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战歌》北野陵

191、第191章.无谓对错

　　人们的怒视与指责，并没有令格赉姆惊讶多久，他只是顿了顿，便大声笑道：“哈哈哈……陛下所言果然没错，愚民是不值得同情的！因为他们太愚蠢了，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口粮食和半臂耕地，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所以只有成为英雄的垫脚石，才是愚民唯一的价值。”
　　继刚才那块飞石之后，并没有人再为难他，广场中的骚动突然平息了下来。格赉姆察觉气氛有异，不禁随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人正朝广场走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那人是谁？格赉姆不禁暗自诧异，如此高大俊美、气度宏邈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尤其是那头金色的发丝和蓝宝石般的眼眸，令他觉得异常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相关的记忆。
　　正在格赉姆暗自猜度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杀了自己的同伴？”
　　闻言，格赉姆忽然回过神来。事到如今，他已没有立场否认，干脆承认道：“是又怎样？”
　　“为什么？”
　　“哈，因为他们都该死！”格赉姆笑道。
　　“是么……”
　　仅凭这简短而毫无起伏的字眼，格赉姆完全猜不透他的情绪，不由抬头仔细地观察起那张分明很年轻却写满了故事的脸，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到一些喜怒的痕迹，然而却毫无所获，便问道：“难道……你就是这个森林之国的首领？”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未来·苏卡兰纳平缓地说道。
　　格赉姆实在无法从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揣测出他的心绪，而且也十分讨厌这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于是，格赉姆决定激怒这个人，让他露出一些可供利用的破绽，便故意问道：“你身为莱佩濂人，却和异族人勾结，残害同胞，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你杀害自己的同伴也不觉得可耻，不是么？”未来面无表情，语气淡漠。
　　“我只是处理了几个叛徒而已，何来之耻？”格赉姆理直气壮。那几个人产生了继续留在佳宁城过安逸生活的念头，俨然是违背了恩义之道，背叛了祖国，卖身给了敌人。他坚信自己是在履行一项光荣的任务，消灭叛徒是理所当然的爱国之举。
　　“叛徒？”这个字眼令未来苏卡兰纳心中产生了一种猜测，于是不露神色地试探道，“据我所知，他们在佳宁城规规矩矩，未曾犯错，何来的背叛之说？”
　　“哼！他们背信弃义，卖国求荣……”格赉姆猛地顿住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不打自招，毕竟他们是伪装成难民混进来的，这说明他们早已抛弃了祖国，所以他万万不能提到赫里岚谛，否则……幸好及时住了嘴。
　　不过，光是“卖国”这个字眼，就已经足以让未来苏卡兰纳的推测接近于事实了。他当然知道格赉姆不可能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因而也不打算正面追究，淡然道：“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做过任何卖国求荣的事情，只是单纯地向往幸福安宁而已。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人的本能，我并不认为人们需要为这种无害的本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既然事情已经暴露，格赉姆索性也不再伪装了，只要不提到赫里岚谛就没关系。随后，他反而大胆地笑道：“铲除叛徒是天经地义的事，像你们这种勾结异族人、残害同胞、毫无道德廉耻的叛徒，根本无法理解这是多么高尚的爱国大义。”
　　与格赉姆的一脸愤慨、满嘴嘲讽不同，未来苏卡兰纳安然若素地问道：“你说你爱国，但我无法从你身上感到一丝一毫的爱意，我只看见你一身暴戾、对同胞满怀恶意。难道只是因为‘爱国’符合某种政治目的或文化情怀，你就可以借此剥夺他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吗？你认为你的爱国行为是高尚的，别人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是罪恶的吗？”
　　格赉姆大声嘲笑道：“哈哈，违背恩义之道就是罪恶，他们还有什么资格追求幸福？”
　　闻言，未来心里一沉，格赉姆口中之辞已经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测，对于格赉姆这种理直气壮的杀戮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未来苏卡兰纳也被迫接受过这样的爱国教育。
　　为了政权的稳固，赫里岚谛将“恩义”提倡为国民的最高道德标准。它尽可能地抬高了国民对统治者及其政权的“报恩情怀”，而有意识地贬低了民众的个人追求。这种道德模具浇铸出了一批又一批视死如归、把人命当草芥的“爱国英雄”，而格赉姆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是非观早已被“爱国”的狂热给扭曲了，因而才会不择手段地毁灭一切与他的道德观不符的事物，并深信自己的行为无比高尚，为了这个英雄荣誉，他心甘情愿地慷慨赴死。
　　“以爱国为名的杀戮难道就不是罪恶了么？”未来苏卡兰纳问道。
　　“哈哈，你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跟我讨论杀戮的罪恶，难道你忘了自己和异族人勾结的事实吗？你们这些叛徒有什么资格安享幸福？”格赉姆又大声地嘲笑道，“这一千多年来，异族人究竟引发了多少战争、杀死了多少莱佩濂人、带来了多少灾难？你们还不够清楚吗？”
　　“即使没有异族人，东大陆不是也一样战乱不断么？”未来不以为然。
　　“那都是远古的野蛮时期，怎能同日而语？”格赉姆愤慨道，“早在一千多年前，英雄帝王弋万·苏卡兰纳就已经统一东大陆、开创了和平盛世。后来却因为异族人的入侵，彻底破坏了我们的和平，导致了千年的战乱。”
　　闻言，未来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嘲讽之色。他比谁都清楚，莱佩濂人自相残杀所造成的伤亡量，远远高于早年跟异族人对抗时的伤亡量。但莱佩濂人对自己的错误视而不见，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比敌人更残暴。这个世界年年都有战争，甚至可以说天天都有战争，无论侵略战还是内战，就战争本身而言，都是一样残酷的。但是，人们往往只会大书特书地谴责敌人，以掩饰自己的罪行。阿西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人都是有自我美化倾向的。无论如何作恶多端，都坚持认为自己是正义善良的一方，而敌人则都是丑陋不堪的。如今想来，这种观念实在可笑。大家都在犯同样的错误，缘何只是一味地谴责别人而忽略自身的罪过呢？
　　格赉姆见未来苏卡兰纳突然陷入沉默，便以为自己得理占了上风，不由得更加激昂地向人群大声喊道：“如果异族人占领了我们的土地，战争将永远无法平息，异族人一天不灭，东大陆就一天不能和平……”
　　“哼，你以为异族人稀罕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吗？”未来忽然冷笑道。
　　“这还用说吗？”格赉姆骄傲而愤慨地为自己辩护，“莱佩濂人拥有高贵的智慧、精美的建筑、华丽的服饰、强大的武器、最先进的文明……让那些赤脚的野蛮人垂涎不已，可惜它们没有开化、缺乏智识，耗费了一千多年也无法得逞。但没想到，你们这群叛徒却勾结异族人、残害同胞、破坏和平……你们罪孽深重，将来必定遗臭万年……”
　　“无论你以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都不足以保你活着离开。在这里，恶意杀人者必须是死罪！”没等格赉姆说完，未来苏卡兰纳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哈哈，真可笑！”格赉姆又一脸愤慨地嘲笑道，“我在属于莱佩濂人的土地上驱逐侵略者、惩罚叛徒，反倒被自己的同胞侮辱残害，你们还算是莱佩濂人吗？你们的良心和正义都死了吗？难道你们忘了异族人是如何残暴地杀害你们的祖先吗？你们就跟那些背信弃义的斐氻人一样可恶，都是莱佩濂世界的叛徒！我今日虽然不幸落入你们这群恶徒的手中，但我依然是莱佩濂人的英雄，我将流芳百世，受后人敬仰，虽死犹荣……”
　　“别再浪费力气挑衅了，你那套言论在这个新兴国度是行不通的。”未来虽然面不改色，内心却因为猛然听见“斐氻人”这个字眼而不禁颤抖了一下。
　　“哈哈……我若死了，你们全部都得陪葬！”对方那岿然不动的神态，令格赉姆十分不快，为了让那个道貌岸然的叛徒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格赉姆决定将原本秘而不宣的计划全部公开，即便已经离死期不远，也要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他又朝人群大声喊道，“你们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全都已经染上了无药可救的病毒。再过几天，这片森林也会迅速枯萎，直至寸草不生，届时你们这些叛徒和异族人都将无处藏身，森林之国很快就不复存在了，哈哈哈……”
　　闻言，人群果然开始骚动了起来，神色惊讶，议论纷纷，显然被这个噩耗给吓到了。尽管谁也不能确定格赉姆所言是否属实，却无法置若罔闻，就连未来苏卡兰纳也不例外。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要有流光人在，就绝不会让这片森林出问题……为了安抚人心，他必须保持镇定才行，尽管内心千回百转，却依然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以为这是你能恣意妄为的地方吗？你也太小看这片森林了，它并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而且，”未来苏卡兰纳目光锐利、神态淡定地补充道，“即使你真的把所谓的病毒投入城中的水源里，我也绝不会让你的图谋得逞的！”
　　闻言，格赉姆不禁惊诧地脱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我把病毒投入水源里？”
　　果然！其实，未来原本只是猜测而已。方才从这个人的言辞中，已经感到了他想要毁灭森林的强烈意图，这显然不是私仇所致。若想在短时间内谋害全城居民，最快的办法当然就是从水源下手了。一旦确定了这一点，那么，此人是谁指使的，答案就显而易见了。现在与魔鬼森林接壤的只有两个国家。努兰德不久前才与他们结盟，况且，金格勒家主前两日才将打造武器的原料，以及先前答应的报酬——黄金和织物等东西送到佳宁城。所以，指使者肯定就是赫里岚谛了。其实，在格赉姆提到“恩义之道”的时候，未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毕竟，他曾经在那个暴君眼皮下生活了十三年，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他怎么会不明白赫里岚谛王的野心呢？
　　听了未来苏卡兰纳的话，众人顿时欣慰了许多，又见他始终沉着冷静、不慌不忙，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位首领肯定早已识破了敌人的阴谋，想必也有了应对的办法，于是都松了一口气，渐渐安静了下来。
　　只有未来苏卡兰纳心里清楚，他方才那番话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安抚人心。所以，对于格赉姆的惊讶和追问，他并不打算解释，转而说道：“对于知错能改的人，我们向来十分宽容。但是，对于善恶不明、怙恶不悛的人，我们绝不容情。恶意杀人者必须付出相同的代价！”
　　事情并没有朝自己引导的方向发展，格赉姆恨意萌生，心有不甘地激将：“哼，像你这种只会躲在森林里勾结异族人、蛊惑无知愚民为你卖命的懦夫，也只敢杀一个四肢受缚的人吧？你若是真有能耐，敢不敢当众与我光明正大地比试一场？如果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但我若是赢了，就证明你这勾结异族人的叛徒，根本没有资格当下面那些人的首领。”
　　未来苏卡兰纳嘴角微微一挑，冷淡地笑道：“作为一个将死的罪犯，你并没有资格邀战。但是，作为一名赫里岚谛战士，最后想以战死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性命，倒也不是个过分的要求，我就成全你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格赉姆不禁惊愕道。
　　赫里岚谛王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随便找个没用的人来呢？既然胆敢当众邀战，说明此人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未来苏卡兰纳也不想再跟他废话了，直接举起手中的剑，轻轻一挑，便割断了捆在格赉姆身上的绳索，让他暂时获得了自由。
　　格赉姆活动了一下手脚，随即要求道：“为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一把剑？”
　　“不，因为我也不用剑。”说着，未来将手中的剑直接递给了旁边的桑无，回头道，“现在，你觉得公平了？”
　　格赉姆原本还想，若是手中有把武器的话，就趁机抓个人质，在逃跑的时候便能占些优势，不想对方如此谨慎。不过，即使没有武器，他也有信心取胜，若非如此，陛下和盖特大人也不会选他来执行这项任务了。虽然脚上还有一点箭伤，但如果只是在小范围内徒手搏斗的话，应该不成问题。只要他能当众打败那个人，让那群愚民认清所谓的森林之国的首领，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懦夫而已，事情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于是，格赉姆信心满满地摆开架势，轻蔑道：“来吧！”
　　未来轻点了一下头，伸出左手，随后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围观的人群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格赉姆就已经重重地撞到了方才那根捆过他的立柱上，接着身体便顺着立柱无力地滑了下来，完全瘫坐在了地上。他瞪着一双无法置信的眼睛，望着跟前那个令他败得措手不及的人，身上没有流出一滴血，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即将死去……
　　随后，身体突然往旁边一歪，他居然连在立柱上靠一靠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犹如一团烂泥般瘫在地上。作为一名战士，他早已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这次任务自然也不例外。但当死亡真正来临时，却莫名地涌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与绝望。
　　现在他只能卑微地瘫在地上，努力地撑着眼皮，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子，望向那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人，竭尽全力地吐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句话：“即便在此就义……我仍是赫里岚谛的英雄……我没有做错什么……”
　　望着这样的格赉姆，未来苏卡兰纳百感交集，不禁叹道：“谁又能说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其实，我们都只不过是狭隘的‘立场英雄’罢了，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
　　格赉姆有些困惑，因为他无法理解那双宝石般的蓝眸中所流露出的神色，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探究其中的含义了，终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及时挡住了即将滑出眼角的泪水，嘴角挂着一丝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察觉不到的笑意……
　　“他至死都深信自己是善良正义的一方，这种信念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并不是他的错，这是传统文化观念赋予他的灵魂。看来，我们所创造的文明已经不再值得我们骄傲了，倘若我们还想继续在这个世界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的话……”未来苏卡兰纳走到桑无身旁，接过他递来的剑，轻声嘱咐道，“埋了吧，无论他生前如何谴责这片森林，死后都将与森林融为一体，成为它的一部分。”
　　随后，他迅速地转身离开广场，不再回头。桑无望着那道孤寂的背影，心中不禁一片怆然。