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无址信

1、第 1 章

　　【Z】

　　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扎菲娜想。

　　流浪者在三天前来到小镇上，寄住在扎菲娜家里。那时候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抬头凝视过往的行人，形容落魄，简直就是一个乞丐。

　　他看着这个世界的样子，像观察，又像回忆。世人来来去去，同他却毫无关系。

　　然后乞丐先生叫住了路过的扎菲娜，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久一样。神奇的是扎菲娜同样感觉到熟悉，她走近他，没有因为他寒酸的衣着而大呼小叫。她盯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后来扎菲娜每每想起这一刻都觉得懊悔又庆幸，懊悔她当时那样莽撞径直上前询问她是否在何处见过他，庆幸的是，陌生人选择了留下。

　　或许他是个流浪的诗人呢。扎菲娜边给盆栽浇水边偷瞥那久伫窗前的旅人。他正看着窗外的风景，洗漱过后不可思议英俊的侧脸向着她的方向。扎菲娜一不注意就恍惚了视线。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景象。可扎菲娜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他眼中快要漫溢而出的忧郁于她而言是那样熟悉的神情。

　　她收回视线，发现水已经渗出绿植的土壤，蹲下身用抹布擦拭的时候，一时竟要哭出来。

　　那是种同病相怜的委屈。

　　太熟悉了。那种，思念某个人时的表情。

　　“那边的那个胡，叫什么名字？”

　　扎菲娜回过神，才发现他正同她搭话。她“哎哎”地叫着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一边又摆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个啊……就是湖啊。”

　　“……嗯？”他看着她，扬起的尾音是恰到好处的不解。

　　她低头拨弄手指，语气是故作平静的漫不经心，“就只是普通的湖而已，连名字都没有的那种……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谁会有闲心做给湖起名这样多余的事情，也只有想你们这样整天追求浪漫的诗人会想到吧。”

　　他注意到女孩语气里微妙的微微怨怼，愣了一下，“我可不是什么诗人啊。”

　　“……也是哦。”她把头埋得更低一些，好叫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你平时都不怎么讲话的，我以为吟游诗人就该一刻不停地唱歌呢。”

　　他似乎是被逗乐了，被这天真的话。浅淡的笑意飞快掠过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又更快地隐去了，“这么说，你见过很多的诗人？”

　　“都说了啊，我们这种小地方……也只是来过那么一个而已。”

　　如果他多出去逛逛，大概立刻会发现当初她搭讪他的谎言是多么拙劣。小镇的居民早已习惯了偏安一隅，走出去这样的话只是提起都会被视为叛逆。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但他从不出门，也就什么都没发现。

　　这样也很好。扎菲娜有时会这么想。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某天他似乎突然就对她口中的诗人起了兴趣，如是追问道。

　　“不过是个整天撒谎的笨蛋啦，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收拾好脸色，抬头面对他时微笑已无懈可击，“这么好奇的话，不如来交换吧。”

　　“用你的故事，同我交换。”

　　他和她一起看向窗外，没有名字的小湖波光粼粼。

　　【S】

　　塞西尔是个普通人。他在小镇出生，在小镇长大，在小镇读书工作恋爱——原本也应该在小镇结婚生子然后平淡地死去，同镇上的其他人一样，一辈子都不会跨出小镇一步。

　　如果不是他心爱的女孩患上绝症的话。

　　如果没有相信骗人的吟游诗人的话。

　　如果，他没有告诉他，传说中湖中精灵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话。

　　塞西尔为了那样一句虚无缥缈的谎言踏上旅途。起初他满心都是急切的欢喜与感激，可是小镇少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是那样大的，大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见识短浅的少年人不由自主就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了。他邂逅过乡村旅店里美艳的老板娘，酒馆里风情万种的脱衣女郎，王都中骄傲的宛如月亮的贵族少女。占去他人生十几年的小镇被形形色色的过客挤到角落里，他记不起临行前他深爱的姑娘砸到他手背上的眼泪是怎样灼痛人的温度了。

　　荒唐的日子过去太久。他开始不由自主的思念，然而兜兜转转几年过去他却无法在归程中找到回家的路。某个醉倒在牛车的夜晚他嗅到熟悉的臭烘烘的味道突然惊醒，恍然发现自己在离开小镇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遗弃与被遗弃的咒语，这种疼痛深入骨髓，他在洞悉一切的月光下无所遁形，痛哭出声。

　　再次前往传说中的湖泊已是好多年后的事了。他知道无论是挽回还是拯救都早已来不及。但还是想去看一看，就当作是弥补当初的夙愿。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只是察觉到沉溺在日复一日的遗忘里他即将命不久矣。

　　这一路很辛苦，因为他不再贪图享乐，不再得过且过混日子。但因为痛苦而下定决心的人有什么做不到呢。他最终找到了传说的湖。

　　可是，可是，传说也只是传说。

　　湖中没有能够实现别人愿望的精灵。

　　他没有离开。他在湖边住下来。他每天都对平静无波的湖水讲很多很多话。

　　他说原来人是不能离开故地的，离开是遗忘，是背叛的开端。你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我想回到小镇，却发现没有办法。我走过太多的路，不知道回家是哪一条了。

　　他说原来人真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困死在原地，要么永远别回头。我选了第二项，可我现在后悔了。

　　人怎么可能不回头呢？怎么能做到一直向前看呢？我知道回头头会断，可我做不到啊。

　　我做不到啊。

　　【Between】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他舔一舔干燥的嘴唇，看到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湖。因为我想，既然没有精灵，说不定就不是这个湖呢。我就开始在大陆上行走，在每一个湖边许愿……说不定呢。”

　　“现在想来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么能讲，大概是把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吧。”他想了想，微笑，“所以不是故意想冷淡别人的，比如你。”

　　她回应似的给了他一个笑，“那么接下来是我的故事了。”

　　【Z】

　　小镇很小。小镇姑娘的心也很小。

　　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几乎在见到那个文艺的落魄诗人第一眼时就被迷住了。即使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镇上其他女孩嘲笑他唱歌不伦不类满嘴谎话，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王子公主爱来爱去，珠宝华服听上去美而虚假，对小镇上的人们来说遥远的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

　　可是对她来说，仅是“外面”这个字眼，就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诗人在湖边给她唱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把她唱成湖中掬起的一捧水，一捧星光。她笑吟吟地看他，没有注意到月色很好的夜晚是没有星星的。

　　他和她给湖偷偷起了名，“情人湖”，俗气又让人无端羞赧的名字。偷偷是因为别人听见又得笑话，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却担心他倒映湖水的眼中会因此再多一层忧悒。

　　那时她不懂得这忧悒从何而来。诗人离开小镇后她单独一人在湖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于是开始懂得有些疼痛无法言说。

　　诗人走了，她也就把湖名深埋心底。可是人心却不是小镇，住进来就可以说走就走。她把他一起锁在心里，只敢在无人的月夜向无名的湖水吐露。

　　她那样渴望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又多了一个他。

　　可是她却选择了秘而不宣，踌躇不前，日复一日地假装，假装他还会出现，假装他还在身边。

　　可是这个秘密是不容戳破的。即便她已经明白等待是没有希望的。但是真奇怪，当初在湖边那种无法抑制地倾诉的欲望又来了。大概是湖和聆听者一样都太安静，所以反而有让人开口的魔力。她凝视窗外，看到湖面上细碎的光晕。

　　她说，你知道吗，等是等不来好结果的。等待是最长情的告白，可是最终感动的也只有自己。

　　她说，我其实并不害怕诗人抛弃我。我害怕变的是我自己。如果一样都会变成笑话，至少留在原地，到底还能保留几分自尊吧。

　　她说其实我选择等待的时候就已经对故事的走向心知肚明。我只是，只是意难平。

　　但是结局就是这样了。另一人远在天边，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所有苦果都要自己沉默吞咽。即便那个人明日就出现，对他或她来说也都是个遥遥无期了。

　　故事就是这样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