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落燕》余渔

3、第 3 章

　　还不到中午，昌荣赌坊的门口已经人来人往得甚是热闹。
　　燕苒坐在街对角的小茶寮，边喝茶边耐心地等待着目标出现。
　　自经过早晨回纥食肆的一番喧闹，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全然不清楚那勒谷在何方位，恐怕没有熟悉道路的领路人，就算出了关也是无头苍蝇乱转。
　　赌博是一种瘾，燕苒相信自己不会在这等太久，不过她还是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定了个期限，明早之前必须出关，所以这一天时间内她必须找到人。

　　近午时，天上一轮大太阳，待久了就连这街角阴凉处也很有几分烤人滋味。
　　燕苒的目光打街那头随意掠过，只一下便叫人群中一对眼熟的男女绊住了。

　　那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那瘸脚青年，脸上又是欣喜又是羞怯。而那瘸脚青年却是满脸的尴尬疏离，走动中频频有拒绝姑娘的殷勤好意之举，奈何姑娘热情过了头，坚决无视了他的拒绝之意。
　　有句老话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这胡人女子热情起来恐怕没几个男子招架得住。

　　燕苒眼睁睁看着这对纠缠不清的男女堂而皇之打自己面前经过。
　　那胡女刚不久前才对她怒目而视，这会儿却连个眼风都没漏给她，一心一意只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倒是那青年一抬眼就与燕苒打了照面，许是对被个半生不熟的熟人撞破自己这种尴尬处境感到羞恼，他的目光与燕苒一接便飞快转开了去，脸上更是翻涌起可疑的红色……随即燕苒便听见那人冷淡而明显不快的声音传来：“落燕斋就在前面，阿娜尔罕你可以松开你的手让我自己走了。”

　　他的态度明显比方才一下子冷漠了不少，阿娜尔罕眼中的热切情意就像盛开的花儿骤然遭受了一场风雨肆虐，硬生生就枯萎掉了。
　　“先生……”她僵着张脸不知所措地默默松开了手，恍然愣神中转眼见他要走立刻又情不自禁地靠上去，“…还是……还是让我……”话没说完手都还没碰到那人的衣角，便被无情地一把挥开。
　　“我说了我自己走。”青年仿佛忍耐到极限，此刻脸上终于流露出再也伪装不了的厌恶，那神情就像毒蝎子的尾巴，刺得姑娘满脸都是难堪。
　　燕苒还来不及低头假装没看见，就见那胡女愤恨的目光刀子一样飞来，燕苒无辜地扫过对方，结果下一刻人家又愤而掩面着哭泣地跑掉了。

　　街角又恢复了安静，燕苒继续喝着茶，这些小情人之间的拌嘴吵闹就像一阵风吹过没在她心里留下丁点波澜，要不是茶寮的大婶在旁边长吁短叹个不停，她也不用被迫听这段痴情女儿无情郎的老戏码。
　　“唉……这个萧掌柜的，年纪轻轻却如此铁石心肠，”大婶对着瘸脚青年离去的背影愤愤不平地说道：“就算那姑娘是个蕃人，人家也是打小在这玉门关长大，跟着汉人先生认过字，对他一片痴心，何苦这样不留情面呢？”

　　燕苒默默听了会儿，又把目光投到了昌荣赌坊热闹的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是她要找的那一个一直都还没出现。
　　“……听说这萧掌柜的今年都二十有五了，可至今连个说亲的都没有，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燕苒抬头看看天，心里默想看这情形自己必要等到入夜了。
　　“……官衙的媒婆同我说，她们几次三番想上门去结果都叫萧家的下人给轰出来了……”茶寮大婶越说越兴奋，“这要不是心里有鬼，怎会如此行径？你说是不是姑娘？”
　　燕苒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句：“这位公子只怕志不在此。”

　　那茶寮大婶正愁满腹内情无处倾吐，这下子逮住个人就要说个痛快：“你不知道，姑娘，这姓萧的一家自来就狗眼看人低，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一贯是要攀高枝去的。想当初他家嫌弃我家靠手艺吃饭，一心要求娶举人家的小姐……”说到这她突然表情一变，呵呵一声冷笑：“岂不知人家读书人又哪里会看得起他家？”
　　燕苒听到这终于来了一丝兴趣：“哦？这又是为何？”
　　那大婶激动得瞪大眼睛，“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萧家有钱又怎样，官爷们又岂会把他放在眼里？”
　　“是吗？”燕苒皱皱眉头，“可我怎么听人都说自古‘官商勾结’最是无法无天。”
　　怎料话音刚落，就听茶寮大婶恶狠狠地呸道：“凭他也配？坏了良心的东西，出一百个进士老爷也没用……老天有眼哪，一家子死光都不叫他家如愿得逞。”

　　“你这就过分了，王大娘。”旁边的小摊主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道：“怎么说萧家老爷生前也是个乐善好施广积善缘的大好人，萧掌柜更是咱们瓜州百年难遇的大才子，五年前要不是出了那种灾祸，如今我们见了人家只怕都要磕头跪拜，哪还有你在此胡说八道编排人家的份？”
　　燕苒听到这霍然起身，“结账。”说话同时她扔下铜钱，随即转身去了隔壁的面摊，笑问道：“这位大哥一看便是仗义之人，不似别个言语多有不实。小妹这正有一事不解，可否麻烦大哥指点一二？”
　　那小摊主早看不惯茶寮大婶爱搬弄是非，方才出声不过出出向来受得闷气，此刻被燕苒一番恭维顿时受宠若惊。
　　“不敢不敢，姑娘有话只管问便是。”
　　“三个月前我家兄长出关往去，往常都有信来，只这两个月音信全无，家中大人担心使人出来打听，回来却说十有八九遇上马贼了，我偏偏不信这才亲自跑出来，想问问大哥，这马贼窝究竟在哪儿？我好去看个究竟。”说到最后，燕苒故意把剑往桌面一横，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那小摊主果不其然被震了一下，没两下又不忍心道：“我劝姑娘还是回家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敌得过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热心摊主边说边摇头，“再说关外形势复杂多变，你一个人又不识路又不通语言，就算我告诉你马贼窝在哪，你又怎么去找呢？”

　　燕苒倔道：“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告诉我他们在哪就是了。”
　　那小摊主见状不由连连叹气，“姑娘，真不是大哥不愿说，我是不想让你去白白送死啊。”
　　燕苒沉默一瞬，拿起桌上的剑道：“算了，我不与你为难，我找别人问也是一样。”
　　那小摊主见她转身就走，急忙拦住道：“你这个小姑娘可真是不听劝。也罢，你往落燕斋去打听，听说他家与那那勒谷的马匪有些生意上的来往，你去求求萧掌柜的，或许他有办法能帮你。”
　　燕苒闻言终于遂了心愿，又耐着性子听那热心摊主絮絮叨叨了好大一通。
　　原来这落燕斋在这陕甘一带颇有点名气，做的是南来北往的买卖生意，从萧掌柜的祖父算起已经历经三代，几十年风雨萧家累积下不菲的家资。但是士农工商，萧家虽有钱，身份上仍是属于最底一层。五年前，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的萧掌柜一路从乡试会试脱颖而出，着实给萧家人长了脸。要不是廷试前夜传来家中巨变的噩耗，萧掌柜此刻本该官袍加身，远在京都宫墙之内。

　　“掌柜的您回来啦。”
　　跑堂的徐武是典型的西北汉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是一身悛黑的皮肤，身材高大体魄魁梧，这样的大汉偏生了一双笑眼，见人说话之前先带了三分笑，绝不像他主人总是肃着苍白的脸容，叫人看了不由就生出几分亲切。
　　“嗯。”萧晏钦扶着门梁吃力地跨进大堂。
　　“呦，您这是怎么了？”徐武吃惊地疾步上前，搀着他几步就入了内。
　　“李海呢？他不是一大早就在城门外等您了吗？怎么没跟您一同回来？”
　　萧晏钦眉头紧锁，任由下属扶他坐下，然后支起两根手指敲点了两下桌面，“我让他去托合提家盯着了。”
　　徐武一瞄见这动作转身就进了内院，不多时便端着茶出来了。
　　“您这脚……我让小个子去请大夫去……”沏茶的功夫他搂了一眼主子的伤腿，担忧道。

　　“不必。”萧晏钦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茶水，抿一口茶道：“回来前我去过济安堂，陈大夫说没伤到筋骨，歇几天就好了。”
　　徐武紧紧皱着那两道漆黑的眉毛，不解道：“平日里不都是晌午才到？今儿怎地回来的这么早？赶夜路了？”
　　萧晏钦放下茶盏道：“南边来信说什么了？俞先生可是下个月就回来？”
　　徐武道:“俞先生信中说，今年春天南方雨水大，春茶收成一般，西南的甘蔗也受了灾，恐怕糖价要涨，问掌柜的是不是趁时间还早咱们多囤一些货？”
　　萧晏钦沉吟片刻，点点头：“请俞先生做主就是。”
　　“是。”

　　洪大林刚伺候完主子搽了脸，端着一盆热水从内堂出来，正要转去后院厨房端吃的，就听见前面正堂传来了声音。
　　“有人吗？”
　　洪大林忙匆匆放下热水走出去。
　　只见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面朝门外，双手反剪立于堂前。
　　“客官久等……”洪大林欠身上前，语带歉意道：“真对不住，今日东主事忙，不便接客，待小的奉茶一杯，还请择日再来。告罪告罪。”
　　他正一个劲地作揖时却突然听见一道清亮女声打断道：“你家掌柜何在？他的脚伤可好些了？”
　　洪大林顿时惊得一抬头，眼前站着的哪是什么男子，分明是个妙龄姑娘，天仙似的姑娘嘛！
　　“……姑娘找我们掌柜的？”洪大林心中惊讶不已，忍不住问道：“姑娘与我们掌柜……是如何相识？”

　　燕苒无声扫了这满脸好奇的小个子一眼，“你很好奇？”
　　洪大林迟疑地看了看她，见她虽面无表情，语气倒是一派轻松，不像是着脑的样子，这才点头道：“姑娘不说，小的如何进去通报？”
　　燕苒反剪在后的双手轻轻一动，剑鞘霎时飞脱出去重重打在洪大林的膝盖上，这小个子顿时响起一声惨叫，双膝不由自主就软了，向着燕苒五体投地跪下去。
　　“早间你主人也有此一遭，你既好奇，本姑娘便也赏你一回。”燕苒低头看着地上冷冷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