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枝》楼声

6、东流山⑥

　　萤枝不知如何回答，她一向在东流独自生活，而这屈子陵便是她长长时日中唯一的友人。

　　她珍视之。

　　却也不得全然信他，她是东流灵草。

　　东流灵草，必然是极珍贵之物。哪怕她在族地之中，混的可以说是很差，但这也不能说她并不是一棵极其珍贵的灵草。

　　萤枝不但是灵草，还是整个东流山唯一的萤枝草。

　　究极天下万境山海――

　　恐只有这一株萤枝草了。

　　“子陵的修为在境外，算如何？”萤枝突地仰起头，一张脸红扑扑。

　　屈子陵轻咳了一声，道：“如入无人之境。”

　　见萤枝不明白，他又道：“应当没有人能打过我。”

　　“那就是很厉害啊，子陵真的好厉害啊。”
　　萤枝状似崇拜，她确实崇拜，而且也不是第一回异想天开地想让修为一日千里了。

　　然天下并未有一步登天之法。

　　其实……大概还是有的吧。

　　屈子陵被她灼热的眼神一炙，故作云淡风轻地撇开脸，道：“那你如今，可有什么心愿？

　　“我现如今修为不济，能有何心愿？总归都不能够实现。”
　　萤枝轻飘飘地揭过这个问题。

　　屈子陵在心底叹气，又道：“那便先不提，我要去访亲，随我一同去罢？”

　　闻言，萤枝一愣，她在东流可并不是什么好名声的草，恐怕不会被欢迎。

　　还是莫要扰了高人亲友的兴致，子陵不知这东流山中之事，她总不能故做不知，没脸没皮地跟上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我还要看着结界呢。”萤枝解释道。

　　“结界不会出事。”
　　屈子陵试图劝解。

　　萤枝瞧见他这副模样，只抬手捋一捋起皱的袖口，忽而伸手探到那块在湖边拾取的碧石。

　　她取出这块清透明亮的碧石，搓了搓，这才小心地递给屈子陵。

　　最后，是她抬眼，浅笑着打量他，见他眉眼绝丽，道：“还说不会出事，不就是让你给进来了吗？”

　　屈子陵接过碧石，不发一言。

　　“我知你修为高深，天底下能同你一般破开东流结界之人必然极少，到底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我一直在这儿，你快去吧。”
　　萤枝好生好气地劝说，顺便不经意地拍了一个马屁。

　　屈子陵摇摇头，否认道：“并无极少，只有我一人。”

　　萤枝：“……我知你最厉害了。”

　　虽话是如此说道，萤枝未免觉得屈子陵这话太过嚣张。

　　既破了东流结界，偏又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言行举止之间又隐隐傲气。

　　即便他平日里都好声言语，也不曾与她起过什么争执，但萤枝也能看出他身上有这样的傲气。

　　这是真正地天之骄子才有的气派。

　　她曾见过一回的，正是那东流山脉所结出的结界之花。

　　两人当真是有些相似，因为他们都是她的恩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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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提也罢。

　　屈子陵这厢正看过来，他最是经不起眼前这少女一味吹捧的，分明他先前也不是个受不得旁人谄媚的。

　　“你真不同我一道？”
　　屈子陵问她，此番他正想让她同他的长辈见一见。

　　萤枝摇摇头。

　　得到答案，屈子陵颔首，转身便离开。

　　既然她不想见，那便不见罢。

　　萤枝直愣愣地看着他离去，他从容、俊秀、沉稳，似乎从不曾变色，他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向族地中去。

　　衣摆无风自舞，长身玉立，不见其面，恐也为之倾倒。

　　与她这般在东流山脉中狼狈逃窜的，从不是一路人。

　　屈子陵已经走远了。

　　萤枝自然不会再看，她正欲坐下修炼，族地方向却来了一人。

　　正是先前离开的那一拨人的头领。

　　屈子陵方才走远，他便来了――

　　萤枝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他们没有在路上撞上？

　　月桂族少年奔来。

　　下一刻就到了萤枝眼前，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双目似有萤火，熠熠生辉。

　　“你先前为何……？”
　　萤枝蹙眉，她并不知屈子陵身份，然面前这人定然是知道的。

　　就凭他那副见了鬼似的胆怯后怕的神情，他定然是知晓屈子陵的。

　　“你竟没有被方才那位收拾一番？还真是没看错你，你果然不一般。”月桂族少年道。

　　萤枝有了底气，语气不耐，嘲讽道：“难不成他收拾过你，你不是能得很？”

　　“我何时说我被他……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是最合适的一对。”
　　他手一伸就拽住萤枝，不由分说地要带她往族地方向去。

　　萤枝猝不及防地翻倒在地，拖行间压倒不少边境的灵草。

　　她吓了一跳，拽住月桂族少年的袍角，声音陡然尖锐，道：“是仙长要我守在这里的！你不能带我走，若是让仙长知道了，你也等着受罚吧！”

　　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要用那位仙长的名号来自保了。

　　真真可笑。

　　月桂族少年不理会她，一味向前。

　　“还有屈子陵，他回来见不到我，定然会……会寻我。到时，你――”
　　萤枝咬牙道，一手狠命拉扯着月桂族少年的袍角。

　　他依然不应声，紧紧拽住萤枝后衣襟。

　　萤枝根本打不过他。

　　两人并没有一争之力，她在手上凝起的灵力一瞬就消散，显然是心里明白得很。

　　“你母族同意这门婚事了吗？他们不可能允诺你娶我。”

　　“并非娶你，炉鼎之流，说的好听罢了。”月桂族少年脚步一顿，解释道。

　　明明是个不染俗世的仙灵，什么时候东流山变成这样的脏污之地了。

　　萤枝头脑一热，怒上心头，周身灵力运转，轰然卷起一道青色风锥，顷刻间刺向少年后心。

　　少年回手一挥，起势轻飘飘，显然是不将萤枝的攻击放在眼里。

　　也是，她都是他多少次的手下败将了，打也打过，逃也逃了，本就知根知底。

　　然而，这几月，萤枝却是大有进益。

　　那风锥狠狠扎上少年的手，骤然间汁液横流，青色的月桂甘露从手心伤口中迸溅而出。

　　萤枝是破罐子破摔，趁他疼痛，一张口咬上他的手，狠命吮吸那月桂甘露，又一脚往他小腿踹去。

　　月桂族少年猝然甩开萤枝，道：“疯女人！”

　　常青树簌簌发抖，显然是树上仙灵簌簌发抖。

　　然而，并没有仙灵，会插手此事。

　　他们都恨不得躲远了去！

　　谁沾惹上她这株萤枝草，便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萤枝的攻势落空，被甩出几米远，一转身就要爬起来逃开。

　　远处有林木为掩。

　　她深谙遁逃之术，应当是无碍。

　　月桂族少年见她慌不择路，只顾着逃窜，神情也没那么轻松自如，转瞬就跟了前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丛林中追逐。

　　萤枝额头虚汗不止，身后又紧追不止。

　　她能逃匿，全看能否甩开追踪之人，若是甩不开，便只有灵力耗尽被捕这一条路。

　　随着时间的流窜，两人早已奔至族地之中，甚至与东流山地脉愈发相近。

　　“你够了吧？”

　　萤枝气喘吁吁，自知再跑下去也不过是他瓮中之鳖，全在他囊中了。

　　“怎么，不逃了？”
　　月桂族少年斜睨一眼，看起来甚至比那梅花族的还要傲慢。

　　萤枝呐呐无言，心思很快转动起来。

　　“方才与你玩闹了那么久，你满意了？”他又道。

　　萤枝抬手擦干面上的脏污粘腻，那是月桂族的甘露，是从眼前人的伤口之中流出来的。

　　她轻轻抬眼，从边界至族地中心，她确实力竭了。

　　想起月桂少年所言的一番话，她双腿直打颤，道：“这东流山中，仙灵遍地走，你何苦要寻我？”

　　“自然是你与别人不同。”
　　他渐渐走近，轻捻起她耳边散落的发丝，夹到耳后。

　　萤枝忍不住退却了一步。

　　两人正僵持着，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

　　是屈子陵。

　　萤枝听过这样的轻笑，她后退了几步，眼前的月桂族少年白了脸，不复方才的嚣张。

　　月桂族少年剜了一眼萤枝，又看看那屈子陵，不甘心地冷笑一声。

　　这恐怕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了。

　　萤枝觉得这一幕何曾相似，可不就是方才的她和此时月桂族的这位吗？

　　她回过头，屈子陵正站在那里，沉静地看着狼狈的他们。

　　“你们进来。”屈子陵轻声道。

　　萤枝一愣，犹豫不决。

　　月桂族少年眉头一皱，又道：“东流山地脉，不是我等能够逾越的。”

　　“那你，跟不跟我？”屈子陵没再管他，目光直视萤枝。

　　“你别听他的！你进去了，族长是不会放过你的。”
　　月桂族少年一把抓过萤枝，吼道。

　　萤枝冷漠地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跟他进去。”

　　“放开她。”
　　屈子陵勾唇一笑，似是浑身释然。

　　月桂族少年不由自主地松开手，被他高深的修为压得不能行动。

　　萤枝慢慢向前，边走边说：“族长不会放过我。难道我不进去，你便会放过我？”

　　屈子陵第一回拉起她，轻轻捏起她的手，她的后背在拖行中有些磨损，后襟渗出些许萤枝汁液。

　　月桂族少年几乎是目眦欲裂，却只换来屈子陵冷冷的一瞥。

　　不过，之后的事情，与他再没有任何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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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子陵的手微凉，一寸一寸拂过伤口，神圣而端庄。

　　他大约不修剑术。

　　盖因他手上无茧，听说剑修的手上长满了茧子，是粗砺的，而非这样温润。

　　到底是听谁说的呢？

　　屈子陵。

　　萤枝想到这里，倏地睁开眼睛，就要从床上窜下来。

　　这时，一双手按住了她。

　　“子陵？”

　　“你力竭，昏死。这里是地脉。”屈子陵道。

　　萤枝神色复杂地看他，道：“你是谁？”如何能安然无恙地进入地脉。

　　“你可知东流地脉的仙灵之花？”屈子陵轻声道。

　　“我知，可你别想骗我，我曾见过他的。”
　　萤枝瞪他，双目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几个月来的相交，她已经不能平心而论地对待他了。

　　人非草木，草木非石。

　　“我未曾说过我是他，我是屈子陵。”他纠正道。

　　“地脉已经承认你了，”屈子陵起身，一颗发光的灵果飞到他手中，“这是仙灵之花所结的果，于修行有益。”

　　萤枝有些委屈，却仍是谨慎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这是他赐予你的，我知道你这小姑娘心思很多，这回不吃，下回可就没机会了。”他伸出手，将果子放在床边。

　　“他为何要赐予我？”

　　“我是他哥哥，他不给你吃，还要给谁？”
　　屈子陵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他放下果子便走出了藤蔓编织的帘帐。

　　萤枝并不知他说的这句话――

　　有何因果关系。

　　见他果真走了，萤枝立马起身，忙不迭拿了那枚发光的果子，连着果核吞下，一点儿不剩。

　　她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不过是力竭，见了他之后又放松了，这才昏睡。

　　又一声轻笑。

　　“你去哪了？”萤枝一惊，分明知道他根本没走，刚才的窘态也被他悉数收入眼底。

　　“我守着你，哪也不去。”屈子陵道。

　　萤枝心情复杂，道：“你不会也想要我做炉鼎吧？”

　　不是她自恋，经历过方才一事，也难免要多想一些……

　　“我想你做我夫人。”屈子陵直截了当。

　　他轻轻地蹭了过来，小心地不触碰到她背上的伤口，环住她，道：“如此，我才有理由，邀你与我一道同行，有理由护着你。”

　　萤枝心头一颤，不敢再动弹。

　　“我在界外这几月，便一直看着你，方才，是我第一回如此近地看着你，我很是欢喜。”

　　萤枝心想，屈子陵如此大气，出手也不小气，跟着他……

　　不行，不能再想了，她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什么夫人？”

　　屈子陵：“……”

　　屈子陵轻笑一声。

　　不知是愤怒的、还是羞涩的？

　　并且他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在今天之前，这小姑娘不是还很有眼色吗？

　　反而此时他掏心窝子的一席话，竟然还被问是什么夫人？
　　能有什么夫人？
　　自然是结发夫人！

　　“搭伙过日子，你不明白吗？”
　　他道。

　　萤枝浑身僵硬，脸色绯红，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快起来吧。”

　　“你很好，我是真的想同你搭伙过日子。”
　　屈子陵解释道。

　　萤枝：“……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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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屈子陵携萤枝大摇大摆地走出地脉。

　　平日里，那些对她不假辞色的草，都客气了起来，就连那责罚她的仙长，都再不敢找她麻烦了。

　　月桂族的少年，她再没见过，连那共襄盛举的婚礼，他也不曾出现。

　　只是偶尔听说，他求了东流地脉最初所结的魔花，出了东流山。

　　成为了第一个――
　　光明正大出结界的东流仙灵。

　　不过，过些日子，他们也是要入世游历的。

　　对于萤枝来说，或许是游历；可于高人而言，便是游玩。

　　“此番他入世，必将载入东流史册，可真是便宜他了。”
　　屈子陵对于这不值一提的情敌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萤枝满目纠结，说到底她也不明白为何这月桂族的偏要找她麻烦，还总是疯魔一般。

　　不明白才好呢，屈子陵暗衬。

　　自从成婚以后，魔花大人愈来愈放纵自己的本性，总是忍不住更肆意地散发自己的气息。

　　于是，东流最中心的一块地儿，荒无人烟，惹人退避三舍。

　　据说，他们无一例外受不住魔花大人的气息，包括魔花大人的好弟弟。

　　就是那位仙灵之花。

　　萤枝十分疑惑，明明她就觉得很是独特，好端端的怎会受不住，还是山中仙灵太娇贵了罢。

　　此等传闻，不过都是以讹传讹，不提也罢。

　　草生很长，后事便不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