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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成造之恩 ...

  •   1.

      ……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一个天旋地转,就发现自己被换了一只粗糙的大胖手拿。

      “都说让你注意点了,怎么就这么听不懂人话呢?”手的主人是个长相特别招人喜欢的胖子,一手拿着我,一手还保持着卡住解怨脉的脖子把他掼在地上的姿势,“这里头可是江谷,真摔坏了,信不信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解怨脉:“??”
      解怨脉都被卡得呼吸不畅了,只能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懵逼。

      我也懵了。
      但我还没来及思考这到底什么情况,猛烈的眩晕感便侵袭而上。
      我眼前一黑,本就还有些昏沉的意识直接断片。
      等到黑暗终于过去,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久违地站到了地上。
      而解怨脉和小德春,正规规矩矩地跪在我面前。

      我:“!!”
      这又什么情况?
      就算我们很久没见了,也不用一上来就行这么大礼呀?
      而且虽然我们当初是那种关系但你好歹也算我名义上的哥哥这么做会让我折寿的好——好吧。
      我带着预感回过头。
      果然看到自己身后的长椅上,正躺着我断片之前看到的那个胖子。

      原来是在跪他。

      可是,为什么要跪他?
      正当我搞不清楚状况,和胖子大眼瞪小眼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小德春结结巴巴的声音:“两、两个家神?”

      家神?
      我把头转回去,就见小德春张大眼,目光惊讶地落在我脸上。
      我试探着抬手,指向自己。
      小德春紧张地点点头。
      我又下意识去看一边的解怨脉,他脸上的表情也相当震惊。

      不是,这怎么回事?
      我怎么就成……家神了?

      “你看看,让你小心点,非不听,这下可好,直接把人给摔出来了。”
      胖子腾地一下从长椅上坐起来,瞪向解怨脉。

      解怨脉:“……”
      解怨脉看似乖顺地低着脑袋,嘴上却在不服气地小声叨叨:“真是恶人先告状,要不是你突然把我们老幺砸过来,我至于会脱手吗?我们都还没告你虐待儿童呢……”
      小德春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解怨脉:“……”
      解怨脉跪姿标准,拄着膝盖,不吭声了。
      只有小德春在旁边慌张地搓着小手道歉:“抱、抱歉成造神!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们!”

      原来胖子是叫成造神。

      为了不让这画面显得像是在跪我一样,我抬脚,悄悄往旁边挪了几小步。
      成造神看了我一眼,没搭理。
      眉毛一拧,直接教训起了解怨脉他们。

      “该说你们这是胆子大啊,还是没脑子呢,在一千年前你们死的时候,我可是那时的阴间使者,就这情况还敢轻举妄动,真是——你们那是什么表情,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小德春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您……认识我们吗?”
      解怨脉:“等等,你说你是那时候的阴间使者,那当时就是你带我们去阴间的?”
      “奇怪,我刚才就想问了,”成造神上下打量着他,“你小子是在跪着吧?语气这么不客气?都不用敬语的?”
      解怨脉一噎。

      “真是的,你说这也就过了一千年而已,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这都快面目全非了吧?”

      我和成造神对视了两三秒,才慢慢拍地意识到他是在和我说话。
      所以我断片之前听到的那声“江谷”,果然不是错觉。
      这人知道我认识解怨脉,也知道我是谁。
      “嗯,”我斟酌着用词,“好像确实变得……有那么点多?”

      “等等等等,”解怨脉问,“什么意思?她也认识我们?”
      “不是你们,是你。”
      “我?”
      “别告诉我,你连她都不记得了,”成造神瞥他,“江谷啊江谷,人都站在你面前了,模样也没变,这都认不出来的?”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江谷江谷的说个不停,所以江谷到底是个什么?到底是谁?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啊?”
      “我说得还不够光明正大吗?”成造神看智障似的瞪他,下巴往我这边一点,“不都说了是她吗?”

      不,等等,先别!
      我还没准备好暴露真身啊!
      但已经晚了。
      我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对上了解怨脉望过来的目光。

      我一慌。
      慌到直接条件反射地抬手,像过往无数次的那样,和他小幅度地摇了摇。
      解怨脉一怔,不知为何,刚刚还有些不满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茫然。
      “你……”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唉,你说好好的,怎么就把他们的记忆给删除了呢?”却被成造神的唉声叹气给打断了,“残忍,阎罗那家伙真的好残忍——他现在还是那样披头散发的?”
      “啊,是的。”小德春老老实实地点头,脱口而出。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卖了顶头上司,一下捂住嘴,小心地望向解怨脉。
      解怨脉回过神,立刻吓唬似的瞪了她一眼。

      成造神叹了口气,不理他们私下里的互动,身体前倾,指了指院中。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这才发现院中的小木板床上还躺着个孩子,老老实实的,不哭不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手中的风车。
      说起来,之前我中途醒来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过婴儿的哭声。
      就是这孩子吗?

      “听好了,那个小不点,”成造神点了点那个孩子,“对,就是他,直到他上小学为止,你们不要动爷爷。”

      “也用不了多久,就等到八月开学,让他牵着爷爷的手,走进学校的大门就可以了。”
      “到那时候,你们是想要带走爷爷,还是想干嘛,我都不会再管。”
      “但在那之前,你们的这个就先没收了,”成造神摇了摇手中的赤牌旨,“行了,从现在开始别在我眼前晃悠,有什么异议,或是想把这个拿回去的话,就叫你们队长来——叫阎罗亲自来也行。”

      解怨脉和小德春闻言面面相觑。
      成造神睨了他们一眼,又望向我,不知是第几次叹气。

      “你说,怎么就把记忆给删除了呢。”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是在找认同感。

      2.

      “那小子都走半天了,你就是在这里盯出个花来,他也不会回来的。”

      我一愣。
      回过头,就看到成造神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
      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虽然我此刻看上去确实很像在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恋恋不舍没错,但我其实只是在发呆而已。

      有多久了呢?
      整整一千年了。

      整整一千年,触碰不到实物,感受不到温度,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做了一场醒不来的荒诞大梦。
      这还是我自江谷那一世后,第一次,尝到这种脚踏实地、被绸缎般的晚风吹拂着的滋味。
      宛如新生,让人着迷。

      而且……
      我也没想到会再见到这张脸。
      我看向手中破损的小镜子。
      镜中的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容貌清秀,发式古板,一身和这个年代不搭到扎眼的繁复长裙。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千年,有朝一日,我竟然能有机会以“江谷”的身份和面貌再活一次。

      ——如果这算活着的话。

      “怎么,想跟着那小子走?”
      如果可以的话,那不是肯定的吗。
      “那你得带上这个,有它在这里,你哪儿都去不了。”
      成造神说着,随手把一块色质斑驳的古玉抛给了我。

      我接住:“这是……”
      成造神:“是你。”
      我抬头望他,指了指自己。
      成造神点了下头。
      “这是高丽王朝献宗时期的古玉。”
      那可有年头了,算起来,比我年纪都大。
      可是它怎么就是我了?
      成造神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别不当回事,这可是你现在的容身之所。”

      就着话头,成造神给我科普了下如今的现状。
      总体来说,大环境是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21世纪。
      着眼细节的话,这家的主人——同时也是成造神守护的人,就是里面那位任凭外面打得天翻地覆也睡得雷打不动的老爷爷许春三,以及他的小孙子贤东。
      而我——则是,寄宿在这块因缘巧合下传到他家的古玉上的一个灵体。

      “家神?不,你这算哪门子家神——算了算了,差不多也就那个意思,你就这么理解吧。”

      此外,成造神还好心地给我讲了下什么是电视和手机。
      所以那个里面有人有声音还会动的方块就是电视。
      而电视里面,人人手上拿着的小薄片,就是手机。
      据说通过那个手机,人与人之间,无论相距多远都能联系。

      这么神奇?
      我们那时候要是有这东西,我和出征在外的父亲他们就不用一个月才通一次信了。
      直接天天视频。

      当然,除了这些,成造神还强压着教给了我一系列现代词汇。
      诸如拆迁、基金、高利贷等等。
      我:“……”
      总觉得这个教学走势有些奇怪啊。
      而且他说得抽象,我听得基本一知半解。
      不过我也没在意。
      因为我觉得这些都离我很遥远。
      却没想到,很快就眼见为实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伙怎么看怎么像地痞无赖的人提着棍子就找上了门。

      是成造神口中那些“放高利贷的”。

      “不许进来,你们这些混蛋,给我滚……”春三老爷爷气得都哆嗦了。
      成造神飞快地安抚了下老人,又给我递了个不要动的眼色,便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大哥们好,大哥们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和我说就行了。”

      “和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老头欠的债,识相的就滚开。”
      “他是我叔叔!”成造神还没什么表示,小贤东就不满地反驳了一句。
      “小孩子不懂事,大哥们别计较。”成造神连忙把小贤东往身后推了推,笑容谄媚地继续和这些“高利贷”周旋。

      但那几个放高利贷的显然不吃他这套。
      为首的抬手就给了成造神一个巴掌,看他还不识趣地想要挡着,直接把他往边上一推。

      然后我就惊悚地看着这个都能把解怨脉那种水平的人卡脖子摁在地上的堂堂家神,就这样顺着被推倒的力道摔进了茅房。

      我:“……”
      不是,难道家神这个物种的武力值是根据时间地点人物的不同而忽上忽下的?

      小贤东吓坏了,后退了几步,慌张地叫了声爷爷,蹬蹬蹬地就跑进屋抱住了春三老爷爷的腿。
      一时间,我竟成了爷孙俩和这伙讨债人之间的最后防线。

      “之前都没发现啊老头,你们家里什么时候有个女人了?嚯,这穿的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不会是脑子有病吧?”

      我:“??”
      好,你给我等着。

      “等等,江谷,”躺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的成造神急了,龇牙咧嘴地向我摆手,“不管你在想什么都给我打住,别傻站着,快躲起来。”

      嗯?
      我转头望他。
      想了想,现学现卖,对他做了个OK的手势。
      意思是不用担心,我好歹也是个老资格的灵体了,就这么几个人类还是不惧的。

      成造神:“……”
      成造神跟看个傻子似的:“不行,你不能对人——”

      但已经晚了。
      他还没说完,为首那个高利贷就已经把手伸向了我的脸:“说那么多干什么,老头还有胖子,其实你们就是打着让这女人抵债的主意吧?别说,这小脸长得还真挺……”
      就在我准备等这人再靠近一点就突然隐身吓他时,一只手冷不丁地从斜岔里伸出,抓住了高利贷头目的手腕。

      “什么人,也胆敢碰她。”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语气。

      风倏地从脸侧掠过,带起了我几缕垂下的发丝,万物都好像静寂了下来,我整个人被定在原地,慢慢地侧过头,看到了那张自己思念了千百年的脸,以及他脸上冷肃的表情。

      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见到了属于我的那个解怨脉。

      但下一秒,他就破功了似的眨了眨眼。
      似乎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说出这样的话。

      “呃……”解怨脉果断松了手,错愕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你小子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高利贷的头目不满。
      “啧,我也想知道我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好吗……”
      “什么?”
      “啊,没什么,意外,纯属意外。”
      解怨脉回过神来,挂上一脸假笑。

      “所以就是——不好意思,打扰了!看这样子现在大家也都挺忙的,就不用费心招待我了,我只是个路过……”
      他说着,余光瞥到发愣的我,顿了一下,一把揽过了我的肩头:“——路过来带走迷路的亲友的,很遗憾这位喜欢cosplay的小姐,和这家并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强行抵债违法的哦,阳世的那个叫什么?啊对,报警了解一下。”
      “就是这样,回见!”

      然后他就一派哥俩好的样子,笑眯眯地揽着我往外走。
      放高利贷的那伙人被他一口气说懵了,错失了拦住我们的最佳时机,想了想,干脆直奔里面的爷孙俩而去。
      调戏女人什么的到底没有砸房子要到钱来得重要。

      而这边,解怨脉刚把我带出门,就一个隐身,返了回去。
      我顿了顿,也隐身跟着他来到了成造神躺倒的茅房前。

      “我说过不许再在我眼前晃悠了吧?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是嫌上次挨的揍还不够吗?”成造神脸色一黑。
      “我这里有个非常棒的提议,你听听看?”解怨脉充耳不闻。

      “你最好说个让我无法拒绝的提议,不然你小子就别想再回阴间了。”
      “我们会等到小贤东上学再来带走爷爷。”解怨脉立刻说。
      “……那是我的命令。”

      “是这样的,成造神,”小德春不知何时也哒哒哒地跑了来,“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在带走爷爷后,帮助小贤东能尽早地独立生活。”
      “没错,”解怨脉言之凿凿,语气夸张,“成造神叔叔您呢,可能在这闭塞的地方待久了还没听说,但在这方面我们可是相当有经验的,总之就是一定会为许贤东同学提供那种量身订做的、非——常人性化的服务,包您满意。”

      成造神皱眉打量着他们:“你们会这么好心?”

      “管什么好心不好心的干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要是你,对于这种送上门的好事,肯定会立刻、马上先答应下来再说。”

      也不知是不是应和解怨脉的话,那边的恐吓已达到了高危水平。
      高利贷们推倒了春三老爷爷,正威胁着要打断小贤东的腿。
      小德春吓了一跳,顾不得再和成造神掰扯,连忙现身跑了过去。

      “看看,看看,这放高利贷的再加上拆房的,抽了号码牌等着小贤东的人可多得是,你一个家神又不能对人类出手,想想都绝望是不是?”
      解怨脉一边用余光瞄着那边,一边飞快地又下了一剂猛药。

      “你们有什么条件?”成造神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许说让我帮你们……”
      “——帮我们找回记忆。”解怨脉抢在他之前开口。
      成造神:“……”
      成造神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但现在这种情况,也没办法了。

      和成造神达成一致的解怨脉心情爆好,起身活动了下脖子,喜滋滋地现身走到庭中。

      “来来,大家看这里——”
      “没错,又是我,我又来路过了。”
      “所以你们刚才说,要把孩子的腿怎么样来着?”
      我还从不知道,他说起话来,手部动作竟然这么丰富。
      甚至此刻,站在打手们恶意满满的包围圈中,还笑眯眯地举着手:“提问!有没有人以前断过腿?”

      “——这个,可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哦。”

      然后我就见识到了一场一边倒的血虐。

      我其实很少见过解怨脉虐人的样子。
      阴间那些非人生物不算。
      在生前,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免被我看到他的那一面。

      也只有当初被他从女真士兵的刀下救下的时候,以及后来呆在边防驻所里,无意中赶上有死士前来偷袭的那次,我才得以一窥他面对敌人时的样子。

      ——银甲长刃,冰冷肃杀。

      和现在这种漫不经心的、又好像逗弄着人玩的表情,截然不同。
      虽然不同,但……

      “就知道耍帅,”成造神重重地哼了一声,扯断卫生纸擦手,一边擦还一边说我,“太明显了你,至于吗?一脸那臭小子真厉害的表情。”

      可他就是很厉害呀。
      这是事实。
      我在心里回答。

      千年前是,千年后也是。

      他一直都最厉害了。

      3.

      成造神把昏迷的春三老爷爷搬回屋中安置。
      而解怨脉和小德春,则在外间收拾着刚才高利贷那伙人留下的狼藉。
      我也在一边帮忙。

      “别说,我现在看你还真有些眼熟。”
      我脚下一顿,几秒后,抱着一大摞待洗的衣物,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努力在高高衣物的遮挡下,散发出“咦?难道你是在和我说话?”的气息。
      “没错,说的就是你,把脸露出来,别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你。”
      我:“……”
      我只好歪过头看他。

      “是叫江谷对吧?”解怨脉把茶几归回原位,“成造说我们是认识的,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等一下,这么算的话,你是一千年前的人?这么老?死后就一直在这个玉佩里吗?啊,差点忘了最关键的一点——你这家伙和没失忆前的那个我是什么关系?”

      ……真是劈头盖脸好多问题。

      “她父亲收养了你,”正好成造神把春三老爷爷安置妥当,错开我们要去院中洗手,闻言瞥了解怨脉一眼,言简意赅,“你说你们什么关系。”

      当然是从青梅竹马顺理成章发展成恋人的关系。

      解怨脉恍然:“那就是兄妹的关系了?总不会是姐弟吧?我看着就比她大。”

      我:“……”

      行吧。
      虽然我难得不太好意思直言我们之间的浪漫往事。
      但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当你夸我年轻了。

      成造神一言难尽地斜了他一眼,没再作声,继续往外走。

      “你这么一说,怪不得之前那个高利贷混混要动她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对了,那她——那我们爸爸又是谁?”
      似乎也觉得这么一上来就认亲有些奇怪,解怨脉顿了顿,换了个问题。
      “算了,成造,按照约定,你先告诉我我是谁。”
      “……你让我先洗个手。”
      “不,你先说。”

      我望着他肃下来的脸。
      也只有这种时候,时空的界限才会再次模糊,把他的脸和千年前那个人的脸重合在一起。

      成造神只好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解怨脉分毫不让,又问了一遍:“我是谁?”

      你是……

      “你是一千年前高丽王朝武人政权时期,最厉害的武士,解怨脉。”成造神到底还是妥协了,在院中回过头,“当时的你,在高丽和女真的边境掌管着北方,是令人生畏的武将——你知道女真族的那些人都叫你什么吗?”

      “白狼。”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这个名字。
      我曾在大胡子那里听过相似的故事。
      只是大胡子在讲述时,带着无法掩饰的崇敬和骄傲。
      而成造神,则更像是以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只是平铺直叙地在给我们讲述一段发生在遥远过去的往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狼的皮毛吗,”解怨脉喃喃,“难怪我总觉得脖子上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摸了摸脖子,忽地瞄到小贤东正在本子上写字,低头看过一眼,立刻不高兴地拍了下孩子的脑袋:“是白狼,不是白犭啊小鬼。”
      小贤东捂着脑袋,撅嘴看向他。
      解怨脉:“知道狼是什么吗?狼,大野狼的狼,嗷——呜的那种狼。”

      成造神:“……”
      小德春:“……”

      我:“……”

      “真是的,快上小学的家伙,连字都不会写。”
      嘴上抱怨着,嘴角却压也压不住地往上翘,解怨脉故作镇定地站起身,为了不让我们看出端倪,神色自然地绕着院子就开始走圈。
      然而还没走到三分之一就绷不住了,直接抬手对着成造神的方向就是一划。
      还一脸严肃地配了句话。
      解怨脉:“来人,断了他们的脚筋。”

      成造神:“……”
      成造神一边洗着手,一边望向我和小德春:“这小子有毛病吗?”
      小德春:“这、这个……”

      解怨脉却好像根本没听见成造神的话一样,说完之后,又拍着脚踝兴奋地问我们:“脚筋就是阿基里斯腱吧?就是这里吧?对吧?”

      问完也不等我们回答,就自己在那里笑开了。
      先是胳膊环着胸笑,接着又单手捂着脸笑,最后干脆都笑得直不起腰了。
      在千年之前,即使是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我也从未见他笑得这么开怀过。
      一次,都没有。

      ……可别笑抽过去呀。

      好在他笑着笑着,又刻意绷起脸,开始假装自己就是千年前的那个解怨脉,一个劲儿在那儿比比划划,重复着“断了脚筋”“断了他们的脚筋”。

      “不会是阎罗在删掉他记忆的时候,不小心下手重了,把脑袋也给弄坏了吧?”成造神说。
      我顿了顿,问他:“你不觉得他这样,特别可爱吗?”
      成造神:“……”
      成造神一眼难尽地看我:“说吧江谷,你这到底是加了多少层的滤镜?”

      我没太听懂,便没反驳,只受牵引一般又转回去望他,望着望着,忽地也跟着笑出了声。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在褪去了所有浮华的修饰之后,我愿望的本质,不过是希望他能像现在这样笑罢了。

      不管怎么说,你看他笑得多开心呀。

      4.

      夜色深深。

      “你们阴间使者,一般都是三个人一起行动的吧?”直到晚上,我才找到机会避开解怨脉,暗搓搓地向小德春套话,“那另一个人在哪儿?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呀?”
      “您说队长?队长现在正在阴间帮这次的死者辩护,”小德春回答,“我们这次是分兵两路,我和使者负责成造神这边,等到40天后再去和队长汇合。”

      原来是这样。
      这样也好。
      我确实也还没想好见到哥后要怎么办。
      ——不管怎样,这次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
      但总觉得,以非人的身份去面对哥,会辜负他千年来为我做的一切。
      我最怕的就是这一点。

      ……果然还是先避开吧。
      实在不行,也许可以去找成造神出出主意?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成造神对我,好像格外包容一些。
      高利贷事件过后,还特别叮嘱我要妥帖放置那枚古玉。
      而且不能和人类硬碰硬。
      我这种灵体,本质上和家神属于同种类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对人类出手。
      否则就会像他那样,只是被人推了一下,就失了全身的力气,半天都爬不起来。

      我在院中收着衣服,收着收着,目光一偏,就看到解怨脉不知何时,歪在角落里的推车边上睡着了。

      “亏他还是个阴间使者,居然能睡得这么踏实,”成造神冷哼,“现了个身就这么得意忘形吗?都这么说了还不醒。”
      刚把小贤东哄睡的小德春也觉得奇怪:“使者……好像从来没这样过呢。”

      是啊,我想。
      他为什么会睡得这么安稳呢?
      安稳到,就好像有什么让他觉得特别有安全感的人在身边一样。

      ……难道是成造神?

      “行了,今天也挺晚了,明天再收拾,你们两个也去睡。”成造神说。
      小德春点点头,顿了顿,问:“那现在是不是要把使者搬进去?”
      “不用管他,这小子壮得跟头牛似的,再说也不是人,吹吹风不会得病的。”
      “哦……哦,也对。”小德春立刻就被说服了。

      等他们相继进屋了,我才轻手轻脚地来到解怨脉身前。

      他睡得很熟。
      身上没再穿那件象征着阴间使者的黑色长风衣,而是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男式T恤,下边则随便套了条蓝色工作裤,把与之配套的工作服系在了腰间。
      虽然是胡乱搭配的,看着却意外的好看。
      也可能是在我眼里,他穿什么都好看。
      无论是现代款式的风衣、随意搭配的工作服、还是千年前的甲胄加身。

      我蹲了下来。
      借着月光,端详着这张我曾经深爱过、且依然在爱着的脸。
      他在睡着时,那种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会变淡很多。
      我忽地想起,当年父亲还在的时候,有次他喝得微醺,斜靠在院中的石桌边不小心睡过去时,我也曾这样蹲下来凝视过他的脸。

      我当时甚至还受到牵引一般地伸出手,抚上了他下巴上微硬的胡须。
      那时的他,还蓄着胡须和长发。
      不像现在这样,脸庞干干净净,只在唇上和下巴的地方,留着浅浅的青色印迹。

      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像当初那般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下巴。
      下一秒,我的手就被解怨脉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他先是警惕地望过来,看到是我,就是一怔。
      眨了眨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被他紧抓不放的手:“你……”

      ——连反应都和那一次他惊醒时,一模一样。

      也是这样抓着我的手,怔怔地望着我。

      我有些呆怔地凝视着他的眉眼。
      一时之间,又有些分不清千年前和此刻的界限。
      自从在古玉中睡过一回,千年间那些浮沙般无处着落的记忆便好像彻底沉寂了下去。
      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只有属于“江谷”的那些记忆,清晰如昨。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真的经历过那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的一千年吗?

      我们真的分开了千年吗?
      我们真的……有分开过吗?

      也许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大梦。
      父亲没有战死,母亲也没有郁郁而终,哥没有把解怨脉发配边疆,我也没有……

      ——我也没有什么?

      我怎么了?
      我死了。

      “喂——”

      我猛地眨了下眼,就看到解怨脉的手正在我眼前不住地晃:“喂喂喂,别当着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走神好吗?是你在吓我,又不是我在吓你,搞清楚啊朋友。”

      我:“……”

      “我说,”见我回过神,解怨脉拉开了些和我的距离,枕着双臂靠到墙上,“你这严格意义上算夜袭的知不知道?突然搞这么一出,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没事,我懂,毕竟我这个长相放眼韩国,对十八到三十八的单身女性都存在着致命的吸引力,就算你不算是个人也不能免俗——但问题是你也不能忘了我们的关系,我们是那个什么,义兄妹关系对吧?阳世的这些亲情纽带还是要有一定束缚作用的,所以答应我,无论有什么想法都务必忍耐住,好吗?”

      我:“……”

      解怨脉:“算了,不和你开玩笑了,你这家伙看样子就是记忆还在,我知道,你刚才是把我当成千年前的那个我了。”

      不,你不知道。
      你刚才开玩笑说的那些,才是真的。
      但我能怎样呢。
      在这种不被记得,望着我的目光中都完全不含感情的情况下,就算我脸大如盆,也还是……
      啊,果然完——全说不出口。

      “对了,”解怨脉突然一锤掌心,“你不送上门来我都没意识到,我干嘛要紧盯着成造——我也可以问你啊。”
      我:“……噫?”
      “你和我,我们既然是义兄妹的关系,那肯定是相处过的没错吧?”他又开始比比划划了起来,“那千年前都发生了什么,你肯定也是知情的,对吧?”
      “这就要看你是指什么了。”我十分“谨慎”地回答。

      “不如就讲讲我身为高丽第一将军的那些丰功伟绩?”
      “……这个就正好属于不知道的那一类。”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嗯,“你在边境、我在开京”的那种家人。”
      而且那么多年,你一封信都没给我回过。

      “好吧,那这个就算了,来说说那时候的我是个怎样的人好了,”解怨脉指了下我,又指了下自己,“你眼中的我。”
      别这样,你这个问题问得跟让我对你现场表白没什么两样啊?
      我怕把你吹上天去。
      解怨脉却一点都不体谅我,还鼓励地盯着我:“嗯?”
      我:“……”
      我坐到他面前的地上,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你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

      “不太好相处?怎么可能?我这——么平易近人。”解怨脉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不,你那时候和现在不太一样,没这么话多,也没这么傻——活泼,我是说,尤其是刚被父亲收留那段时间,你可能因为不习惯,就总是沉默寡言的,干什么都又小心又谨慎。”
      就你这一天叨叨的话,都能赶上当时一年的量了。
      那个时候,话痨的是我。
      你一直都只是默默地在听我说。

      这么一想,简直和现在的角色完全对调了。

      “你确定说的是我?”解怨脉似乎怎么都没法把自己和“沉默寡言”挂上钩,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
      我点头:“当然是你。”
      “那后来呢?我总不可能一直都是那样吧?”
      这语气听起来还挺嫌弃?
      “后来好了一点,”我撑着脸,陷入回忆,“因为我一直都缠着你说话,渐渐地,你终于开始不只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回应我了,有些时候也会和我主动说些事。”
      会主动地找话题和我搭话,也会主动地关心我。
      不过只是对我这样。
      对哥不行。

      真的细数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几乎记得和他相处的每个瞬间。
      讲着讲着,竟好像真的再度回到了那段时光。
      穿过千年的迷雾,依稀看到了枫树下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

      “你和我不同,总是规规矩矩的,当时我总在想,你怎么能那么老实呢,老实到……别人说你是胡人,是契丹的狼崽子,也从来不还嘴。”
      “不过父亲可能就喜欢你的这种老实,所以才总是格外地偏爱你……当然也可能有你学什么都特别快这个缘故,我还记得有一次,父亲有个特别有名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那人直接说你“此子天资甚高”,把哥——把别人都气到了。”
      “反正你就是特别的努力,我每次去找你,你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看兵书,要么就是在看棋谱,特别没意思,后来教我的时候,在间隙时也会这样……我当时是真觉得你呆。”
      “但其实……”

      不知从何时开始,解怨脉就不再插话了。
      而我一时深陷其中,得意忘形,便开始想到什么说什么,絮絮叨叨个没完。
      那是我珍藏已久的记忆。
      也是千年都无人可诉的思念。

      就这样不知说了多久。
      “我们的关系很不错吗?”解怨脉冷不丁地问。
      我这才好像大梦初醒,抬眼望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

      “真是的,死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缠着人家讲什么床前故事!”

      窗户唰的一下被拉开,伴随着成造神刻意压低的叱责声,一个没看清是什么的东西划出一道弧线,砰的一声打中了解怨脉的脑袋。
      解怨脉:“……”
      解怨脉立刻跳起来:“成造你这家伙——”

      我坐在地上,望着他吵吵闹闹的鲜活模样,心不知怎么,忽地安稳了下来。

      其实,他这样就好的。

      这样就好。
      哪怕他永远也想不起我们之间的往事。
      永远这么傻乎乎的。
      也永远……都不再属于我。

      5.

      住下来后,就要开始办正事了。
      成造神和解怨脉两个人,就拆迁赔偿是应该买基金还是买不动产一事进行了一番你来我往的辩论,以成造神完败告终。

      那么问题来了,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在成造神时不时讲述的小故事中,我们开始把各种思路付诸行动——

      把小贤东送到育幼园?
      需要得到亲爸的首肯;
      从相关机构得到补助?
      春三爷爷骗人被拆穿;
      找国外人士收|养孩子?
      解怨脉被老人扇了脸。

      我们无计可施,只能一边看着春三老爷爷和小贤东送别隔壁的奶奶,一边想办法。

      “那就是金自鸿先生和金秀鸿先生的母亲吗?”小德春问。
      “嗯。”成造神回答。
      金自鸿?金秀鸿?
      我疑惑地转过头:“那是谁?”
      “唔,就是……”小德春想了想,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回答,“对了,就是队长现在正在护送的那名亡者的母亲。”

      啊,这么说我就懂了。

      “她现在不用再等儿子了,”成造神说,“所以可以离开了。”
      “会者定离。”小德春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喃喃。
      成造神瞄了我一眼,解释:“佛教术语,有相遇就一定有分离。”
      小德春露出有些伤感的表情,顿了顿,又振作了起来:“去者必返。”
      成造神:“嗯,会再回来的。”

      两个人说着说着,突然齐刷刷地去看解怨脉。
      似乎是对他这么长时间都没闹腾感到相当诧异。
      却见解怨脉微微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子,”成造神直接用手肘怼了他一下,“摆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干嘛,很恶心啊。”
      解怨脉却难得地没和他互呛。
      小德春担忧地问:“使者?怎么了?”
      “刚才眼前好像闪过了一些画面,”解怨脉不太确定地挠了挠脸,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但是看不太清,只能看出是个女人——女孩?年纪很小的样子……”

      “喂,成造,你说这会是我的记忆吗?”
      “听你这个描述有可能,不过年纪很小的女孩?“成造神问,“德春吗?”
      “李德春?不,长得完全不一样,”解怨脉刚摇了摇头,就反应了过来,倏地一顿,“等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李德春在千年前就是认识的?我不是高丽的将军吗?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女真族的孤儿?”
      小德春也愣住了。

      成造神望了他们一眼,就着金乌西落的橘红晖光,把我们又带回了千年前的那段时光。

      这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高丽的将军,在一次因缘巧合下,从虎口下搭救了女真的少女。
      本是打算通过她找到女真余孽的藏身之处,却在深山木屋中看到了一群流离失所的可怜孩子。
      杀名赫赫的将军震动之下,没有斩草除根,反而带领手下杀虎剥皮,给这群藏于冰寒艰难求活的孤儿们指了一条难得的生路。

      成造神说,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时辰,这样的景色。
      日落的黄昏时分,死后余生的女真族少女眼含泪水,逆着光望向了那位高大的异族将领。
      满怀感激。

      小德春听得入神,不自觉地侧过头,也在这一片橘光中,望向了那个曲着腿坐在屋顶上的人。
      那人的面容几乎化在了这融融暖光之中,但能看出故意地挑了下眉,还冲她比了个自认为帅气的手势。

      小德春:“……”
      成造神:“……”

      好好的气氛瞬间消弭于无形。

      成造神:“死小子,你什么时候爬上去的?一点都不帅,快下来。”
      “成造我和你说,长相和气质这东西,是嫉妒不来的。”
      “想得美,谁嫉妒你了?”
      成造神翻了个白眼,收回目光时,正好和我对上了视线。
      我欲言又止。
      成造神叹了口气,点点头:“没错,这段是在你回去之后发生的。”

      “什么她回去之后?”解怨脉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我说你们,有话直接说,别总打什么哑谜好吗?”
      成造神:“就是江谷那次去边疆找你——就好像说了你能听懂一样,没记忆的家伙。”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没记忆的,而且你们不说我怎么可能知……”

      ——咣、咣咣。

      解怨脉不满的控诉声就这样被打断了。
      一伙提着棍子的黑衣人不知何时来势汹汹地站到了门口。

      “你别乱来。”成造神冲解怨脉摆了摆手,再次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然后不出意料地再次被推趴下了。
      “啧,果然还是得靠我吧。”
      “等等,他们不是……”
      解怨脉理都没理趴在地上、拼命想拽住他裤脚的成造神,扯了条毛巾盖住了小德春和小贤东的脸,过去一秒结束战斗。

      ……结果完全教训错了对象。
      这一批是正儿八经的政府隶属拆迁队。

      “都说了让你不要动啊!”成造神都要欲哭无泪了。
      “谁、谁让你说话大喘气,直接第一句就说出来不就好了!”解怨脉心虚地呛他。
      成造神:“好啊,你这死小子还怪上我了!几天没打,皮痒了是吧?”

      解怨脉:“!!”
      解怨脉:“来呀!不就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真以为我怕了你吗?”

      我:“……”
      那你就别握着我的肩膀,躲到我身后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糖果妍喵、黄金千万两和Yuting_Dora三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所有收藏和评论的小可爱,爱你们,挨个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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