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各记少年时》一揽青山

3、凝光

　　我的母亲常常指着中原的方向对我说：“朵儿，终有一天，会有大队的车马来接我们回去。”
　　我望着母亲带着清淡哀愁的面容，也只有在这时候，她的眼中才会流露出鲜活的气息。

　　母亲带着我日复一日的向东望，日复一日的对我讲遥远的中原，那是她的故乡。

　　后来，母亲倒在床榻上，再没了力气起来，那仅剩的一点清淡哀愁也都被病容吞噬不见，她递给我一枝碧绿通透的碧玉簪子，端上缀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她说一定要我将簪子带去中原，让她魂归故里。

　　数年后，西地各族暴乱，这混乱时刻，中原来了人，他们说他们是中原居月楼的人，是我母亲的家人，要接我回去。

　　那天我站在风中，遍地的黄沙合着风卷起我洁白的纱衣，我攥紧了碧玉簪子，轻声道：“母亲，我带你回家。”

　　半月后，我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和西地完全不同，中原之地踩在脚下 的是厚实的土地，房屋瓦舍低低矮矮，给人一种难得的安宁，布衣的中原女人看起来也温顺过西地的女子。

　　夜晚的集市更加热闹，不知道是什么节日还是京城的夜原本就这样。人潮拥挤，我不小心和阿菁走散，随着人流我慌忙的寻找着，却误撞入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

　　我抬头看去，那人眉目深邃，一双桃花眸子恍若盛进了满街市的灯火，挺鼻薄唇，好俊秀的中原男人啊。我心驰神荡，在西地，多的是粗犷的汉子，哪里有过这样飘逸俊美的男子。

　　“姑娘？”男子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在这嘈杂的闹市里竟然清冽如山泉。
　　我呆呆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发现我俩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一个暧昧的姿势。我虽然长在西地，但也极少和男人这样亲密接触，尤其好还是个如此好看的男人。

　　我忙拉开两人的距离，奈何周围人实在多，不知是谁又在背后撞了我一下，这次，他见状伸手揽了我入怀。我抬头，见他脸颊一抹薄红直到耳朵尖儿。

　　“西地人？”他问。

　　“我是中原人，只不过自小在西地长大。”我忍不住瞟向这个男人，他一身雪青色锦袍，领口袖口皆有银线滚的边儿，宽肩乍腰，墨发半束，偏头看我时，那双黑眸里除却灯火外，竟似是带着几分水光一样，叫人看了移不开眼睛。

　　他勾唇一笑：“怎的？我有这样好看？”

　　“恩恩，很好看。”我不想对这样一个漂亮的人儿撒谎。

　　“我叫章之辰，你呢？”

　　居月楼的人对我一直以来都放任自流，吃穿用度倒是给足给够，就是不见有人来见我，同我讲我母亲的事。

　　猝不及防的被问到名字，我刚抛弃的成朵这个名字，正苦恼，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招牌上“沉凝楼”三个字,便脱口道：“陈凝。”

　　记得之前西地来了一个中原的书生，我缠着他讲了几本书给我，其中《百家姓》里是有“冯陈褚卫”这句，我便取了陈字为姓。

　　“陈凝？倒真是个好名字。”他轻声道。

　　不得不说，中原的男子说话都是这般让人如沐春风，淡淡雅雅。

　　他瞥见我发间的碧玉簪子，好奇得问道：“你这钗子好别致，从哪里来的？”

　　我望着他：“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他含笑望着我，又接着赞美了几句这支簪子。

　　临别时，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竟然起了别样的情绪，我不太明白我这是怎么了。

　　居月楼给我安排的侍女我倒是用的不太习惯。经常一个人溜出去玩儿，中原女子的服装和首饰真的是非常精致美丽了，街上的女子们都穿戴的美丽，我也心痒痒，拿着银钱买了些中原的衣物首饰，虽然不似西地的衣物行动方便，但中原女子本就鲜有好动的。

　　一间茶楼，看起来精致极了，中原人似乎天性爱茶，他们喜静，似乎连喝酒也是一件文雅的事，全然不似西地，一桶酒到嘴里的也就只有一半，剩余的一半全都流到了身上，洒在了地上。

　　我进去，面对小二报上的一对茶名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这中原人给茶取的名字也真是弯弯绕绕。

　　“翠雀”、“碧浓”、“绯烟”、“成玉”......

　　我一时缭乱，随手点了壶“凝光”，同我的中原名字有一个字相同。

　　记得中原的那个书生常常给我讲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从前只觉得是如同神话传说一样，此刻，一抬头，见到章之辰，我的心头忽然就出现了这句话。

　　我竟觉得脸上烧了起来。

　　要命。

　　章之辰见我也是一怔，好看的眉眼只微微凝固，便又换上一副带笑的温柔模样。

　　“好巧啊，陈姑娘。”

　　真的很糟糕，连他的嗓音都叫我着迷。

　　他同我聊天，同我讲中原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听我讲西地的故事，我告诉他我在这儿名字叫成朵，是我中原的母亲为我取得名字。

　　他只是含笑着看着我，其余的也并不多问。

　　他交给我一块精致的玉牌，对我说，我可以随时到城中的“聆风阁”去找他。

　　我便以为他就是那“聆风阁”的老板。怪不得一身贵气。

　　我是没想到那壶茶钱居然如此昂贵，只见章之辰递了几锭银子去，我忽然觉得我喝的不是什么“凝光”而是金子。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他带我去“聆风阁”，带我去看花灯.....

　　一个晚上，我对着窗子，告诉月亮，我爱上了一个中原男子。
　　想起母亲教我唱的乐瑶：“东边的月牙儿高高挂，枝丫下站着谁家情郎。明明的烛火儿晃晕了眼，女儿家的笑颜拂开了云。”

　　几日后，章之辰带我到聆风阁的最顶层，挑檐垂着风铃，风声过，声音清脆让人想到空谷中的野百合。一击一击敲在我的心上。

　　清脆叮当，这也是风的声音。

　　章之辰的眉宇间的温柔叫我沉沦，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呢喃：“凝儿，我心悦你。”

　　我的心好像霎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是呼啸的风声，是崩碎的乱石，是新生的草木嫩芽......河水开始逆流，枯树开始绽放鲜嫩的花朵。我一时不知道心该落在何处，只听得顶楼的风摇着铃铛，哗啦啦将这四个字吹散又聚合，萦绕在我的耳边，渐渐升温。

　　略微冰冷的唇覆盖上来的时候，我还在聆听着风里的声音，他轻轻浅浅却逐渐灼热的吻，蛮横霸道的占据了我所有的思想。
　　直到这个吻结束，他还意犹未尽的轻轻舔舐了我的唇角，两人都微微气喘，我不知道我的脸有没有红的厉害，但见章之辰，如同闹市初见那时，他连耳朵尖儿都泛着薄红。

　　那日，章之辰告诉我他的母亲要见我，我有些忐忑，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他的母亲人很和善，叫我放宽心。

　　他命人用一顶小轿将我抬进了他的家中，到了他的家中，我才知道他比我想象中的竟然还要有钱有势。成群结队的侍女，钗环袄裙皆非凡品，且说着这阵仗，就远过我在西地所见。

　　中原的富商竟如此奢华。

　　章之辰来接我，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踏过园子里的青石板路。
　　我们来到一处别致典雅的院子，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坐在正厅之中，岁月从不败美人，她一身藏青色团金纹样的长袍，满头钗环映的整间屋子都明晃晃的，艳丽的浓妆又昭显出几分风韵。
　　想必她便是章之辰的母亲了。

　　这般气度，不免让我有些害怕。
　　章之辰拍拍我的手背安慰我。美妇人凤眸微扫过我二人的小动作。唇边似是冷冷一笑。我连忙站规矩了，有些怯怯的低着头，章之辰的母亲一挥手，正厅里便只留了我和她以及她身旁的一个侍女，连章之辰都退了出去。我慌乱的不行，却听章之辰的母亲淡淡开口：“陈凝？你的名字？”

　　我低着头：“是。”

　　“抬起头，上前来。”

　　我明显地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惊愕，继而那一丝便转化成冰冷刺骨的恨意。
　　我慌了神，我从未见过如此让我心惊胆战的眼神，就好像是与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隐隐觉得不对，惊慌之下后撤了两步，她却伸手紧紧捏住我的下巴，掰正我的脸：“你和你母亲长得还真是相像。”

　　原来，她恨我的母亲？我脑袋转的飞快。却也像抓住救命的稻草，终于有了我母亲的信息。

　　“你、你认得我的母亲？”我试探。

　　她的脸立马狰狞起来，那张美艳的脸此刻在我眼中却恐怖如罗刹。

　　“何千思，我最最亲爱的姐姐，我怎么能不熟悉？”她的恨意和不屑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听他说我的母亲是她的姐姐的时候，我一怔。
　　我只偶尔听我母亲说过，她有一个妹妹，叫何千念，从小被寄养在何家，也都待她亲如一家人，是个温柔可爱的人儿，全然不似自己面前这个被恨意笼罩的女人。

　　何千念松开手，依靠在座椅上，殷红的唇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到底还留下个有用处的。”她凤眸一挑，“你喜欢辰儿？”

　　我来不及细想，便点了点头。

　　她话锋一转：“我与你母亲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与辰儿两情相悦，不如便就此成了亲，如何？”

　　我猛地抬头，方才还一副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的样子，现在竟然要我嫁给他的儿子。

　　章之辰知道后很是兴奋，他一激动，耳朵尖儿就泛红。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得伊人若此，夫复何求？”

　　从前没有人教给我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慢慢的全靠我自己感受；就是在章之辰身边的感受，看着他笑，看着他轻皱眉头，看着他紧抿唇角，每一样都看得我满心欢喜。
　　这大概是情爱。

　　看他欢喜的模样，我便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对我的侍女说我要嫁人了，侍女一怔，忙着通报去了，过了许久，居月楼的人也迟迟不见动静，临黄昏了，才回来对我说，一切随我，还附了几箱嫁妆来。倒是比我还心急。

　　到我一身红衣，侍女为我细细妆发之时，我才从她们口中得知，原来章之辰是皇帝陛下的五皇子，瑞王。
　　我簪着发簪的手一顿，才惊讶于一个事实，我似乎从来都不了解他。

　　繁琐的礼节，热闹的会场，我全程都只盖子红布之下，坐在略显冷清的洞房里，等着章之辰先来我的红盖头。

　　夜已深，外面的喧嚣似乎也都渐渐褪去，却迟迟不见章之辰回来，我心中忐忑，兀自掀开红盖头，却见洞房内除了红烛瓜果再无他物，我推门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我一时慌了神。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拍门却没有人回应，从门缝里向外看却不见一丝灯光，周围黑的可怕。

　　“之辰！之辰！！”我边拍门边喊着他的名字。不安和恐惧在我的心里疯狂蔓延，像是带刺的藤蔓，所及之处无一不痛。

　　“有人吗！放我出去！”

　　我渐渐没了力气，在门前滑落下来，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很顺利，都很好，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第二日的上午，我知道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先是一个男人忽然从外打开了门，我原以为他是来救我出去的，却不成想，那男人极其蛮横地将我拦腰抱起扔到了床上，然后开始松开红幔，我惊恐的望着他，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在自己的脑袋里炸开。

　　那男人长相也算俊美，只不过额前却有一道半指长的伤疤，添了几分的骇人味道。

　　他声音低沉，苍白的嘴唇中缓缓吐出几个字：“得罪了。”

　　他的一只手紧紧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开始撕扯我的衣服，他的力气很大，我挣扎不过，心中的惊惧延漫至全身，我几乎不能思考，到何时才发觉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下落。

　　他只将我的衣服撕扯的不成样子，没有再进一步侵犯，时间掐的刚刚好，门外热闹了起来，我听见人匆匆的脚步声，听见章之辰的怒喝，何千念的惊呼，还有很多很多的声音，包括，在章之辰冲到我身边来，那个欺凌我的男子飞快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地覆天翻。
　　我在众人面前的辩解成了放荡的狡辩，章之辰扭过头去不肯看我，从何千念的目光中我看到了胜利者的鄙夷。周遭的声响似乎一瞬间都进入了窒息的状态。
　　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吗？

　　何千念屏退了所有人，与我单独说话，原来她一直妒恨我的母亲夺得了皇帝的心，也是她设计将我母亲献给当时出使中原的西地使者，她要皇帝得不到何千思，要完完全全毁了何千思在他心里的美好形象。要何千思再也无颜回中原。要她一生都背负着沉重的污点，直到她死去。

　　如今她故技重施，新婚的瑞王妃跑到荒院与贼人私通。与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她要皇帝也知道，贱人生出的贱种，是刻在骨子里的贱。

　　我忽然明白了这一切，我生在西地，那里条件艰苦，但胜在没有什么勾心斗角。
　　初到中原，原来是我太过天真。刀枪剑戟伤只在皮肉，而人心之恶，才真是诛心。

　　我该恨的，恨他们的恶毒，恨自己的天真，恨他们污蔑我的母亲，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何千思好心地替我整了整残碎不堪的衣服，拍拍我的脸：“你们终究还时栽在我的手上。”

　　此事一出，不用想也闹得满城风雨。

　　我被瑞王府扫地出门，我最后一眼见到章之辰，就是他透着厌弃的双眼。
　　他不曾为我说过一句话。

　　居月楼的人将我带了回去，这次我终于见到了楼主。

　　他一身白衣飘飘，墨发披在身后，一双眸子静若深潭，仿佛万物都掀不起其中一丝波澜。

　　他为我斟了一杯热茶，看他摸索着杯沿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他似乎察觉到了，薄唇轻启，声音清淡如兰：“我是看不到的。”

　　“对、对不起。”我道歉。心中还是淡淡惋惜，这样美的一个人儿，竟是盲的。

　　他淡淡一笑，不以为然。
　　“君翎。”

　　我反应了一会他知道他在讲自己的名字。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是我疏于对你的照顾，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语气平缓，只是淡淡地讲出看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心却钝痛了一下。

　　“你的母亲是我的恩人，我们居月楼会护好你的。”他轻轻一顿，“你若想报仇，我也可以助你。”

　　我一怔。

　　“我要报仇。”

　　他闭上眼睛，从袖中抽出一条细长的白绸，轻轻的覆在眼前系在脑后。

　　“我要报酬。”

　　“只要我能给的起的，什么都可以。”我望着他。

　　“我要你的一缕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