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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沙泉驼兵 ...

  •   柳飞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阳光浓烈得让他睁不开眼,连绵的沙丘泛着金色,顶部优美的弧线似乎正在不断坍塌,仿佛溶化的油蜡。空气因为热量的作用在四周嗡嗡抖动,每一口呼吸即使隔着遮住口鼻的蒙布依然灼烧肺腑。汗水持续顺着额头滚落到眼中,引起一阵刺痛。他举起被绳索捆住的双手擦拭两眼,身体晃动,差点从双峰驼背上滑下去。他赶紧牢牢踩住脚蹬,稳住身子。作为从小习惯马鞍的他,对于骑骆驼有一种莫名的生疏。骆驼没有鞍,只是在两个驼峰间搭了一块彩色毛毡,缺少柔韧的马鞍对身体的支撑,柳飞怎么骑都觉得不舒服。他的同伴们就在前面,从背影能勉强辨识出。他们换上了沙泉驼兵带有兜帽的白色亚麻长袍,将身体从头到脚盖住,不露出一寸肌肤。最好辨认的是柳倩和吉胡拓,他们俩身材瘦小,塞在宽大的亚麻袍中显得颇为可笑,看上去就像一堆布料挤在驼峰间。耳边传来持续不断的驼铃声,是这支沉默的队伍发出的唯一声响。驼兵队列的最后一头骆驼身上挂着一只头颅大小的铜制驼铃,随着持续行进轻轻摇晃,悠扬的铃声可以传到数十里开外。凭借驼铃声,驼兵们由此知道没有任何人掉队。
      擦干眼睛周围的汗水后,柳飞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些。周围沙丘的轮廓随着空气微微发颤,但是丝毫不影响它们的雄奇。沙漠和他的想象大相庭径,这里的景象充满矛盾,单调而绚烂。那些绵延的沙丘高的足有千尺,矮的不及腰胯,波纹状的外观看似亘古不变,实则暗暗流动,地貌随时在缓慢而坚定地改变,偏偏又无法察觉。当高耸的沙丘遮蔽日光,行走在沙谷中的阴影里,柳飞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由沙粒组成的静止巨浪仿佛时刻会倾泻而下吞没所有活物。即便自己身处一支五百人的驼队中,队列前后绵延足有数千尺长,面对这些滔天沙浪,不过是一连串微不足道的气泡而已。
      一声号角传来,前方队列停止行进,后方的队伍逐渐靠上去,像一条长蛇圈拢身体。柳飞知道,这声号角意味着中午将近,驼兵队将就地修整,避开一天中最炎热的时间段,然后于日落后再次出发。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相对平坦,周围尽是低矮的沙丘,一无遮挡,阳光如刀锋般割裂肌肤。宿营只能选取这种地势平坦之处,而不能躲在高大沙丘的背阴处,因为虽然那里比较凉爽,但是当不可预知的狂风来袭,移动的沙堆会埋葬一切。很快,驼兵们整齐有序地将骆驼集中在一起,五百多头双峰驼安详地卧倒,彼此分散,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然后驼兵们娴熟地支起众多白色羊皮帐篷,这种四角锥形帐篷每顶可以容纳八到十人,散发着浓重的腥膻味。所有帐篷围绕着一个六尺见方的水塘搭建,那是两天以来满眼金黄中唯一的一抹绿色,小小的水塘边长有一些沙地芦荟和芨芨草。沙泉境内浩瀚的大漠中,类似的小水塘数量不少,它们是由地下泉眼喷涌到地表形成,成为行走在这片残酷之地的生命路标。驼兵队的行进方向并非笔直朝向鸣钟城,而是沿着由这些泉眼连接成的“生命之路”前行,唯有这样,才能得到足够的饮水补给。
      柳飞,柳倩,詹云涧三人分配到一顶单独的帐篷,吉胡拓及四名普通教众则和几名驼兵共用一顶,顺便加以看管。扎营休息期间,永远有四名兵士分站帐篷外的四角严密看守。其实这些兵士更多的责任是为他们递水送食,而非防范他们逃跑。在这无边沙漠中,能逃去哪?能逃多远?柳飞兄妹俩和詹云涧钻进帐篷,将兜帽翻到身后,扯去脸上的蒙布坐在垫子上。厚厚的羊皮垫将他们与炽热的沙地隔开,燥热顿减。
      “我们饿了。”詹云涧大喊,汗珠布满她的鼻尖和两颊。帐篷帘子掀起,一名驼兵默默递进来两只驼皮水袋和一包馍头以及一些腌肉干。
      “把绳子解开。”詹云涧扬起被捆扎的双手冲兵士说,“在这里我们跑得掉吗?”兵士连眼睛都不抬,放下帘子离去。每次修整时詹云涧都会这么要求,无一例外不被理睬,可她就是乐此不疲。
      “起来。”詹云涧踹了边上的柳飞一脚,双手捧起水袋,“帮我一下。” 为了防止水分蒸发,水袋的塞子塞得很紧,凭她绑着的双手无法用力拔去。柳飞不声不响坐起,替她拔掉塞子。詹云涧瞥了他一眼,兄妹俩情绪极为低落,并非因为被自己的亲舅舅下令捆绑,而是因为那名叫孙标的亲兵队长成了鬼眼。可怜的孩子,她心想,他们最近失去的实在太多了。不仅是他们,吉胡拓也沉浸在悲痛中,他和甘有为搭档了将近十年,眼看着至交好友死在面前无疑是个沉重打击。詹云涧轻轻推了下背对她躺着的柳倩说:“来,喝口水,吃点东西。”
      “我不饿。”柳倩的声音几不可闻。詹云涧将水袋交给柳飞,双手扒着柳倩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小女孩的脸通红,呼吸急促,眼神涣散。詹云涧碰触她的额头,着手滚烫,然而一滴汗水都没有。“快,让她喝水。”詹云涧告诉柳飞,同时将柳倩的头托起放在自己膝盖上。柳飞这才注意到小妹的异样,立即双手端着水袋凑到她嘴边。
      “卫兵,把阮将军找来。”詹云涧大声呼唤。一名驼兵掀开帘子看了看,心中明了,返身而去。
      “倩儿怎么了?”两天来柳飞首次开口。
      “大概是暑热病。”詹云涧面带深忧。在炎热地区,染上暑热病不治身亡可绝不是什么新鲜事。
      过不多久,阮重阳与一名年岁颇大的驼兵到来,是一名军医。军医仔细探视了一番,从随身药盒中取出一粒药丸让柳倩吞下,然后从柳飞手中接过水袋,小心地浇湿柳倩全身。“等她干了就再淋水。”他丢去空水袋嘱咐柳飞和詹云涧,然后朝阮重阳点点头,两人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是暑热病。”柳飞听见军医在外面轻声告诉阮重阳。
      “严重吗?”阮重阳问。
      “得尽快回到鸣钟城。女孩太年幼,体质弱,拖下去很不妙。随军携带的药物无法保证她活下来,只有鸣钟城的冰室才能救她。”军医回答。
      “能撑几天?”
      “照她目前状况最多两天。”
      阮重阳沉默不语。按照正常行军速度沿“生命之路”前行,抵达鸣钟城还需要四天,无论如何赶不及。他心中有了计较,回进帐篷里对柳飞说:“我们得尽快动身,走之前喂她吃点东西。”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割断了兄妹俩手腕上的绳索。“除了弓,你有其他武器吗?”他问柳飞。
      “没有。要武器干嘛?”柳飞反问。
      “我们无法大部队急行军,只能带少数人上路。为了赶时间,我们将偏离‘生命之路’进入无人荒漠,那里虽然没有人,但是别的东西可不少。以防万一,我需要每一个战力。我不指望你作战,不过至少别拖后腿,看护好你妹妹。”
      “小妹的剑呢?把剑还给我。”柳飞说。
      “不行。那把剑是王上指定要的,你们拿不回去了。”阮重阳把弯刀塞在柳飞手里,“就用这个吧,有总比没有强。”柳飞接过弯刀打量,这种奇形弯刀被称作“鸣钟弯刀”,刀身成月牙状,弧度有点类似吉胡拓的斧型刀,但是更为细长,刀柄同样为精铁所制,几乎和刀身等长,上面有间距均匀的六个孔洞。鸣钟弯刀在手中挥舞时,空气流经这些孔洞会发出声响,越是善于使刀者,声响越大,据说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如同钟鸣,弯刀也由此得名。
      “放了我,还有那个小个子吉胡拓,他是执行者。我们跟你们一块儿去。”詹云涧举起手腕要求。
      “我听过执行者的名号。”阮重阳问,“地火神教为什么掺和邦国的事?”
      “我们的一位祭司向阮小翠立下血誓,确保她孩子的安全。”
      阮重阳凝视詹云涧半晌,这才点点头。“如果你们敢耍什么花样,我保证你们走不出这片大漠。地火神教能耐再大,离开我们这些熟悉道路的驼兵,照样死路一条。”
      “放心吧,我比你更在乎他们兄妹的死活。”詹云涧瞪着他说。
      “你信任她?”阮重阳扭头问柳飞。
      “是的。没有她,我们逃不出林石之海。”柳飞简短地回答。
      “好。刀在你手里,割断她的绳索。抓紧时间休息会儿,一旦我们出发,到明天中午前,都没有时间给你们睡觉。”
      等到阮重阳再度返回的时候,他已经集结了一百匹骆驼和五十名驼兵。他所率领的五百驼兵队额外携带了五十匹无人骑乘的空余骆驼,这些骆驼本是用来装载行军口粮的,全部被他调集来随行。空骆驼身上装满了水袋,加起来足有两百多袋,几乎是整支驼兵队携带水袋的一半数量。这些水不全是用来喝的,由于需要顶着烈日前行,很多水将被用来淋在身体上降温。现在柳飞知道了为什么不能全员急行军,剩余那四百五十名驼兵能携带的饮水少了一半,他们只有沿着“生命之路”行走,才能得到及时的水源补充,不然很可能永远回不到鸣钟城。柳飞抱着柳倩在詹云涧和吉胡拓的帮助下爬上一头骆驼,两个人紧紧地挤在驼峰之间。
      “只要她身上干了就给她淋水。”跟随一起出发的军医再三告诫。
      号角声响起后,五十人的小队在阮重阳的带领下朝着西北方向进发。骆驼的步伐比原先有明显的加快,在驼兵的驱策下踩着小碎步奔行。柳飞和詹云涧,吉胡拓处在队伍中游,他们前后有十来名驼兵,其余都是无人乘坐的骆驼。柳飞头戴兜帽,脸上遮着蒙布,他的头发是湿的,蒙布也是湿的,出发前有驼兵往他身上浇了足够多的水。现在这些水分在阳光下不断蒸发,同时带走体表的热量,使他的体温不会过高。柳倩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整个人缩在亚麻袍中,柳飞时不时检查她的脸颊和脖颈,只要发现稍有干燥的迹象,立刻重新淋水,而詹云涧和吉胡拓则在一旁帮着将空水袋拿走,递上装得满满的新水袋。这是柳飞首次领略午后的大漠日照,他尽量不看前方,只是垂着头盯着身前的柳倩和骆驼的脖子。热空气经过蒙布的湿润,依然像一团火涌进鼻腔,然后带着熔化一切的架势侵入肺腑。淋水,晒干,再淋水,沙漠中比黄金更珍贵的饮水奢侈地倒在身上,被周围炽热的一切贪婪地吞噬。柳飞不禁回想起不久前在丛林中的日子,那时候每天都湿漉漉的,哪怕一刻的干爽都不可得。可是仅仅两天后,处境完全颠倒,现在他不禁怀疑要不了多久自己的肌肤就会像林怪那样开裂。为此他更加小心注意柳倩,确保她衣服湿润。整个下午,柳飞消耗了十袋水,其中八袋用在了柳倩身上,自己用了两袋。直到太阳西斜,军医才跑来嘱咐他们停止用水降温,入夜后需要保持身体干燥,这里的夜晚会换上另外一副面孔。
      夕阳低垂在地平线上,远方逐渐变得暗沉,四周的金黄染上一层额外的红晕。沙丘优美的脊线和棱角在暮色中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笔直和弯曲结合,尖锐又不失柔和。驼队成了一系列黑色剪影,背景正是灰黑和金色混杂的云彩和天空。一头孤鹰从天际掠过,为这幅全然静止的壮丽画卷添上鲜活的一笔。大漠的黄昏足以让一天中的任何时刻失色,这片土地此时戴上了梦幻般的面纱,掩藏起狰狞的面容。瑰丽的景致让人轻易忘却它对于生命的残酷扼杀,而只是单纯拜服在它独一无二的妆容里。
      詹云涧骑着骆驼靠过来,伸手拉开柳倩的兜帽审视。柳倩靠着柳飞的肩膀睡得很熟,额头依然滚烫,但是没有恶化的迹象。“累不累,要不换我来抱她?”她问柳飞。
      “不用。”柳飞摇头。詹云涧没有坚持,与他默默并行。她的兜帽已经褪去,粗黑的辫子在身后有韵律地晃动。夕阳照着她的侧脸,一层细小的汗粒附着在鼻尖上,泛着淡淡的金亮。
      “她会没事的。”詹云涧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我没说她会有事。”柳飞的声音似乎比原来低沉了,“你好容易把我们从林海中带出来,倩儿怎么能死在这里?”
      “这就对了,屠熊者。”詹云涧嘻嘻一笑,探身在柳飞脑后重重拍了一下,“马上会变得很冷,注意保持她的体温。”
      天色全黑后,驼队放慢了步伐。阮重阳在队伍头里,他身边两名经验丰富的驼兵点起了火把,在黑暗中开道。其余骆驼迈着舒缓的步子,头尾衔接,在夜色中紧紧踩着前方留下的脚印行进。大地翻个身睡去,将美妙的风景悉数揉碎藏进梦中,天空却仿佛苏醒了,盛装打扮隆重登场。无数闪亮的星辰在头顶上方闪耀,点点星光犹如似锦繁花,将夜空变成一个天上庭园。脚下近在咫尺的柔软沙地变得虚幻遥远,而那些星光却如此真切,反倒显得更近一些。今天明明是满月,星光为何能如此璀璨?柳杰,铃儿,此时你们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看着这轮明月吧?
      柳倩突然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柳飞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她口中呼出的白气。气温下降得很快,虽然说不上酷寒,但是对比白天,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柳飞将妹妹的亚麻袍扣紧,晚间的寒冷对她有好处,不过要适可而止,过度冷热交替会加重她的病情。他松松地搂着柳倩,让柳倩身上的热量缓缓散发而又不致过快。四周是如此安静,没有一丝声音。不,不是安静,是真正的死寂。林石之海很静谧,然而与这里相比,那些无处不在的蝉鸣犹如震天的锣鼓。今夜没有风,没有人言语,骆驼宽厚的脚趾踩在沙地上不发出任何声响。唯一的驼铃留给了大部队,距离他们已经不知多远,柳飞发现自己突然开始想念那单调的铃声。这里是个又聋又哑的世界,有着变幻莫测的仪表,而这份沉寂让它显得格外冷漠。驼队在月色与星光交相辉映中悄然无息地穿行大漠,像暗夜中的亡灵。不少驼兵在骆驼背上打盹,他们精于此道,完全不担心会从上面滚落,也不担心脱队。久经训练的骆驼互相紧紧尾随,亦步亦趋,忠实地追随地上的脚印。柳飞眼皮沉重,强撑着提起精神。他没有自信像驼兵那样闭上眼也不会摔下驼背,同时小妹需要他时刻看顾。詹云涧不知何时趴在骆驼背上睡着了,前面的吉胡拓双脚搁在骆驼脖子上,头枕着身后的驼峰,小个子部族似乎能习惯任何环境,睡得比驼兵们更安稳。我可不能睡,即使全世界都睡着,唯独我必须清醒。柳飞挪动一下怀中的柳倩,让她用最舒服的姿势靠住自己,手臂将她环得更紧些。好了,来吧。既然你们每晚都不请自来,今天想必也不会缺席,这个不眠之夜正需要你们陪伴。那些脸庞再度萦绕在他脑海,父亲母亲的脸,柳杰的脸,铃儿的脸,华楚恒的脸,孙标的脸……孙标的脸后浮现出一只若有若无火红的眼睛,漠然地注视自己。琐碎的往事如涓涓细流在他心中流淌,挥之不去。“其实我想忘掉你们。”一个声音在心中呐喊,“但是你们总在那里。”既然无法忘却,毋宁将你们牢牢镌刻,让你们成为我血肉的一部分。柳飞睁大眼睛,瞪视着无尽的黑暗,任凭脑中各种念头肆虐。驱除一切杂念的冥想?简直太可笑了。人永远无法清空自己的思想,那样将不成其为一个真正的人。寒冷刺痛他的肌肤,口中呼出的白气越发浓厚,他裸露的双手开始变得麻木。柳飞将双手缩回亚麻袍的长袖中,隔着布料互相揉搓。好在背后倚靠着温暖的驼峰,怀中的柳倩身体滚烫,才让他不至于瑟瑟发抖。黑夜比意料中更冰冷和漫长,柳飞始终保持清醒,虽然两眼酸麻,四肢僵硬。
      曙光在天边显现,尽管太阳依然隐于地平线下,朝霞已向世界宣告新一天的到来。柳飞的意识有些涣散,他拿起一个水袋拔去塞子,淋了一些在脸上。冷却一晚的水冰凉刺骨,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的耳朵听到细微的沙沙声,这个寂静的世界突然有了一丝响动。他转头望去,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黄沙中显露,弓着腰尾随着驼队。由于光线不甚明亮,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他刚想出声警示,就近的驼兵已经惊觉。这些驼兵看上去睡得死,实则警醒得很,一有异动,立即作出反应,取下背后长弓执在手中。又有数个不明身影钻出沙面,它们并不靠近,只是无声地跟随。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上部边缘,一缕阳光射向大地,那些身影忽的一下头朝下钻进沙子,消失不见。柳飞的掌心变得冰冷,他看清了其中一只,那是林怪!可是与林海中的不同,它们的肌肤不是暗绿色,而是土黄色。前队响起两声号角,驼队停止行进,驼兵们大声吆喝着变换队形。原本两两并行的队伍改为四骑并行,左右最外侧是驼兵,将无人骑乘的骆驼和柳飞等人包夹在中间。所有人都醒来了,全神戒备,队伍重新开始移动。那些没入沙中的林怪再度露头,它们时而奔行在周围,时而高高跃起,时而钻入沙里,虎视眈眈却又小心翼翼。林怪数量并不是很多,大约十几只,沙漠似乎突然成了海洋,它们就像鱼一样在其间载浮载沉。
      “那些东西真是林怪?为什么是这种颜色?”詹云涧小声问身边的一名驼兵。
      “它们是林怪的变种,我们称之为□□种。”驼兵答道,“这些沙怪习惯了荒漠中的生活,以这里的蜥蜴,毒蛇,虫蚁为食,肤色也随之发生变化。别怕,□□种数量稀少,不敢招惹我们。”但愿如此。柳飞看着那些自由进出沙堆的沙怪,如果是少数商旅在大漠中遇见它们,下场可想而知。天光逐渐放亮,驼队外松内紧,有序前行。驼兵们虽然久经阵仗,依然不敢放松,一边行进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尾随的□□种。一只沙怪发出一连串咕哝声,另一只紧跟着咕哝,其余则嗷嗷嘶叫,伴随着奇特的跳跃和尘沙飞扬。沙子里不断有新的身影冒出,由远及近,沙漠像一锅煮沸的滚水般冒着气泡。
      “见鬼,它们在召唤同伴。”一名驼兵沉声说。
      “数量不少,从没见过这么多□□种聚集在一起。”另一人接口。驼兵们心中惊疑不定,□□种向来是小股活动,因为大漠中食物稀少,过于庞大的族群无法存活,可是现在目测范围内,沙怪的数量已有好几十。前队停了下来,并且连续传来三声号角。一声号角代表行进,两声号角代表停止,三声号角代表准备接敌。阮重阳骑着骆驼从前面驰来,大声呼喊:“防卫阵型,快。”五十名驼兵骑乘的骆驼围成一个大圈,驼兵们纷纷落地,命令所有骆驼趴下,他们在驼峰之间弯弓搭箭,羽箭指向外围。
      “小心脚下。”阮重阳独自驾驭着骆驼绕着防卫圈奔行。□□种可以在沙面下活动,要钻入骆驼构成的防线并非难事。柳飞右手握着鸣钟弯刀,左手搂着柳倩,背靠自己的骆驼坐在地上,詹云涧和吉胡拓一左一右蹲伏在他身边,留心着脚底的沙子。忽然,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地面震颤,周围的沙粒仿佛雨水溅落激起的万千水花不断跳动。外围那些蠢蠢欲动的□□种瞬间静止,扭头望向轰鸣传来的方向。柳飞透过骆驼间的缝隙望去,远处有一道沙柱喷向天空。“风神啊,是地鲸!”他听见驼兵喊道。
      □□种爆发出惊恐的咕哝声,纷纷钻进沙里。沙面起伏,逐渐远去,显然它们藏身于沙中四散逃亡。
      “什么东西?”柳飞问。
      “荒古种。”吉胡拓回答,“一种陆地鲸鱼,生活在沙漠地下深处,沙泉子民认为它是风神的使者。”
      阮重阳跳下骆驼冲进防卫圈,对柳飞大声说道:“沙暴要来了,靠紧自己的骆驼,谁都不许站起来!”他话音未落,狂风骤起,视野尽头一片昏暗,浓重的云尘遮蔽没有完全升起的太阳。时光似乎倒流,黎明尚未清醒又再度陷入沉睡,大地笼罩在黑暗中。
      “地鲸的出现意味着巨大的沙暴,坐稳!”吉胡拓在柳飞耳边大喊。
      风沙卷来,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裹挟风雷之声。死寂的荒漠又一次上演变脸的好戏,沙暴造成的惊人扰动让柳飞对这里刮目相看,此刻耳旁的呼啸声盖过了这辈子所听到最嘈杂的声响。怀中的柳倩动了动,伸出手抓住柳飞的胳膊说:“我害怕。”
      “别担心,我在这里。”柳飞替她把脸上的蒙布拉齐整,“闭上眼睛,在心中念我们的八知箴言。‘知天地广,知水泽深’,说得正是现在。”
      “知天地广,知水泽深……”柳倩的声音极其虚弱,被风沙声掩盖。
      沙粒如雨点般当头浇下,刮擦着脸庞,生疼无比。周围变得更黑暗,天地失色。柳倩浑身打颤,感染了柳飞,面对这惊涛骇浪般的沙尘,柳飞情不自禁跟着一起颤抖。他的眼睛无法睁开,只有耳边震耳发聩的轰鸣。有人摸索着靠近,张开双臂抱住兄妹俩,这个温暖柔软的躯体属于詹云涧,三个人的头紧紧抵在一起。
      沙暴持续了约一柱香时间终于渐渐止歇。天空恢复清朗,阳光照耀大地,脚下的沙子重新漾出金色,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四周所有的沙丘变得与原来不同,走向,弧度,高矮都产生了变化,可是谁在乎呢?这只是偶然泛起的涟漪,随后剩下的仍旧是无止境的辽阔。驼兵们纷纷站起拍打身体,他们的下半身大多被风沙掩埋,爬起来费了不少工夫。詹云涧拨开身边的沙子,首先钻出来,然后将柳非和柳倩从沙堆里拖起。他们的头发,睫毛,鼻孔,嘴唇沾满沙粒,尽管有兜帽遮盖和骆驼的身躯掩护,依然阻挡不了万千沙尘的侵袭。
      “詹丫头,帮我一把。”吉胡拓一边吐出口中的沙子,一边呼唤。小个子部族身材矮小,沙堆没到他的胸口,只剩下脖子以上的头颅和部分肩膀露在外面。如果沙暴持续得久一些,吉胡拓怕不是要被活埋在里面。詹云涧将他的手臂刨出,使劲把他拽出来。
      柳飞脱下柳倩的兜帽,替她拍打头发,然后取出水袋蘸了些清水洗去她脸上的沙尘。柳倩的脸红红的,体温仍然很高,勉强朝自己二哥露出一个笑脸。柳飞还以微笑,捏捏她脸蛋。年老的军医赶来探视一番,又给柳倩喂服一颗药丸,然后示意柳飞抱她坐上骆驼。驼兵们大声吆喝,骆驼从地上摇晃着脑袋站起,重新整队。阮重阳骑着骆驼来回奔走,清点人数。沙暴没有造成人员损失,队伍完好。尤为值得庆幸的是,避免了一场战斗,□□种被地鲸和风沙吓退,逃得无影无踪,暂时不会再来骚扰。
      “看,地鲸要下沉了。”驼兵们忽然冲着远方某处指指点点,阮重阳从骆驼上跳下,率领他们跪伏在地。柳飞顺着他们跪拜的方向望去,远端视野中,一座高耸的半圆沙丘缓缓移动,伴随着一道沙柱喷向空中。沙柱喷涌数次后消失不见,沙丘塌陷,成了一片缓坡,再无动静。
      “风不至,沙不形。生死有途,神而明之。”阮重阳连诵三遍,才挥手命令驼兵们站起,众人跨上骆驼吹响号角,继续上路。之后的行军恢复如常,沙漠回归安宁,唯有骄阳与细沙相伴。中午时分阮重阳叫停队伍,与军医一起再次检视了柳倩的状况。即使柳飞不停地为她淋水,她的体温居高不下。与军医商议后,阮重阳取消了短暂修整的打算,命令队伍继续前进。当夜幕又一次降下,柳飞望见了一片繁星。这片繁星点缀在黑暗的地面,而不是深沉的夜空。鸣钟城!他们终于到了。夜色中看不清完整的城池与周边地貌,柳飞只知道这里是片绿洲,他看见了模糊不清的湖泊轮廓和围绕岸边的树木。进入城门时,他发现城墙并不高大,最多只有星伴城的一半高度,城头的火把和人脸看得分明。
      队伍停止,阮重阳驱策骆驼来到柳飞身边说:“下来,把你妹妹交给军医。”
      “为什么?”柳飞下意识地搂紧柳倩。
      阮重阳的脸在火光中显得阴森,也许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王上严令我把你们捆着押解到鸣钟城。为了救你妹妹,我已经违抗王命。现在她需要救治,而你需要重新被捆上。”
      “谁也不能分开我们……”柳飞话没说完,两名驼兵粗鲁地将他拽下骆驼。阮重阳抽出腰间弯刀指着詹云涧和吉胡拓警告:“别动,不然你们会吃大苦头。”詹云涧咬着牙,紧紧捏着拳头,眼睁睁看着柳飞被驼兵们压在地上拼命挣扎。年老的军医抱起柳倩,跨上骆驼,在数名驼兵的陪同下向前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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