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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帝王命 ...

  •   落雨了。

      这是入春来长安城的第一场雨。不似往常的春雨淅沥无声,今夜的雨来势凶猛,伴随大风肆虐,密集如针,刺入土地。

      窗户被吹得乱响,叶栾被吵醒时,发现自己正靠着墙,眼前一如失明了般什么也看不见,头发和肩膀已经被斜飞入的雨丝浇得湿润。

      好冷。她打了个哆嗦,沉沉夜色中站起来,摸索到隔柜里的火石,又摸着隔柜慢慢走到烛台旁,反复敲击火石。

      一豆光亮,如垂危之人将合未合的眼,要与黑夜同归于尽。

      雨打声中夹杂铜锣鼓响,叶栾也不顾寒风凛冽,用力打开了窗去看。侍人正踏着地面积水,不管脏水溅了自己裙摆,只知一路奔跑,将那声响击打得急促震耳。和着雨声,敲在人心口,莫名变得紧张。

      不仅是尚书省,宗正寺、太常寺、秘书省和中书外省等皇城内所有尚留官员应值的机构,都一个接一个亮起了灯。各部门机构云集的皇城中,刹那如同白昼。

      左监门卫的人暗骂一句,披上蓑衣开门走去,问道:“你敲锣作甚?”

      矮小的侍人在雨中敲打锣鼓,那哭嚎在雨夜中无比凄厉,响彻于皇城之上,“陛下,陛下归天了!”

      已经出去的,还在摸索点火的,所有大周的官员,在听到那一句时都突然停顿了下来。

      “你说什么!”叶栾猛地打开门,风霎时裹挟雨来扑了满身。她扣住侍人的肩,侍人再也说不出话,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突然向北跑去,身后的吏部侍郎试图拉住她,却落了个空。

      穿过承天门,再往前是太极殿、雨仪殿……叶栾在雨里奔跑的身影,恍若奔赴一场凄怆的典礼。重重守卫握着长矛伫立宫门前,默然相对,一如往常戒备,只是无人阻拦。

      忽然有一人牵着马走来,正对拦住了他。雨夜里看不清楚,叶栾想都来不及想就伸手推开,那人踉跄后退了一步,道:“叶栾,你骑我的马去。快些。”

      叶栾定睛一看,居然是吴青央。对方的脸庞被雨水冲刷地发白,发髻散落,湿哒哒地黏在一起,遮住了半个额头。即使形容狼狈,他仍微笑着看着她。那笑容,有些渗人。

      叶栾现在的状态当然也不好,她谨慎问道:“你这是何意?”

      “我看你这么急,是去甘露殿罢?骑马去快些,没别的。”说着,他把缰绳交到她手里。突然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心陆璇。”

      她呼吸微滞,手握住了吴青央的手腕道:“你什么意思?”

      吴青央笑笑,但不答。时间紧迫,叶栾来不及细问,也来不及思考别的,最终身子一跨,骑上吴青央的马往甘露殿奔去。吴青央立在雨中,扭头看了某处多时。

      甘露殿埋在晦暗的树林中寂寂无声。她翻身下马,悲恸冲出胸膛,大雨倾盆,她竟对那殿门喊了声,“陛下!”

      “陛下!”声音已经嘶哑。

      殿内无人,只有雨腥气沆荡。她抱起床榻上的帝王,不停摇晃。萧徽脸色青白,嘴唇乌黑,还望着上方的墙壁横梁。

      死了,终归是死了。

      叶栾双手颤抖着,替他合上了眼睛。

      雨势渐大,几乎颠倒城市。还有几声干雷从上天手中投落,劈开生死,劈开昼夜,力图击裂这个虚假的王朝。

      官员们终于到达甘露殿,纷纷跪在床边。雷向甘露殿纵身投入,如树根裂开的光狰狞无比,一下子照亮每个人的脸。

      之后陆璇、陆峥与中书令进了甘露殿,雨夜中每个人都相互对峙又故作含蓄,如豺狼张口攻击前一声声的嘶吼。

      吏部侍郎周浣然突然窜起来指着陆璇,呼喊用力,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以为王朝是什么?焚金销银的红窟窿?奢侈优逸的温柔乡?为你源源不断进贡最上等的钗粉罗裙?耗尽天下兵力搜罗的奇珍异宝?”

      陆璇脸色一凝,身后的兵卒便上前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拖走。手臂高架,脚跟着地,面向甘露大殿,从数级石阶而下被颠簸拖走。

      雨水击打他嘴里吐出的语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旁边同僚头埋得低低,抓住李韫之的袍角喃喃,“疯了都疯了,你也别过去……”

      那同僚眼一瞪,衣服划过自己的手掌,李韫之竟蹭得站起来,他表情平静,说话前作了一揖,“歆享后宫却觊觎前朝,先不论此违祖宗法,蔑天地道,你不过是贪慕权力,野心可笑罢了!”

      “拉出去杖毙!”淑妃握紧手,咬牙切齿。

      沉默良久的叶栾突然转身,一眼望见身陷雨里的周涣然和李韫之。她还没跑出去,一只手臂挡在眼前。

      叶栾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身上浸满脏雨未干,她凉凉抬头,雨水顺着黏在额头的发丝成股流过削瘦脸颊。

      “起开。”苍白脸庞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尤为醒目。

      陆峥死抿着唇与她对视,一遍一遍坚定自己的立场。他从河北道营地带回长安的一千边防军,再算上皇城中的统领府兵十二卫,此刻都在太极宫外整装待发,占据机构聚集的皇城,百官都在禁锢之中。他想对叶栾说,放弃吧。

      腕上一痛,鲜血即刻涌出,她出手快猛,割破了虎皮做的护腕。陆峥吃痛缩回手,叶栾趁机跑出去。

      甘露殿的台基高达半丈,石阶从地面曲折而上升至殿前。后面不知道是谁推了她,她径直从台阶滚落在地。兜满水的衣物又冷又重,撞在石阶上,每一下都疼痛无比。

      陆璇在遍地官宦中扫了一眼,揪出一个在太医署任职的面熟太医。他战战兢兢抬起头,就看见血从陆峥的护腕下滴落,他脚边一小片晕红的泥泞脏水。

      叶侍郎,意料之外的狠哪。太医脑海中闪过叶栾那分明孱弱的模样,暗自叹息。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猫腰走去为陆峥包扎。

      杖落嚎起,殿外是怎样的惨景他们不敢想象。曹岭捏紧的拳头又松开,殿内再次噤若寒蝉。

      “叶侍郎!家国不识忠良,何故再为效命?”周浣然嘴里有血,气息细微,仍拼劲气力对她呐喊着,对躲在甘露殿的官员质问着。吏部尚书与他关系匪浅,看着周浣然一步一步走到侍郎之位,又在今天目睹他的爆发与陨落,年老的吏部尚书不禁低低啜泣。

      明知没有好下场,但该说的还是会说,要做的还是会做。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不,远没有那么伟大高尚。他们只是各有各待完成的使命。

      叶栾抬头望见天,黑沉不见一丝云的形状。雨水敲打她的脸,从脸颊经过脖颈,冷意渗入肌肤。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更没有呐喊。但那跪在甘露殿外的背影,似乎拥有比一切说辞更具有力量的立场。身后举着长剑的兵卒见她这样,反而担心她再度使怪招不敢轻举妄动。她手里现在还握着那只割破陆峥的发簪,发簪是空心,拔出簪尾,亮出一把细长的刀。

      一枚香囊从李韫之怀中掉落,他没有力气也无法拾起它。原本奄奄一息的他,突然有了气力试图挣脱他们,手臂不停去够那枚香囊。坚持不懈,执拗无比,否则他将失去什么,他不敢想象。

      叶栾面上终于动容,她不要命了般陡然跑过去握住那枚香囊。与此同时,几步追赶过来的士兵心弦紧绷,不多思考就把刀靠在她脖子上。血丝渗出,诡异的妖艳对映苍白肤色。

      李韫之被重新按回摊在长板上,他张张嘴,说不出话,只听见细微的呜咽。

      “叶栾!”听见呼唤,她勉强睁眼,看见雨幕那边的仪仗。即使下雨,李宜鸢依旧命人撑起了精致高贵的公主仪仗。软辇上撑起巨大的伞,伞下流苏纱幔,辇边侍女执扇,宫人俱交手屏息。

      李宜鸢和谢禹舟在辇内,方才是谢禹舟在唤她。被冻得全身无知觉,叶栾木然地转过头,死盯着承天门。

      好像有什么会从那里出现。

      陆峥踏着台阶而下,刚包扎好的护腕瞬间被淋湿,血色泅出。他命兵卒停下鞭笞,拿开架在叶栾脖子上的长刀,那架着叶栾的兵卒却哆嗦着手,刀在她脖子上颤颤来回,因他顺着叶栾的目光望见了承天门。

      雨水积深,风中波浪起。一浪又一浪,冲进太极宫的积水颜色逐渐变深,变成红色。血流成河。

      承天门外传来兵戈相接、刀剑击鸣之声。

      这是战争的声音。久慕歌舞升平的宫城,在春雨中萎靡不振,终于再次迎来杀伐。

      陆璇拖着裙摆到殿门,张皇远望。陆峥“噌”地一声拔出剑,寒光冽冽,雨水在剑尖凝成一滴,重重下落。

      雨还没停,但叶栾知道,天快亮了。
      一只高大的棕色骏马冲破承天门,向北奔跑。马背上的长官金盔甲胄,一把长剑握于身侧,雨水冲尽血色。随即,身后出现马匹与红旗无数,水花飞溅,战马嘶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东方既白,承天门后张开鱼肚之色。棕色骏马上的人英姿伟岸,金盔阴影中只露出一双眼。

      她脖子边的刀落了,她也倒进积水中。

      甘露殿在太极宫正中,不远处正跑来什么,他们并看不见。耳朵听着地面,意识陷入黑暗中前,她听见了马蹄嘚嘚。

      呼唤她的不同音色此起彼伏。

      “开宫门!”站在空门城牒上的吴青央望着向这里奔来的乌泱泱的军队,大声喊道。

      千重门次第开启,为首的长官一一应声通过,一骑绝尘。

      “是哪里的军队?为何能通过宫门!”陆璇大袖一挥,双臂展开。今日由中书令镇守宫门,分明已要求全力封锁。一旁的中书令想到昨日吴青央要了他的金鱼袋说替他守住所有宫门,他自己也认为大势所趋,大权在握,便随意扔给了吴青央,谁料……自己的儿子居然背叛自己?

      外来的兵卒冲破重重关卡,密密麻麻地在狭长的宫道中扬尘飞奔。包围甘露殿的五百边防军同时迎上。

      兵部官吏遥望着那片乌泱泱的军队,他认出了那些旗帜,语气激动道:“是羽林军!天子禁军啊!”

      一马驰骋,来到殿前,他金盔未卸,下马直奔某处。

      兵卒正要将他重重围困,却被陆峥制止。看守人都举起武器奔出甘露殿,官员们也因此解开松绑,纷纷挤到殿门。

      雨中,一纤瘦的身影颓然卧于地面,恍若失去生机。那长官跑向她,蹲倒于积水中缓缓抱起,脸庞埋在她的肩边。长剑落地,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肩膀在轻轻颤抖。

      他是谁,刹那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沈绥,他回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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