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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眠月侯 ...

  •   铃儿猛然醒来,林子里一无声息,原本热闹的啾啾鸟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安静。她躺在木棉树两根交叉的粗壮枝干形成的凹陷里,这是只属于她的领地。早间在林子里玩累了之后,她攀上树,在平日里午睡的地方闭上了眼睛。此刻她从枝干间探出脑袋,向地面张望。木棉树下有一名身着暗沉盔甲的兵士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树根上,双手将弓弦拉满,羽箭直指前方。他的身后披着红色斗篷,斗篷正中有一轮银色的弯月图案,一杆银色长枪横置在身旁的地上。铃儿游目四顾,周围的每棵树下都藏着一到两个兵士,视野内有四五十人,无不屏声静气,张弓搭箭,如临大敌。铃儿顺着他们弓箭所指的方向望去,林子前方的一片空地中,一群林怪围坐着,大约有十几头,似乎正在进食。这些林怪体肤粗糙宛如树皮,呈暗绿色,上面布满裂纹,手脚枯瘦颀长,下身裹着破烂的毛皮,笨重的脑袋上乱发如同褐黄枯枝,脸上只有眼睛和嘴巴,没有鼻子,双耳很大,垂到肩膀。它们身边放了些枝条编成的笼子,笼子里塞满蜥蜴,老鼠。一只林怪打开笼子,伸手进去抓出一只老鼠,放在眼前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灰黄色的双眸和老鼠褐色的眼睛贴得非常近。老鼠惊恐地扭动身子,发出尖叫,林怪拧断了老鼠的脖颈,张大嘴巴塞进去。
      “啊!”铃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埋伏在四周的兵士们显然吃了一惊,纷纷转头望向她的藏身处。林怪们的大耳朵也察觉了,快速从地上跃起,嘴里叫嚷着,手里抄着一些锈迹斑斑的柴刀,锄头,斧子。
      “放箭!”一名兵士大喝。羽箭呼啸着射向林怪,众兵士随即一跃而起,手执长枪冲了上去。
      “看好树上那孩子。”发出攻击命令的人朝铃儿所在木棉树下那名兵士喊道,然后随着其他人追上去。林怪提着笼子和破烂武器向林子南面奔逃,其中数名中箭,伤口留出乳白色血液。木棉树林南面是片荒地,杂草丛生,穿过这片荒地,便是人迹不至的正阳岭。林怪在荒地上飞奔,速度极快,它们的目标显然是正前方的山岭。突然,左右两翼马蹄声响起,各有二十余名骑兵从两侧包抄而来。林怪呼喝着,加大了步伐,速度竟然不输奔马,硬是在合围完成前冲了过去,只有落在最后的三只,被骑兵赶上,长枪洞穿了它们的身体,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只林怪被长枪刺中的同时,发出一声怪叫,挥舞手中的锄头将一名骑兵从马上击落,锄头敲碎了骑兵的肩甲,鲜血喷涌。其余林怪听见同伴惨呼,头也不回,只顾逃命。荒地只有短短三里地,最终林怪抵达了山岭的隘口,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停!”领头的将领勒停马匹,高举右手制止队伍继续追击。
      “侯爷,不追吗?眼看就撵上了。”另一人策马靠近低声说道。
      “天快黑了,山里地形复杂,不能冒险。你安排四十人守住隘口,明天天亮后我们再进去逮它们。”说完侯爷拉转马头,奔行一段距离,迎上赶来的林中伏兵。
      “王将军,我还没有发出哨箭,你们怎么就动手了?”侯爷面沉似水。将军王强正是刚才在林中命令发起进攻的人,他急忙回报:“侯爷,林中有一个当地的女孩,不小心惊动了林怪,我们才不得已提前攻击。”
      “女孩?在哪,把她带来见我。牵上你们的马到这里汇合。”
      不多久,铃儿被带到。她的面前是一支百人骑兵队,正忙碌地掩埋尸体,照顾伤员,搭建营帐。一面红色旌旗插在地上,迎风飘扬,银色的弯月徽纹在旗帜上跳动。
      “你是附近村里的?”侯爷坐在一块裸露的大石上,看着铃儿问。他眼前的女孩穿着男人的粗布衣裳,尘泥满面,十几岁年纪,完全看不出是个女孩,而像个乡下野小子。
      “侯爷问你话,快回答。”王强重重推了下默然不语的铃儿。
      “别碰我。”铃儿尖着嗓子喊。
      侯爷冲王强摇摇手,板着脸说道:“我是眠月之泽的封侯,名号为柳长兴,人们称呼我眠月侯,你的村子属于我的管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铃儿打量柳长兴,侯爷很年轻,三十五六岁样子,面皮白净颌下微须,眼神冷峻不怒自威。他的头盔上垂着一簇深红色羽毛,彰显封侯的尊贵身份,有别于将军王强头盔上的绿色羽毛以及那些没有羽饰的普通兵士。
      铃儿回答侯爷:“我叫崔铃儿,正阳村的,今年十五。”
      “你一个人躲在树上干嘛?”柳长兴继续问。
      “睡午觉。”
      “在树上睡午觉?”眠月侯不免有些讶异。看来这个乡村姑娘比男孩子更野,十五岁的女孩若在城镇里,多半已经许婚了。
      “不行么?”崔铃儿挑衅地看着柳长兴,“每天下午我都在那里睡觉。”她说话的语气让周围忙碌的兵士纷纷侧目,很少有人敢这么跟侯爷讲话。
      “放肆!信不信我揍你?”王强朝崔铃儿扬起拳头,“你面前的是侯爷大人!”
      “你睡午觉跟我们没关系,不过你破坏了我们的埋伏,在合围完成前惊动了林怪,导致它们脱逃,这就有关系了。”柳长兴面无表情地说道,“村子离得远么?”
      “不远。”崔铃儿一边朝王强翻着白眼一边回答,“穿过木棉树林朝东北方向走几里地就到了。”
      柳长兴点头。“好,你带我们去。我这里有个伤兵需要安置在村子里,同时我要见见你们村长。”
      “见我们村长?我可不怕你告状。”崔铃儿瞪着侯爷说。
      “呵呵。”柳长兴忍不住微笑,“要罚你的话,办法多的是,可用不着你们村长代劳。带路吧。”
      柳长兴留下了四十名兵士就地扎营,包围着山岭隘口,其余骑兵则跟随他前往正阳村,崔铃儿与他共乘一骑,在身后为他指路。骑兵队折回树林,时值春末四月,红色的木棉花开满枝头,美不胜收。出了树林后,再往东北奔行了一阵,正阳村稀稀落落的村居出现在眼前。
      “村长住那里。”崔铃儿在柳长兴身后伸出手臂指着村子中央一座稍大的茅屋说。柳长兴当即双腿一夹马腹,快步来到茅屋前。不等他说话,崔铃儿麻利地从马背上滑落,而村长已经匆匆地从茅屋里迎出来,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自打他们出了林子,大队骑兵密集的蹄声早已经传到村子里,村民们立即给村长报了信。
      “我是这儿的村长李福,请问你们是?”步履蹒跚的老人惊疑不定。
      “眠月侯驾到,还不跪下?”王强高声宣示。李福立刻率领村民们跪下叩拜,同时用眼角余光偷偷寻找崔铃儿,刚才他明明看见崔铃儿从马背跳落,一眨眼却不知跑哪去了。柳长兴下马朗声说道:“行了,都起来吧。李村长,今晚我们要在这里歇息一晚,请准备一些酒饭。”
      “是是。”李福起身,挥手让村民们也起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村民散去筹备。
      “侯爷,乡下穷地方,就我这屋子还凑合,您请进来用茶吧。”李福推开门,柳长兴冲他点点头,走进还算宽敞的厅堂,在桌子旁坐下。王强则指挥着骑兵们将马匹牵到不远处的井边饮马。
      “侯爷,你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李福边倒茶边问。
      “前几日有一伙林怪,洗劫了眠月之泽西南面的村子,将村子里六十余口老少屠杀殆尽,我亲自率兵一路追击南来。”柳长兴回答。
      “追到了吗?”李福问。
      “没有,今天杀了三只,其余的逃入了正阳岭。”
      “啊!”李福手一抖,茶壶差点跌落,“林怪可从不敢靠近正阳岭,更别说进去了。”
      “嗯,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大概是被我们追急了吧。”柳长兴眉头紧锁,“正阳岭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没有。您知道,不论是人还是山精林怪都害怕那里。”
      柳长兴点点头。“李村长,我来有两件事要拜托你。第一,我有一名部下今天和林怪作战受了伤,我会把他留在这里,请帮忙照顾。第二,明天我们要进入正阳岭继续追击,需要一名向导,你这里可有曾经进去过的村民?”
      李福犹豫了一下回答:“侯爷,我刚说了,没有人敢去正阳岭。”他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却被柳长兴清楚地看在眼里。
      “既然如此,那么明天请你派十名最强壮的村民为我们开路。你们久居此地,多多少少比我们熟悉。”柳长兴不动声色地说。
      李福苦着脸憋了半天,然后说道:“侯爷,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里有一个人曾经进去过。她叫崔铃儿,就是今天坐在你马背后的女娃儿。”
      居然又是她?柳长兴问:“你肯定她进去过?不是为了搪塞我吧?”
      李福立即起身跪伏在地。“侯爷您这话说的,我可不敢骗您。”
      “起来说话。”柳长兴不耐烦地挥手,“她人去哪了?把她找来。”
      “好的,侯爷,您稍坐。”说完李福起身,快步走出屋子,柳长兴这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过不多久,李福回进屋子说:“侯爷,小丫头一转眼不见了人,我差人去找了。酒席已经备好,要不我们先吃着?”
      柳长兴跟着李福走出屋子,外面的院子里,简陋的长条木桌排了三排,周围是一圈用来作为椅子的树墩,木桌上零星放了些食物,村民们来回奔走,端着碗碟,还在不断上菜。李福引领柳长兴在居中的木桌坐下,王强率领骑兵们已经在桌旁等候。众人落座,看着桌上的饭食,尽是些番薯,白菜,豆芽之类。
      “侯爷,村子里生活艰苦,没什么招待,我吩咐宰了一头猪,还杀了几只鸡,正在烹制。”对于粗陋的饭食李福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村里有几头猪?”柳长兴问。
      “不到二十头,只有过大节的时候才杀了吃。侯爷您来了,自然不一样。”李福满脸堆笑。
      柳长兴冲王强使了个眼色,王强立即摸出一大锭银子丢给李福。“李村长,不白吃你的,银子你收好。”
      “这怎么行?侯爷到来,这是我们该孝敬的。”李福左手拼命摇动,右手牢牢攥着银子。
      “不用客气,李村长。”柳长兴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一名兵士需要你照顾,饭食药草少不了。”李福这才满心欢喜地把银子收入怀中。
      村民们抬来了几坛子刚开封的土制烧酒,为骑兵们斟满。柳长兴的部下占据了三排长条木桌大部分座位,一些村中的长辈则坐上了空余的木墩相陪。李福率先举起酒碗说道:“各位乡亲,眠月侯率部到来,正阳村脸上有光,让我们好好招待贵客,请。”众人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不约而同从嘴里喷出来,溅得四处都是。酒水入口极为辛辣,口鼻中充满剧烈的烧灼感,喉咙里仿佛冒起一团火。李福不断地咳嗽,大声呼喝:“水,快拿水来。”
      站立在旁陪侍的村民目瞪口呆,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一名相对机灵的汉子最终回过神,推搡其他人:“快去拿水,酒被动了手脚,肯定又是那野丫头。”骑兵们涕泪横流,眼睛红肿。王强一边不断咳嗽,一边猛拍桌子:“李福,你搞……咳咳咳……搞什么,这什么……咳咳……什么酒?”他坐在柳长兴身边,与李福同桌。
      一盆盆井水端来,众人用酒碗盛满清水狠狠地漱口,口鼻间的辣味才渐渐消退。柳长兴抹去眼角呛出的眼泪,问六神无主的李福:“李村长,怎么回事?”李福慌慌张张又想跪倒,被柳长兴一声“不许跪,快说”喝止。
      “侯爷,十有八九是崔铃儿捣的鬼,她在酒里加了辣子油,以前她就干过好几回。”李福惴惴不安地回答,其余陪坐的村中长辈有些已经忍不住咒骂出声。
      “这小丫头什么来历?穿得也不像个女孩,家中没有大人管教么?”柳长兴问道。
      “她是个孤儿,跟随父亲来我们这里落户时才两三岁。没几年她父亲病逝,就此孤身一人,我们可怜她,时不时给她口吃的,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抓到她了。”远处有村民兴奋地叫嚷,两个壮年死死按着崔铃儿的肩膀,将她推了过来。桌旁众人对着她怒目瞪视,刚才那一碗辣酒可是让所有人吃尽苦头。
      “放开她。”柳长兴命令,“过来坐下。”他挥手让王强换个座位,指了指原本属于王强的树墩。崔铃儿扭动身子挣脱了村民的手,一言不发地在木墩上坐下。
      “你在酒里放的辣子油?”柳长兴问。
      “没错,我放的。”崔铃儿高高抬起头,突然放声大笑,“够辣吗?你的兵是不是一个个哭得像娘们?”
      骑兵们勃然大怒,好多人从木墩上站起身,指着她高声叫骂。周围站立的村民则纷纷转开脸,不敢让军爷们看见他们发笑。
      “够辣,不光他们,连我都哭得像个娘们。”柳长兴平静地回答。崔铃儿一愣,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爷让她不知道怎么接口。听到柳长兴这么说,其他兵士按捺火气坐下。
      “李村长,酒还有么?”他问李福。
      “有有,这就去换过,猪肉也炖好了,各位军爷请用饭吧。”经过这一番闹腾,李福也没心思说什么客套话了,赶紧招呼大家吃饭。红烧肉和炖鸡纷纷端上桌,散发着香气,兵士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新的酒坛送到后,席间变得热闹起来,兵士们高声说笑,猜拳拼酒。
      崔铃儿坐在柳长兴身边,看着他们喝酒吃肉,却不敢动筷子。她眼睛偷偷瞄着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咽着口水,这可是只有重大节日才会上桌的东西。可是她明白自己刚惹完祸,馋归馋,还是规规矩矩坐着。柳长兴若无其事地和李福交谈,打听村子周围的情况,视线时不时在崔铃儿脸上晃过,野丫头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轻轻推了铃儿一下:“吃吧,客气什么?我让你坐在这里是吃饭,不是发呆。”
      “真的?你准许我吃?”铃儿眼露惊喜。
      “那还有假的?”柳长兴夹起一块肉,放到铃儿面前的碗里。铃儿大喜,当即伸手抓起往嘴里塞。柳长兴拿筷子轻轻一敲她脏兮兮的手说:“用筷子吃,你是个姑娘家,一点体统都没有。”铃儿不得已放下肉,用筷子重新夹起塞进嘴里,边上的王强则重重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在酒里放辣子油整我们?”柳长兴问她。
      “你的兵很坏,我叫疼也不放手。”铃儿捋起袖子,手臂上有淤青,那是她被兵士从树上揪下来时拼命挣扎造成的。“还有他,推我,还想打我。”她指着王强。
      “你个无赖丫头!”王强忍不住破口大骂。
      柳长兴摇摇手制止了王强。“你去过正阳岭?”他问。
      “嗯。”铃儿闷头吃肉,嘴里已经塞进第三块,含混不清地回答:“去过几次,那里什么也没有。”
      “很好,明天你替我带路,我们要进山去抓那伙林怪。”
      崔铃儿腮帮子鼓鼓抬起头,瞪着柳长兴,然后突然从木墩上跳起想要逃走,却被柳长兴牢牢拽住,一把按回到木墩上。“你破坏了我们的埋伏,又在酒里放辣子油整我们,陪我们走一趟是应该的。”
      “我不去,我不想看见那些林怪。”铃儿扭动身体,大声叫嚷,引得旁边桌子上众人纷纷回头。
      “别挣扎了,不然又要弄疼自己。”柳长兴低声说,“别想着跑,你跑了,整个村子就得跟着倒霉,懂么?”这句话让崔铃儿安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左右看看,端起柳长兴的酒碗喝了一大口。不仅王强差点又发作,连柳长兴都愣住了,还从没人敢拿自己的酒碗喝酒。
      “给她倒上一碗。”柳长兴告诉王强。王强老大不情愿地端起酒坛子给崔铃儿倒了一碗,崔铃儿再次一饮而尽。王强看得两眼发直,就女孩而言,这酒量可是相当惊人。
      “同意了吗?”柳长兴问。
      “去就去。”崔铃儿抹抹嘴,“不过你得保证,不许找村子的麻烦。”
      “你当我是谁?”柳长兴脸一沉,“我是眠月侯。”
      李福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他弯下腰到脚下拈起一撮土,放入酒碗中,取出火摺点燃碗里的酒,口中念念有词。
      柳长兴转回头,讶异地看着李福说:“身为百泽子民,你们竟然信奉地火神?”
      “侯爷,这里是百泽的最南疆,地处偏僻,习俗从未改变。”李福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两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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