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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梧桐一夜潇潇雨(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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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变得越来越忙,有时甚至深夜晚归,我化作他妻子的模样,学会了在他回家时为他煮一碗汤。
时间慢慢的过去,我依旧会问他那个问题,他始终回答不像。
我发现我对这个问题从开始的执着,慢慢的变为了现在的平淡。有时仔细想一想,好像自己是否像他妻子也不是那么重要……
那……我又为何要留在他身边呢?
我是一个树妖,与其他妖怪不同,离自己的出生地越远,灵力会受到限制,但是我每次决定要走的时候,看着书生踩着夕阳回家的步伐,看着他在冷淡月色下孤寂的身影,心就会软的一塌糊涂。
罢了罢了,再等等吧,等到有另一个人陪他了,我便走。
书生好像越来越忙,有许许多多的人频繁进出这个小院,他们温一壶酒,秉烛夜谈到月上枝头,人走后茶凉酒寒,书生收拾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吹熄那一盏昏暗的油灯,和衣而卧。
渐渐的我找不到时间与他见面了,有时他熟睡后,我守在他的床边,为他拎一角被子。有时会在天微亮他渐醒之际,为他泡上一壶茶,怕他酒醒后又犯头疼的毛病。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不与他见面。我知道,书生在做一件大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的缠着他,白白的浪费他的时间。
默契总在不言之间,即使我们几日才会见一次面,但是我和书生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今天我为他煮了一碗汤,明天他或许会为我带回一只漂亮的簪子。夜色寒凉时,我为他续一丝炭火,他二日就会为我带一碗元宵。
我和他之间的日子,平平淡淡相敬如宾,彼此却也自得其乐。
偶尔的难得一见,我们几乎都会坐在院里的那棵树旁,彼此说着自己最近觉得新奇好玩的故事。
我对他说,万物皆有灵,脚边的一颗花花草草,都是有自己的神智的,只是人们看不见他,只有妖怪才能看见妖怪,像我们这种能化型的妖怪,可极为少见。
我会告诉他东家的那只大狗阿黄,喜欢上了邻家的小母狗,但是人家又不喜欢他,所以阿黄就让一只鹦鹉来当他们的信使,那只鹦鹉就站在墙头,天天对着隔壁喊一些肉麻的情话。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都愿意与他分享。每次我说的高兴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自己一个人笑,有时回头一望,能看见书生微微勾起的嘴角,如春日的暖阳一般,温暖而又宠溺。
我叹道,就这样该有多好……
书生有时也会对我说他所见到的事,只是以前他对我说的是那些奇闻异事,现在他说的却是官场之事了。
书生会告诉我今日他做了什么,得罪了哪些人,讨好了哪些人,官升几级等,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一朝入官就是提着人头做事,保不并哪一天就被抹了脖子……”书生说这话时总是幽幽的看着我,眸子中藏了好多话。
妖怪一生很长,长到我还没有时间去领会书生眼中的话是什么,书生就出事了。
那天的太阳毒辣得不像话,明晃晃的照在人的头顶,晕晕旋旋。
我闲来无事,坐在高高的城墙上,低头俯瞰京城景色,远处的皇城浩浩荡荡的出来了一大堆人,旁边的百姓看热闹似的,纷纷往那个地方拥挤而去。
人们拥着一个笼子,笼子里面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我仔细看去,那人一身青衫白罩,却是沾着一块块血污,头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容颜。
我撇撇嘴,本不打算理睬。青年却突然抬起头,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愕然间,我撞入了一双如月下寒潭般的眼。
那些喧骂声吵闹声闯入我的耳朵,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手脚麻木。我看着书生古井无波的表情,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止跳动。
越过茫茫人海,我到了他的身边,焦急的想解开他身上的铁链,不堪入耳的辱骂刺进我的耳朵,两旁的烂菜叶穿过我的身体,直直的砸到了书生身上,平时那张俊秀的脸,此刻布满了灰尘,他看着我,嘴唇蠕动,让我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心疼,一种莫名的遗憾萦绕在心头。
我想,如果书生死了,我又去找谁幻化成他的模样呢?
以前看书,曾看到书上说,人世间有九大疾苦。
生老病死,怨憎恨,求不得。
当时嗤笑世人的无知,谁知现在天道好轮回,这事儿竟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书生就要离开我了。
外面众人的辱骂震耳发馈,在人声鼎沸中,我听到有人骂书生乱臣贼子,有人骂他狼心狗肺。
我气极,欲冲上去与他们理论一番。但奈何法力微弱,尚不能现形的我只能与他们干瞪眼。
我相信书生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这个世界上偏偏只有我相信。
多么悲凉,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许多猜测和妒忌,能保持着一颗真心看待他人的,却是只有妖怪和稚儿。
我随着囚车到了闹市,书生被推到了断头台上,他顶着炎炎的烈日和众人的冷眼旁观,跪在地上却努力挺直了脊背,像深山里不屈不饶的松树。
我跪在书生身旁,想了许久,不甘心的问他。
“我怕是不能化成你妻子的样子了……”
“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若是我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便跟我走,可好?”
书生笑了,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答道
“好……”
他看着我,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说
“你从来只以亡妻的身份见我,我亦是个看重皮相之人,你……可以真面目示我?”
我愣住了,她跪在他面前脸色发白,侍回过神,书生己被刀架上了脖子
“对不起”
我哭着说
“我从来只会幻化做他人模样,我……又怎么以自己的样子见你……”
书生惊诧之余也像是早有所料,他看着我问
“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见我点头,他说
“你……是否爱我?”
我又问了多年前的问题“什么是爱?”
书生眼中又流露出了我看不懂的千言万语
他说“爱是二人朝夕相对的情义,爱是穿透一人外表所看到的内心。”
“爱是……我对你……”
书生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血从他脖颈流过穿过了我的幻影,那血红艳艳的,比正午的太阳还毒辣。
他的手微弱的抬起,又无力的垂下。
风吹过,他最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傻丫头,你又怎能救得了我,回去吧……我实非良人……”
我的手摸到他的脸颊,摸到的却是一片滑腻的血液,写从他颈边喷射出来,将天地染成了一片血红。
有人粗鲁的将他的身体拖下去,他怀中一张轻薄的帛书飘落下来,展示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只有爱,才是让人痛得最深刻的……
“我亦如此……”
我爱他,在多年前少年双目灼灼的对我讲牛郎织女故事时便己爱着他,时光变了沧海移了桑田,情窦未开的梧桐妖不明白什么是爱,但现在,己悔不当初。
“若当初,我不以故人模样见你多好?若当初,我幻化出来自己的面貌多好?”
我是个小妖,不能只手通天救出爱人,不能让爱人起死回生,只能去乱葬岗捡回他的尸首,焚烧成一捧骨灰,常埋于梧桐树下。
然后一声长叹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一日,梧桐花败了……
几百年过去了,梧桐树妖化作了许多面孔,却仍是没有一张合心合意的容颜,她仍旧守着书生,在每年梧桐开花的季节,回去祭拜他。
“……”
“世道无常,天下皆有这般断人心肠的情爱。”
小丫头听得入了谜,一脸悲伤。
“那可有后续?”
“死了便是死了,能有什么后续?”
我淡然一笑
小丫鬟撅起嘴,不甘心地说。
“……老板你这个故事是从何处得知?为何我以前从未听过?”
“口耳相传罢了”我起身拿起了打点好的行装
“我走了,说的故事…你就当是个故事吧……”
我走出临江仙,透过渭河的水向南望去,天空蔚蓝无云,像极了我与他初相见的样子。
你看,梧桐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