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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地葛生 ...

  •   亳地葛生

      第一章

      小商贩曹百里带着他的货物,步行二十几里,来到了周庄。现在正是早春时节,远远望去,一树粉色的杏花突兀地开在绿色的大地上,绿色的是麦苗,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周庄,被大大小小不规则形状的麦苗地块包围着,这时的麦苗争先恐后地朝上伸展叶子,仿佛去抢夺温煦阳光的拥抱,远远望去,满眼绿意。就在周庄的东头,四间红墙黑瓦的房子,孤零零地离开村庄二十丈开外,躲在这树杏花后头。曹百里走乡串户做生意,就是靠这棵杏树来记住周庄。这棵杏树长得跟后面的房子差不多高,树冠宽大,现在正开出一树繁花,把后面的房子遮盖在花影之中。
      快到树下的时候,曹百里前后左右望了望,看到房子斜后方的水塘,塘埂上有个孩子正用树枝挖着什么。他记得这个孩子,去年他经过周庄的时候,小家伙跟在他后面问:“亳州城大不大呢?”“这里到城里要走多长时间呢?”
      曹百里带着炫耀逗他说:“城里有长街,还有高楼,州属街上春天还有玩肘搁的、唱大班会的,都是好玩的。你听人说过亳州有‘七十二条街,三十六条巷’吗?今年州属衙门里差人画了地图,标了街道,地图上亳州共有一百八十二条街道!你说亳州城大不大?你跟我去城里,当我家孩子吧。”
      小家伙嘟起小嘴,不屑地回答:“我爹会带我去的,等我再长大一些,能走得动很长的路,我爹就会带我去城里了,你又没有我爹高,还没我爹有劲儿,我才不当你家孩子呢。”
      曹百里继续逗他:“你原来就是我家孩子,我生意忙,没时间带你,从小送到他们这里抚养,等你长大了就要跟我回家的。”
      小家伙将漂亮的大眼睛眯起来,长长的睫毛像上眼睑垂下的珠帘,昂着头对着曹百里:“你是个大人,也要撒谎,不害羞。我爹爹个子高,我大伯、二伯、五叔都没有他高,我也个子高,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女孩都没有我个子高,我爹是双眼皮大眼,我也是双眼皮大眼,你看你,个子这么矮,还是单眼皮,还说我是你家孩子,你看我,哪里像你了?”
      这小小的孩子,说起话来一句是一句的,曹百里看着喜欢,就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咱俩就算交个朋友,将来你要是到亳州城里,还可以找我。”
      小家伙将头回正,张开大眼睛看着曹百里,一本正经地说:“我叫葛生,今年五岁,你往后再来周庄,也可以找我。”
      就这样,曹百里也算和小小的葛生有过交往,时隔了一年,他再次经过周庄的时候,看到水塘的塘埂上有一个孩子,觉得像葛生,就从三间红墙的房子旁边拐过去,远远地就喊了一句:“葛生”
      葛生正在用树枝挖塘埂上的一种“茅根草”,他知道,这种草从地面上看,也没有什么比其它草特殊的地方,但挖到地下就不一样了。葛生下劲地挖开塘埂边缘的土层,露出茅根草白白的根来,一节一节的,像孩子胖乎乎的藕节胳膊,只是细了点。把上面的土去掉,葛生就直接把茅根草的“白根”塞到嘴里,咀嚼几下,就咽进肚子里。对于饥饿的葛生来说,甜丝丝的“白根”,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听到有人叫他,葛生停下挖掘,坐到塘埂上,他脚上穿着去年的鞋子,脚趾已经长过鞋头,把鞋子撑得上下裂开,露出四个脚趾头在外面,裤子,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裤子,膝盖以下都是露在外头的,只有一些又破又脏的粗布围着胸口到屁股下面一圈,两只胳膊也是裸露在外面,在杏花开放的早春,料峭春寒里,葛生的胳膊和腿冻得红红的,停下挖掘后,他用一双带着冻疮结了痂的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来回搓着大臂,好让自己的胳膊感到温暖一些。
      “你可是卖铜壶、铜铲、铜勺子的?这些东西我家里都有,”葛生又用双手来搓膝盖和腿肚子,一边搓一边问曹百里,“就是缺哪件,我也没钱买。”
      曹百里放下担子,他的货担里装了各种铜制的生活用品,除了铜制的暖壶,锅铲,勺子以外,还有诸如铜制的酒壶,酒盅,茶盏,洗脸盆,香炉等等,这些铜制的生活用品,是他从亳州城北门外的打铜巷里,一家姓葛的铜匠家里买来的,他把这些挑着,步行走过一个个村庄,卖掉一件能挣三到五文钱,靠着他这样常年在外面行走卖货,一家人也能平安生活。听到塘埂上的孩子说话,曹百里确认了他就是葛生,去年他来的时候,葛生五岁,今年,葛生应该六岁了。
      曹百里蹲下来,面对着葛生,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里翻滚出一片酸楚:六岁的葛生,瘦得皮包骨头,小脸黑黢黢的,上下嘴唇以及牙齿上有许多泥土,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脏乎乎的,一双小手像刚扒了泥塘的鸡爪子,皮肤褶皱皴裂,这和去年他看到的那个可爱男孩简直天差地别!
      看到葛生搓腿和胳膊取暖,曹百里知道自己的货担子里有一件他留着晚上取暖的大棉袍,和一大块自家捣了柿子树的叶子染出来黑绿色的粗布,在刮风的时候,曹百里就用它来包住头。曹百里在棉袍和包头布之间犹豫了一会,最后拿出这块布,披到葛生肩膀上,然后问他:“你可是饿了?”
      葛生咽了一口唾液,也不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曹百里把自己兜里带的锅盔拿出来,掰了葛生手掌那么大的一块递给他。这锅盔是亳州城特有的食品,一般人做不出来。每天早上,永和街那家专卖锅盔的店铺里,两个大师傅把大块的面团反复揉,下劲揉,一直揉到面“熟”,然后将面做成一个大圆饼,在圆饼的表面撒上喷香的芝麻,放到平底铁锅上,用文火干炕。炕锅盔和揉面一样,也是个技术活,性子急的火大了,外面炕糊了,里面还没熟透。这浑圆的圆饼直径超过一尺,厚度超过一寸,紧实干硬,活像古代打仗时候兵士们的盔甲,因而取名叫做“锅盔”,也有人说是曹操觉得这个做军粮能顶饿,方便士兵携带,发明出来的吃法,总之,这“锅盔”是实打实的小麦面粉做出来,由于干硬紧实,一个成年人吃上巴掌大的一块,就能算得一顿饭了。
      人在饥饿面前是没有尊严的,一个人,为了吃饱肚子而做的所有事情,即使是坏的事情,也是能够被原谅的。葛生接过曹百里递来的一块锅盔,把锅盔拿在手里,眼看着曹百里,眼神里满是疑问。曹百里赶紧跟他说:“我兜里还有许多,这一点是送给你吃的,你快吃了吧。”
      葛生才拿起锅盔,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嘴里干干的,他俯下身,用小手从水塘里鞠了些水,吃一口,喝一口。那吃相,是一个饥饿了很久的人才有的样子,想着他小小年纪,又饿又冷地在塘埂挖茅根吃,曹百里心里感到不舒服。
      等了一会,看看葛生将最后一口锅盔就着河塘的水咽下去,曹百里才问他:“你爹爹呢?”
      葛生披上这大块粗布,身上暖和了许多,又吃了一块结结实实的面饼,身上也多了力气,听到问话,就回答到:“我爹爹出去帮人送货,也不知道怎么了,好长时间都没回来,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来,以前过年的时候他都会回来的。”
      曹百里又问:“你奶奶呢?”
      葛生手指着麦苗地里,稚嫩的声音里一点也没有悲伤:“在那里,过年前就埋到那里了。”
      曹百里顺着葛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一块麦苗地里,有序地排列了一些坟头,中间的一个是双坟头高高隆起,以这个双坟头为中心,向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一座座坟头排列开去,有的坟头是紧挨着的,有的两座坟头之间留了空位,离开中心双坟头向西南方向的第二个坟头,也是一个双坟头,这个双坟头,显然是一个旧坟一个新坟,而葛生手指的正是那座新坟。曹百里懂得一些墓葬的规矩,一眼看出了这是一个家族的坟地,这种墓葬的形制叫做“抱子葬”,以某一个家族的长辈开新坟地,葬在正中,或者是夫妻合葬墓,或者是单个人的墓地,以这个坟墓为中心,他的长子、媳在左边,次子、媳在右边,依次类推,儿子辈结束后,孙子辈继续一左一右排列…… 这种墓葬从坟堆上看起来,就像祖上先人伸出双手,抱着他的子孙一般,所以叫做“抱子葬”。曹百里看了坟头,知道应该是葛生的爷爷先前去世入了坟地,年前葛生的奶奶去世后,埋到家族墓地早就规定好的地方,和她的丈夫团聚去了。
      曹百里又问道:“那你娘呢?”
      葛生裹紧刚才曹百里给他披上的粗布,回答道:“我娘在家里,可她不是我亲娘,是别人去年说给我爹爹的。我娘死了,也埋在那里,”他指着那一片坟地,在葛生爷爷奶奶坟头的右边,空出来一棺地,再往右是一座小小的坟头,葛生手指着那座小小的坟头继续说:“我爹说,我的名字就是纪念我娘取的。”
      曹百里:“你的名字是纪念你娘取的?”
      葛生背诵起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曹百里虽然也认得一些字,也会把买卖的货品和钱数记录下来,但葛生读的这个,他却不能完全听得懂,他只记住了第一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这一句里有葛生的名字,他也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孩子给他讲解这些句子的意义,心里想着“我把这一句记下来,回家到朱公书院里问问先生,先生一定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葛生背诵完,歪着头看着曹百里,脸上带着笑容,眼神里闪亮着喜悦的光芒:“我爹说,我娘长得可美了,她的脸比我家门前开出来的杏花还好看,她的手指比葱白还要白还要细,她的声音比杏树上的鸟儿叫得都好听……”说到这里,葛生眼里的光芒忽然就熄灭了,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低下头,慢慢地说:“我把我爹说的这些话说给现在的这个娘听,这个娘听了就不高兴了,奶奶死了以后,她把家里的一些衣服烧掉,不给我穿,早上和晚上不给我吃饭,有时她嫌我中午吃得多,就拿荆条打我……”
      “这个可怜的孩子!”曹百里心里想:“死了娘,爹爹又出去做事了,爷爷奶奶已经死掉,剩下一个后娘,不知道怎样虐待他”,想到这里,曹百里用手梳理着葛生乱蓬蓬的头发,跟他说:“以后可别傻,在你晚娘跟前,可别提你亲娘的事了,你在她面前说你亲娘长得好,她肯定要生气打你,你爹爹又不在家。”
      葛生:“嗯,我以后也不说想我娘了,等我爹回来以后,我跟我爹再说。”
      曹百里看葛生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可怜他,心里想:“如果不是我家里孩子多,真想把这孩子带进城里,让他不挨饿不挨冻。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老婆虽然长得没有杏花开出来那么好看,但她一两年就生一个,现在自己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了,家里有六张嘴等着我吃饭,我哪里还敢管别人家孩子的闲事呢?”
      和葛生说话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曹百里必须要走了,他要到村庄里挨家挨户叫卖他的铜器,这些是他一家人口里的粮、身上的衣啊!他站起来挑起担子,对葛生说:“我要走了,你要是哪天饿的不行,就到城里去找我,我叫曹百里,住在城里北门大街中间的曹巷口。”
      葛生站起来,忙着将身上的那块粗布解下,举手递给曹百里:“曹伯伯,这块布还给你。”
      曹百里:“你披着吧,要不然又挨冻了。”
      葛生:“曹伯伯,你还要走远路,晚上天冷,我不怕,我晚上在家里有房子住,过几天,天就暖和了,我就不冷了,你拿着吧。”
      曹百里:“那就放在你这里,我到秋天或者冬天来,你再还给我,过几天,天就暖和了,我也用不着了,你披着吧。”
      葛生谢过曹百里,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塘埂上,望着曹百里挑着货担,从一树杏花下走过去,走向周庄,然后淹没在家前屋后的榆树、槐树或者柳树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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