飘扬。

      梁城守昏倒后,就再没醒来,家族血亲浅薄,丧事全靠府中下人操办,老陈作为城守老友,自然来送一程。梁老夫人一夜哭瞎了眼,神色呆滞跪坐在灵堂前,依依呀呀呼唤着城守和梁有田。

      老陈俯身相劝两句,虽然也知道只是过过人事,对梁夫人也没什么帮助,但人在面前孤苦伶仃的,纵使见惯生离死别的老伍作,心里也是挺不好受的。

      “夫人,节哀顺变吧,让大人和少爷一路走好。”

      “抓住了吗?抓住了吗?”梁夫人全凭触觉,一把扯住他的衣摆,涕泗横流地哭诉着。

      “嗯嗯,都送上山上,被広愿大师处死了,放心吧,大仇已报。”老陈善意地说。

      “好好好!!”梁老夫人哭着哭着就大笑不已,嘶哑的笑声在空旷的堂前回荡。

      花笠醒来后,十分惊喜,他以为会又去阎王府报道了。结果,带着叫嚣的疼痛感醒来,并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他咋咋昏沉的双眼,转动眼睛环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咦~好熟悉呐。他满腹疑惑,肚子就先发制人,长长的呜鸣声控诉着五脏庙对祭品的需求。

      “有人吗?你好!喂!”

      门外木门瞬间掀开,江信黑着脸站在外面,声音不带温度地道:“怎么?”

      花笠艰难咽了下口水,“那个,和我一起上船的朋友呢?”

      “吃饱睡了。”

      “哦。我饿了,可以找点东西喂我吗?”花笠眨巴着眼睛道。

      江信:“……”

      “我还是叫醒你朋友!”

      不多时,源冉子一脸不爽地光脚嗒塔走来,嘴角出还带着可疑的水迹,和尚外袍穿得东倒西歪,没好气地说:“找死啊!”

      花笠自知有求于人,气焰就弱了,虚虚地问:“出家人慈悲为怀,你祭我五脏庙也是渡我过苦海嘛。”

      “屁!你瞧瞧。”源冉子把他锃亮的脑袋垂下。

      “?”花笠疑惑地保持沉默。

      源冉子继续指着自己的脑袋,无疤无痕,“我还没受戒。”

      “哦,预备的佛门中人,嗯,好好渡化我,争取早点受戒,荣登佛家仙列。”

      源冉子:“……”

      “说实话,还没知道你法号呢。”

      源冉子没好气道:“没法号,就叫源冉子。”

      “那李子芹呢。”

      源冉子指了指别在腰间的葫芦,“藏在了里面,她进不来,也没法放出来,不过不用担心,她在里面待得很好。”

      花笠看着他的葫芦,“你还挺多法器呐,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的。”

      源冉子脑袋上警惕的两条耳朵竖起来,捂住葫芦和手腕上的佛珠,“妖孽,你又想打什么注意。”

      花笠发誓等他手脚康复的一定请他吃顿爆炒栗子,还真患有迫害症了,稍稍好奇一下,居然臆想成居心叵测。

      源冉子又道:“都是师父留给我的,告诉你呐,不想死就别动什么歪心肠。”

      花笠见他太紧张了,两人就没法好好交流,便挑起话题,毕竟以后还要靠他照料,便想促进下感情,道:“你师父真疼你呐。”

      “妖孽,我知道你和师父有过节,你敢诋毁他,就马上灭了你!”

      花笠:“……”算了,还是放弃吧。。。。

      源冉子一看就不是慈悲的预备佛人,慈悲之心还没发芽茁壮成长,对花笠的诸多要求,自己有求不应,烫水直接灌,饭菜直接塞,人生大事粗暴挪到窗边,让花笠对着茫茫江河,一望无际的岸边万顷良田,还有良田上,虽然看着只有芝麻大小的人,但看得出是在辛勤劳动,但他解开的裤袋就怎么也尿不出,这光天化日,实在太无耻了!

      他僵硬地回过头,勉强而极力掀起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源师父,你还是帮我穿上裤子,拿个尿壶给我吧。”

      源冉子给了他一个十分鄙视的眼光。

      河上无惊无险,毫无波澜地渡过了半个月,船上的人一如既往地神秘兮兮,简直是神龙不见首不见尾,花笠本来好抱着浑身伤痛,兴许会得到姜树宏的嘘寒问暖的关心,可是,人见都没见着,倒是和源冉子在某些时候生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现在,花笠勉强可以坐起来了。

      黄昏下,夕阳在江河的尽头,半掩河中,水杯荡漾,秋风中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香,丝丝缕缕沁人心扉,可以不能喝酒呐,不然把酒言欢,不失人间一大乐事。

      只是,旁边有个煞风景的。

      源冉子满嘴哼着柳巷花街的婬诗荡曲,衣衫不整地跷着二郎腿,叼着根树枝,在钓鱼。

      花笠轻咳几下,“源师父,出家人不是要戒言戒食戒行戒吗?你这……”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下。

      “放屁,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艳曲口中出,佛法头脑记。”源冉子拍拍脑袋,“况且,我还不算是出家人,还有,别在源师父源师父,这样叫,怪恶心的!”

      花笠:“……”

      花笠深呼吸几下,竭力忽略掉身边的这号人。

      源冉子又唱起了歌谣,是花笠昏沉那晚无意识唱出来的,没想到源冉子还记住了,年轻人清朗的嗓音响起:“山有笣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船上设出的结界内,姜树宏浑身一振,瞬间,万年不变的表情,如同破冰般,裂痕绽裂,惊心惊醒惊喜惊吓……各种动魄涌上心头,最终变成小心翼翼。他缓缓走出结界,踏在木板上,觉得怎么行走就僵硬无比,仿乎忘记了走路的本能。

      宽阔的船帘下,姜树宏不觉停下脚步,看着源冉子陷入了沉思。

      不经意间,花笠回首,看到了姜树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门关处,看到了他眼中小心翼翼的神色,顺着目关看去,真他娘惊悚,在,在含情脉脉看着源冉子……

      花笠……一刹那,脸上像是吞了只苍蝇一样,还是只叮过大粪的苍蝇,各种惊悚惊吓惊恐惊世骇俗涌上脸庞,源冉子看到他鬼上身般的脸皮抽搐,十分奔放的把随意搭在肩上的外袍劈头盖脸地甩在花笠脸上,“去!哭丧呐,看你这副嘴脸的,真晦气。”

      结果不经意间与花笠身后的姜树宏对上眼,刹那间,天雷勾动地火,姜树宏的目光炯炯,似要将源冉子看穿了,有那么一瞬间,源冉子想要捂紧身上的敞开怀的单衣,觉得自己被一个大男人的目光给调戏了,那简直是在挑衅呐!

      源冉子冲口而出,“瞧什么啊你!”

      姜树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手抱拳,略一恭身,“对不起,看见你,就想起我的一位故人。”神态自然不做作,举手投足间可见翩翩一副君子款,相貌俊朗,仪表堂堂,一身玄黑色大袍穿出皇家贵气。

      只是看向源冉子时,花笠觉得他在看一坨红烧肉,流露出赤裸裸的垂涎欲滴。花笠情不自禁地摸摸垂肩的黑发,想:难道他好光头这一口?

      源冉子也没说什么,继续欢快地扯着歌喉,钓着他的鱼儿。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歌词一字一字撞击进姜树宏的心窝,前事如烟,却不是过眼云烟,却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几生几世依旧放不下,抛不却,忘不掉。

      地府奈何桥上,记忆深处的笑容真切现在眼前,只是,时间太短了,短得来不及倾诉憧肠,那时那地那刻,姜树宏在黄烟浩荡的岸彼侧,挣扎着,扯着喉咙大喊:“我用一生去还她,剩下的生生世世来爱你!等我,等我!”

      可惜,忘川河水奔腾,水中十亿亡魂撕裂叫嚣,噪杂糊了他的声音,烟雾迷了他的面容,花笠没有听见。

      时间如静水流淌,一点一滴终究爬过人世的漫长岁月,一碗孟婆汤加上几十年的光阴,应该足以忘却一件事,也应该足以忘记一个人。

      但是也许是执念太深了,也许是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骨髓,爱到超越时空。

      当姜树宏完成了他第一诺言后,他再次魂归地府,踏在奈何桥上时,被尘封的记忆汹涌澎湃,奔涌而至,他记得他,那个在地府等了他一生的鬼魂。

      他也想起了,却看不到他了,他尖声想要问押送的鬼狱。鬼狱狼牙棒直接往他魂体招呼,姜树宏吃痛,但怎么也不肯罢休,挣脱束缚下,一边大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奋力奔跑,势要将他找到,他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对他说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但是在望不边际的十殿中,怎么也找不到,混乱中,他就被踢下了六道轮回。

      鬼狱当时不知道他还没喝下孟婆汤。

      于是,带着前两世的记忆投胎了。

      姜树宏小心翼翼道:“你还记得我吗?”

      “……”源冉子:“有毛病,得治。”

      以花笠那几天对姜树宏的观察,多半会是生气了,然而,姜树宏并没有生气,还是对他笑得和蔼可亲,花笠很意外很意外,他在试着抛却以前的认知,决定从新审视源冉子,试着去挖掘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探索他迷一样的魅力所在,然而,也还是找不到。

      花笠道:“姜公子,出来看日落吗?”

      “小师父,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好吗?”

      赤裸裸地被无视了,花笠小心脏有点受伤。

      源冉子道:“唉!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些天,唉!”

      姜树宏只当他是烦恼换舍之事,听到这些,眼里的光又亮了些,目关炯炯有神地看着源冉子。

      源冉子被看得颇不自在的,难得有些难为情地道:“那个,你别这样看我,又不是大姑娘的,话说,你是……”

      花笠道:“他就是船的主人。”

      “你比大姑娘好看多了。”看得出姜树宏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得吃了蜜糖一样,整个人连泼墨般的乌发发梢都能挤出蜜来。

      源冉子:“……”简直没法聊了!

      “我叫姜树宏,你还有印象吗?”

      “……”源冉子。

      “……”花笠。

      最后花笠忍不住道,“姜公子,唐突问一句了,今天一见到他,就问些奇怪的事,莫非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而且还是失忆了。”

      姜树宏目光至此从没离开过源冉子,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似要透过瞳孔,看穿他的灵魂,洞识他的生平,不休不止,看得源冉子抖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缓缓道:“因为,缘分吧。”

      花笠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他该不会也被夺舍还是撞邪了。

      源冉子决定还是不要和他交流了,免得起冲突,一不小心忍不住动了拳脚,打伤了船主人,估计是会落得被扔下船,去和大江河亲密拥抱的下场。

      源冉子一直在钓鱼,姜树宏一直在看着他钓鱼,花笠一直看着姜树宏对源冉子“眉目传情”。

      到了吃晚饭时,姜树宏居然难得地和他们共进晚饭,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的丰盛酒菜,全是花爱吃的,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姜树宏到了一杯酒给源冉子,“尝尝,还爱喝吗?”

      源冉子灌下一杯后,“还行吧,什么酒。”

      花笠也抿了半杯,舔舔嘴唇上的酒迹,道:“是红男酒,一喝就知道是珍藏了二十年以上了,酒醇厚,你别喝那么急,这酒入口香甜,但后劲很大的,啊!好怀念呐,好久没喝过了。”他双手微微颤抖,不甚灵活地晃晃酒杯下的剩酒,轻轻往里吹了口气,吸吸鼻子,“好酒好酒。”

      “可惜绿女酒失了配方,再也不能配着喝了。”姜树宏也学花笠,轻轻摇晃着酒杯,酒香飘荡,丝丝甜腻钻进鼻孔,闻着闻着,人不知不觉间觉得醉了。

      源冉子问:“红男酒?绿女酒?怎么没听过呢?”

      “你当然没听过,”源冉子给花笠夹了块鸡肉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继续道,“红男绿女嘛,天生一对,有红男酒,当然就有绿女酒了,这其中又有一个故事,”花笠看着源冉子双手支起脑袋,显然勾起了好奇,正兴致勃勃地等着自己说下去,便又道:“故事很老套,就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面有对青梅竹马的玩伴,竹马从小就立志长大后要娶青梅回家,可惜呐,世事难料,人还没来得及长大,青梅就被迫嫁去外地,竹马无能为力,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另作他人妇,几年后,青梅的丈夫病死,她婆家嫌弃她克夫,就把她赶回家,唉,灰溜溜地回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看,结果她娘家人也嫌弃她了,但是,竹马就站了出来,说要把她娶回家,周围的人都嘲笑竹马,笑话他爱穿破鞋。”

      “青梅不想竹马被戳脊梁,就不肯相嫁,即使是很爱很爱也不肯嫁给他,怕耽误了竹马,但是竹马就不肯放弃,为证明他对青梅的爱,就酿制出青梅竹马酒,来告诉她,爱她就像一坛酒,醇厚而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源冉子道:“果然很老套。这是你编的吧。”

      姜树宏道:“不,我也听过。”

      “什么编的,是我,我一位故友说给我听的。怎么样,感动不?”花笠把剩下的半杯也慢慢地喝下,满嘴的清甜酒香,顿时让他忘记了浑身的伤痛。

      “我也曾给我一位故友讲过。”姜树宏脸带笑意地对着源冉子道。

      源冉子忽然间觉得他喝下的不是酒,是□□啊,他好歹也只是半个出家人,对世俗的事也略知一二,从傍晚时,从姜树宏眼中看出不一样的情愫后,此时他更加确定这不一样的情愫是春天特有的那种。

      “来,尝尝这稻香鸡,”姜树宏笑意浓浓地给源冉子夹菜,“味道还觉得一样吗?”

      源冉子看着碗里的鸡肉,怎么看怎么就觉得是块长满铁刺的玄石,他干脆转手,又塞进了花笠的嘴里。花笠咂砸嘴咽下喉咙,他的酒意有点上头,飘飘然的,笑得眉眼弯弯,“嗯!果然稻香飘香,万顷莹莹万里香,稻花纵横秋日熟,农舍啼鸣脚印乱,採得稻花配云英。”

      姜树宏难得将黏在源冉子身上的目光,转到花笠身上,道:“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花笠兴头正浓,没留意听见他的话,唤着源冉子,“喂饭!”

      源冉子白了他一眼,抄起饭勺,一挖就是半碗饭,尽数塞进了花笠的嘴里,花笠待在一旁慢慢地嚼着饭,倒是安安静静的,花笠一安静,船里气氛就跟着静下来,源冉子一抬头就能接收到姜树宏热烈的目光,低着头不看,也能感受到侧脸灼灼的热量。

      源冉子:“……”

      不行,气势在姜树宏的目光中,越来越弱了,源冉子从未觉得如此憋屈过,越是看得不自在越得找些事干,花笠塞得腮帮鼓起的白饭还没咽下,源冉子自告奋勇地又塞进一勺饭。

      花笠:“……”你是想用饭来谋杀我吧。

      姜树宏再次将目光移到花笠身上,不过是略带敌意。

      花笠:“……”

      在各有各的尴尬中,一顿饭结束了。源冉子正想弯腰抱起花笠回房,花笠为了方便,早就死缠烂打地缠住了源冉子,这些天两人也同住一房。源冉子刚弯下腰,姜树宏看向花笠的敌意又浓了几分。花笠顿时如坐针毡,像只炸了毛的野猫,随时要迎敌,以防敌意变行动。

      随后目光又移回源冉子,在满怀的情意中,源冉子又品出几分警告的意味。

      姜树宏身材高大,如同一尊神佛般,缓步走向两人,充满雄性的压迫感,源冉子平时满嘴不干不净,但此时也被他身上的气场镇慑住,他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源冉子。

      花笠好歹也是一只活了那么久的鬼,抵抗力自然比源冉子强,他抬起头来也看着姜树宏,发现姜树宏并不是如同他所散发出的气势般,充满威严。此时,他有点手足无措,一双手垂在身侧,却是十分僵硬,似在克制着,又似在渴求着,一双深潭似的眸子,变得神色复杂。

      而后,只见姜树宏提步走到源冉子身侧,缓缓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环抱在怀中。

      化作小鸟依人的源冉子在震惊中石化。

      迷蒙的大河上,月光颤动着,远处山头的树木墨黑一片,夜风吹荡,吹弯了奋力向上的树梢,荷花池里,百花凋零,残破的荷叶伶仃飘在河水上,风刮过河面,荡起倒影在睡中的粼粼月光,顺着敞开的门窗,吹过耳际,发出呼哨声。像是从遥远的的山岗,有个孤守的老人,为了打发寂寥,哼唱着一支没词的古调,声音苍哑缓慢,摇曳不定。

      源冉子从震惊中回过神,伴随着一声慌乱的脚步,一把狠狠地推开了他。

      月亮沉没了,河面变得朦胧深幽,变得虚幻,有点难以捉摸不定,只有风如同幽灵般在徘徊,在整个河上倘饷叹息。

      瞬间的惊愕,瞬间的受伤,不过是瞬间,姜树宏表情恢复如初,但花笠看在眼里,忽然心里隐隐作痛,似是心里最珍贵的一块被人糟蹋了。

      源冉子脸上怒气冲冲的,甩门而去也不忘捎上花笠,半抱半夹着就带回房了。

      李府,整座院宅被下了结界,紫黑一层暗流潺潺流动,似个锅盖一样盖得严缝隙不露,也隔绝了里外的联系,也屏蔽了天日,里头昏暗一片。院子里火光冲天,哭声震天,地面上残肢断肠一地,血淋淋不绝,一些拖着重伤的残躯的下人拼命拍打着一木之隔的木门,尖声呼天抢地,但外围一片祥和,街上人来人往,小贩滩点冒着蒸蒸白气,要将整条街道刷上一层油水,笼罩在各色滩点食物的飘香中。

      听不见凄厉的呼叫,听不到绝望的求饶,听不到骨肉尽断的骨脆声。街道几个小孩天真烂漫,做着嫁娶的过家家,猜拳决定着谁当新郎新娘和一众宾客,孩子特有的清脆声响起,在叶子作钱币,沙子作菜肴的游戏中,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一个孩子提议要玩武侠中,独杀众人的游戏,提议一出,一众孩子欢呼雀跃,纷纷要当复仇的大侠,以竹为剑,肆意江湖,痛痛快快斩杀奸人乱贼。

      “杀!”带头的孩子赢得了机会,竹子一挥,挥向离他较近的一个孩子的手臂,那孩子奋力配合着他的演出,瞬间捂住假装断掉的手臂,倒在地上打滚假意哀嚎。

      “桀桀傑!”罗娘的红衣更红了,看一眼似要将人都吸进这无尽的血红中,眼风一扫,丫鬟立刻浑身鲜血崩射,爆体而亡,血肉沫子溅得铺天盖地,如同仙女撒花般丝毫不落,溅得几名结伴壮胆逃跑的丫鬟尖叫连连,几人都染成了血葫芦。罗娘浓妆艳抹,眼影也是红得涔血的妆容,挑起柳眉,芊芊兰花指卷起袖口,掩嘴一笑,笑得千娇百媚,紧接着剩下几人,也重蹈了那个丫鬟的旧路,死得粉身碎骨,肉末子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就让你们做一辈子好姐妹!”罗娘笑容冷艳地看着分散四周的肉末子道。

      “杀!”话音一落,一小孩夸张地扯着脆生生的嗓子,嚎了一声,在地上打滚许久也不肯死去,引得一众小伙伴的哄笑声。那个当大侠的孩子站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尖,“你耍赖,不让你当大侠,你就捣乱了,癞皮狗,不要脸!”

      那孩子也叽唇反击道:“我没有,谁说受了伤就一定会死!”

      “你耍赖!”

      “我没有!”

      ……

      肠子从腰腹的口子流了一大半出来,厨子嘴唇也咬掉了半块肉,愣是将肠子塞会肚子了,用血染得分不清指缝的半张残破手掌死死压住伤口。他躲在假山后面,忍住剧痛匍匐前进,看着狗洞大小的墙身间隙,奋力爬去,身后是一条斑斑血迹。

      眼看就到了,他越爬越快,回头看一眼惨况,忽然瞥见,自己的下半身不见了,腰部以下没了,他瞪着惊恐万分的眼睛,眼球就要瞪大要掉出来了,什么时候!他浑然不觉,不过眼睛眨闭的功夫,他就在惊吓中,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呼吸嘎然而至,死不过刹那间。

      两个屁大的小孩的争吵,渐渐升温,两人也动起了拉帮结派的心思,各自怂恿这身边的小伙伴,双人对持变成了群挣,过路的大人们还不忘扇风点火,喊上几句助威的话。

      这些孩子年纪不过十岁左右,个个门牙都掉了好几颗,但骂起石井中的粗言俗语毫不逊色,用稚嫩的童嗓争执中,不知谁动了手,一巴掌拍向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女伴,小女孩瞬间哇哇大哭起来,豆大的泪水躲眶而出,流过脏兮兮的脸庞。

      同伙的男孩子们也激起了更大的怒气,抡手就挥打对方,对方也毫不退让,拳脚相向,人小但个个都是牛精上身,打起架来,狠劲不输大人,圈圈招呼在痛处,也打得毫无章法,几个人打一个人,趁乱落井下石也有。

      几个下人为了躲命,逃到了后院的神堂里,在李家,众所周知,神堂有一个暗阁,一人大小,存放这李家最德高望重的先祖神位。

      人有五个,诺大空旷的神堂里,能藏身的地方只有暗阁一个,关死沉重的金丝楠木大门,也管不住外面的厉声哭喊。无路可走了,也不肯就这样走去,他们来这里躲避,就是相信祖先能保佑他们。

      一个盛服打扮的中年男子环顾一周,忽然面露忧愁,“这是我们李家的祖先,应该只保佑李家子弟。你们自求多福吧!”

      “哥,我也是李家子孙。”一女子尖声道。

      旁边的下人打扮的汉子大手一挥,一把刮了她一响亮巴掌,她的脸颊马上红了起来,他再恶狠狠压低声线,“小姐,不要这么大声,会引来那只恶鬼的。”

      中年男子道:“你是女儿身,算不得。”

      又有三把声音不约而同争吵道:“我在李家待了半辈子,也是李家人。”

      “你们是奴才,不是。”

      一个农妇打扮的夫人,冷笑道:“李杜康,你是想把我们向死路推!”

      汉子向李杜康打了个眼色,李杜康后退一步,抡起身后的长凳,用尽蛮力轰然拍击着李小姐的后脑,李小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头颅被搏打得绽裂,右眼眼珠躲眶飞射出来,留下一个空洞血淋淋的眶,临死的瞬间,她拧过凹陷了一半的脑袋,用一只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眼中充满愤怒和难以置信。

      妇人在尖叫的一眨眼间,也被汉子拦腰踢死,胸口肋骨尽数断裂,呈现出凹了一个脚印。

      妇人身后半大的小厮,吓得惨叫不绝,连一眼看望两个人的勇气都没,连求饶都不敢,屁滚尿爬地爬去远处的角落。李杜康嫌他太嘈了,一张长凳狠命砸去,痛呼一声后,小厮砸中要害,挣扎几下后就气绝身亡。

      李杜康看了他一眼,忽觉胸口一痛,一把匕首直直插中心脏。汉子喘着粗气,“别怪我,我也只是不想死。”再重重将匕首一绞,李杜康死不瞑目摔倒在地。

      汉子魔征般,一边喃喃有词,一边推倒被奉为神明的牌位,缩身躲了进去。

      一群豆大的小屁孩,在街边打群架斗殴,挨揍最多的几个被打得脸青鼻子肿,尖锐的哭声在繁华的闹市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声响,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匆忙,忙着赚钱养家,忙着应付各色客人,忙着手头上永远都干不完的杂事正事,所以成年人推就了世界车水马龙,运转如轮,忙碌也成了发展的标配。

      孩子的打法毫无章节,打哭了一个,见他服了软,更是不肯放过,因为高高在上的凌辱人,即使是不懂事也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快感。

      之前当大侠的那个孩子打起来更是狠劲十足,手持一根拇指大小的竹子,见到对方敌孩就蛮力抽打,嗖嗖嗖,飞快无影中夹带着凌利的呼啸风声,竹子虽小,但胜在坚韧,抽在四肢身躯上不见破损,但足以让一群虚张声势的小屁孩儿,痛得什么脏话都蹦出,几乎口不择言。

      越演越烈的斗殴行为,一些在边上摆摊的小贩看不下出,他站了一天,钱没赚到几个,家里几个半大儿女像嗷嗷待哺的幼鸟,等着他回去养活,四十来岁还是三餐不饱,窝囊了半辈子,受气了半辈子,看到噪闹的孩子,心里的火不打一气,似炮仗的引子点燃,霹雳啪啦对着他们发泄一通,有些话更是窝在心里,一直没能说出来的,似在骂他们,又似在骂着其他人。

      大人的震慑力对于乳臭未干的小孩来说,总是很强的,特别是一个脾气火爆的大人。被人骂了没几句,就识趣离开了。

      喜庆的大红绣花鞋套在小巧的脚足上,裙摆在风中摇曳轻扬,足尖离地,罗娘飘荡在半空中,看着满地断肢残骸,青蓝的手指轻捏红手帕,掩嘴抚媚一笑,纵使脸上画着浓艳的新娘装容也掩盖不住青蓝的脸色。

      傲傑甩动衣袖,狂魅笑声响彻院府,“李瑞安!你逃不掉了!李瑞安!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地下密室内,阴冷的空气中流动着粪便和尿液的臭味,一华服老人瑟瑟发抖卷缩在墙角上。微弱的烛光摇曳不定,依稀照见到密室四角插着四根柳木棺材钉,钉中黄符红字微微轻颤,墙是泼血般的大红,以朱砂漆粉刷,抬头看着天花板,诺大的板面上,血红为底,几笔黄墨勾勒出一女子的身形,心脏处插着一把巨大的桃木剑,诡异,无比的压抑感让人窒息。

      李瑞安手腕,颈部,脚踝佛珠链紧紧缠绕,胸前那颗大观音玉坠随着颤颤巍巍的呼吸,颤巍起伏,他死死揣着本金刚经书,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发白地不断诵念着,口齿不清,语段颠三倒四。

      隐约的笑声阵阵传来,他因用力紧抓的手指发生咯咯的脆响,心跳到极致,呼吸到气管生生发痛,声音越来越近了,感官的惊恐达到最大,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在这密室内快要发疯了。

      “李瑞安!”

      “李瑞安!!”

      “李瑞安!!!”

      呼吸声心跳声如同擂鼓般,镇得他险险昏死过去。

      刹那间,红艳衣摆狂魅一挥,李瑞安眨眼的功夫中,罗娘已经杀到眼前。

      风烛残年的老人哭得涕泗横流,五体投地跪伏在地,声嘶力竭得哭喊着:“鬼奶奶,饶命!我与你无仇无怨,饶我一命,以后誓会好好供奉你,饶命!”

      罗娘咬牙切齿地品位着:“无仇无怨!”而后,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肝胆俱震,“你们三个畜牲火烧杀害我,可怜我还没出生的孩儿,竟拿去炼鬼祟,你叫我如何饶过你?!”

      李瑞安一听大喊大叫着,似是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饶命,你找错人了,我没干过!我发誓没干过!……”

      罗娘听得不耐烦,凶狠眼风一扫,李瑞安口中顷刻鲜血淋漓,竟吐出一块血肉,硬生生被割断了舌根,他痛得呜呜哽咽,双手捂住嘴巴,血不断从指缝间涔出,滴滴答答在地面流了一摊。

      李瑞安喘着粗气挺过来后,强忍着剧痛,血水崩漏地呜呜噎噎,道:“卧,卧,魅,肝,国。荛冥。(我没干过,饶命。)”

      “哼!”罗娘冷笑一声,插在顶部的红桃木剑猛然一坠,剑身翻转,直直插进李瑞安的腰脊骨。

      李瑞安骤然激吐鲜血,胸前衣襟浸湿透,他彻底说不出话了。

      罗娘怕他撑不住死去,手指一挥,缝上了他大张喘气的嘴巴,血水猛然止住。他瞪着惊恐万状的双眼,看着罗娘惨青的脸庞,听着她不带半分感情的话语,“我要你生生死死,永世不得安宁!”心底里,残存的求生意识也灭了。

      已过古稀的老人跪伏在地上,如同一只蝼蚁般,他想:你不肯放过我,那我就宁愿自尽也不要被你折磨至死。

      罗娘就冷眼看着他,奋力地扭动身躯,腰脊出血水迸发,喷射一地,他面色涨红得异常,鼻间血沫流出,脸型在剧痛中扭曲变形,腹部肚皮划破,肠子内脏尽数流出,他仍没能死去,但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低头看着血液不断流淌,渲染了一地艳红,流到飘荡在半空的罗娘身下,与她身上的艳红相互辉映,红得悲伤,红得不忍触目。

      意识在飘散,回到了壮年的时刻,他想起了那个一袭青衣的女子,甜甜笑意,露出嘴角边的梨窝。一声最错的事呐,不应该与林雄居王立狼狈为奸,那时他也纠结过,痛苦过,但抵不住心中的贪念,一失足已铸成大错特错,青娅,我的报应来了。

      罗娘等着他断气,指尖虚虚一挑,青白色的魂体从李瑞安身上飞出,她将魂体竖在指尖,舔舔干裂的红唇,露出尖尖牙刃,“死了就以为可以一了百了吗,做梦!”随即收进魂塔里。

      罗娘旋即血红衣摆妖魅飞扬,周身青蓝色烟雾缭绕,渐渐隐去了。

      罗娘站在空旷得死寂的庭院,朵朵秋菊染上鲜血,细小的层层叠峦的花瓣上,滴滴嗒嗒血水流淌,如同啼血的妖精,风一吹,下一刻就似乎响起猿啸哀。

      她衣摆无风飘摇,似百花盛开开中最鲜艳夺目的一朵红牡丹。美得冷艳,红得触目。她忽然间想看看蓝天,看看白云,无他,纯粹是太久没见过了。连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活成了一只耗子,不见天日,不见四季。

      她纤细的手,轻轻拂起,衣袖魅扬,暗红色光芒流淌的结界上,裂开两半,瞬间高挂苍穹的太阳光茫迫不及待地涌现进来,炽热得睁不开眼睛,灼痛得火烧的痛感蔓延全身。罗娘身上青白色的皮肤,血丝涔涔而出。

      怒火,来得汹涌,来得澎湃。

      她恨,满腔的恨意郁结不散。究竟恨太阳的热烈,还是自己仇人,她分不清了,哦,实在恨什么呢?她想。

      记忆模糊不清,依稀是间庙堂,和尚唠叨念经,哦,那是谁,罗娘眼前浮现出一对青年男女,男子剃度出家,大红袈裟披身,她眯缝着眼睛想要瞧个清楚,却怎么也是雾里看花,看不清容颜。

      啊!头痛!

      罗娘弯腰双手抱紧头部,哦,哦。是他们三个畜牲杀死我,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杀死我?!她怎么也记不清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